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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宗迪《众神的山川》对我们的启示

 东夷人士99999 2024-06-23 发布于北京

刘宗迪《众神的山川》对我们的启示

                                                     李 沣

《山海经》是中国古代的一部奇书。这部奇幻的书千百年深受读者欢迎,其内容也一直受到质疑,引起争论。近日,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教授刘宗迪近百万字的专著《众神的山川——〈山海经〉与上古地理、历史及神话的重建》,再次引起学界对《山海经》的关注。

有鉴于此,以《山海经》与古代空间的重建为主题,清华大学教授刘晓峰特邀请《众神的山川》一书作者刘宗迪、山西师范大学副教授高建文、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张绪山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谭佳,围绕如何看待《山海经》中的地理知识、如何认识中国古代地理知识谱系的形成过程等问题进行了座谈。

刘宗迪教授认为:“《山海经》不是怪物志,而是地理志,是上古历史地理研究的重要史料。”《山海经》是现存最古老的一部上古地理志,其中的《山经》部分用大量篇幅记载了众多的山川以及这些山川中的动物、植物、矿物,分明是一部据实而记的山川博物志;《海经》部分则按部就班地记载了分布于四方的数十个方国,一一说明其国名、族姓、世系,偶或记载其物产、风俗、神怪,分明是一部方国民族志。《山海经》的地理志性质是毋庸置疑的。”

刘晓峰教授追问道:“我们都知道地理学是空间之学,地理志总是对特定地域空间的地理知识的记录。如果我们承认《山海经》是一部有现实依据的古地理书,那么,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山海经》所记载的地域范围究竟有多大?它记载的是什么地方的地理?书中记载的那些高山、河流、方国都在什么地方?”

刘宗迪教授答曰:“我的这本书回答的就是这些问题。关于《山海经》的空间范围和地域所在,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一直没有定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山海经》的记载本身令人迷惑。《山海经》中记载了很多见于古地理书的地名,水名如河水、江水、汉水、济水、洛水、伊水、渭水、泾水、漆水、汾水、晋水、漳水、洹水、滹沱水、黑水、赤水、弱水,山名如昆仑、鸟鼠同穴、岷山、嶓冢、华山、太室、少室、薄山、雁门山、霍太山、太行山、王屋山、恒山、衡山、会稽山、洞庭山等,很容易跟《尚书·禹贡》《汉书·地理志》《水经注》等古地理书记载的九州山川对上号,所以主流学者大都认为《山海经》记述的地域范围跟战国时期的中国疆域差不多。然而,真要把《山海经》的山川地名与实际的战国地理具体对应起来,在方位、里程上又大都南辕北辙,难以与实际地理吻合,所以学者们又认为《山海经》充满了想象和编造,地理学价值有限。尤其关键的是,《山海经》呈现的是一个四面环海的世界,而中国版图的北方和西方并没有海,这更让人相信《山海经》的内容大都出于杜撰,没有多少科学价值。”

“华夏文明源远流长,华夏世界天下一体的观念也深入人心,这种观念深深地影响了中国传统地理学,因此也影响了现代学者对中国传统地理学的认识。被视为中国传统地理学元典的《禹贡》就是这种华夏一体世界观的典型体现,古往今来的学者在解读《山海经》时,也自然而然地基于《禹贡》世界观的预设。其实,《山海经》的成书明显要早于《禹贡》,在《山海经》成书的时候,《禹贡》所反映的那种华夏一体世界观也许还没有出现呢。认识到这一点,就意味着我们不能从《禹贡》的空间图式出发观照《山海经》,因此也不能因为《山海经》的四面环海地理格局难以与中国版图相吻合而视之为凭空杜撰、胡编乱造,进而否认其地理学价值。”

“中国固然不是四面环海,但在上古时期,中国疆域范围内确实有一个地方是四面环海的,就是山东。山东半岛北面是渤海,东面和南面都是黄海,在上古时期,山东的西面也有,那就是因为黄河洪水泛滥而在鲁西地区形成的众多湖泊,春秋时期山东西部还有大野泽、菏泽、柯泽、雷泽等湖泊,《山海经》中的'西海’可能就是著名的大野泽。”

“《大荒经》中的几个地名,就足以将它跟山东版图联系起来。比如说,《大荒经》的北方,濒临北海,有一个国家叫北齐之国,显然就是齐国。《大荒经》的东南方,南海边有一个地方叫苍梧之野,苍梧是连云港的古名,《水经注》中有明确记载。《大荒经》的东北方,东海边有一个地方叫汤谷,就是山东半岛最东端的成山头,是太阳最早升起的地方,所以齐国八神中的日主(太阳神)就在此地。”

“只要把《大荒经》中的这几个地名跟山东版图对上号,接下来就不难把整篇《大荒经》的方方面面、山山水水跟山东版图一样对号入座了。比如说,昆仑山是中国神话中的神山,但昆仑究竟在哪里,却一直没有定论。古往今来的人们都到中国西部寻找昆仑山的踪迹,新疆、青海、西藏、甘肃等地的一些大山先后被指定为昆仑山,就是因为昆仑山最初见于《山海经》的西方。其实,《山海经》的西方,并非中国的西方,而是山东的西方,这座位于山东西部,为黄河所流经,被视为“帝之下都、众神所在”的神山,自然只能是历代帝王封禅的泰山。”

刘宗迪先生没有沿着前人的思路阐释,而是另辟新径,从零开始。这就如同张光直先生说的:“在任何一个学科,尤其是历史很悠久的学科里,我们的思想包袱是沉重的。所以有时侯,我们要把过去的所有的成见暂时地、完全地抛除,从头想起……当然,新的解释不一定对,也不上定比旧的好。但是,如果说我们抛除了各种成见,完全以我们确有的历史资料为最终依托,来做较合适的和客观的解释,也许有一天我们产生出新的看法,就可以解决过去所不能解决的问题。”(张光直:《中国青铜器时代》第471页,三联书店1999年版。)

     古人的时空观,是随着活动足迹、范围,尤其是交通工具的进步而不断扩大的。但在某个时间断,是有局限性的。刘宗迪先生认为,《山海经》时代与《禹贡》时代的时空观念有区别,是符合客观事实的。我在《探寻寿光古国》和《纪国史研究》两书中,都对《淮南子·本经训》中的后羿为民除害的这段话做过分析:

逮之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凿齿、九婴、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断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于是天下广狭、险易、远近,始有道理。

《淮南子》对这段历史的记述,属于神话传说的范畴,但“传说里的氏族和部落一般都是从神话中引申出来的。事实上,氏族和部落比关于他们来源的神话要古老的多。尽管如此,透过这样的神话,或者把这样的神话仅仅作为氏族和部落的代号,仍然可以从传说中理出当时立时的一些头绪来。”(郭沫若:《中国史稿》第108页,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

传说尧时,十日并出,还有 凿齿、猰貐、九婴、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命羿射九日、除民害,万民皆喜,天下广狭、险易、远近,始有道理。从此天下安宁,社会有序,社会由无序进入有序状态,这是社会发展的一大进步。正因为如此,尧才被立为天子。看来尧被立为天子,与羿为民除害,万民皆喜有一定联系。

如郭沫若先生说的:“所谓'十日并出’正反映着十个氏族或部落的首领同时称王,那些毒蛇猛兽也都是氏族的名称。”(郭沫若:《中国史稿》第139页,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凿齿、九婴、封豨、修蛇,都是这些氏族的图腾标识,古人“把某一动物,或鸟,或任何一物件认为是他们的祖先,而祭祀和崇拜。”(〔美〕戈登卫泽著,严三译《图腾主义》,《史地丛刊》,1933年第一期)

在考索《淮南子》的这些历史传说时,产生了同样的一个问题,即后羿射日除害这些征战活动发生在何处?其地理位置如何界定?

1、后羿射日

《山海经·大荒南经》道:

在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渊。羲和者,帝浚之妻,生十日。

说明十个太阳都是帝浚与妻羲和的儿子,也就是说十个太阳部落都是羲和部落衍生出来的,是羲和部落的直系。这十个太阳部落都在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

《山海经·海外东经》又道:

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国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是说十日位于东南海外汤谷的扶桑大树上,而'扶桑’则应是这些日族的所居地。有的学者据此认为,羿所射“'十日’之'日’,是我国古代某族的图腾,'十日’是指日崇拜一族的诸分支。扶桑、汤谷,是在日出的东海,即山东省半岛的最东部。后羿射日的地方应在山东半岛的最东端。

    2、诛凿齿于畴华之野

五害中的凿齿,是部落首领,或者说是个部落。《山海经》曰:“羿与凿齿战于畴华之野,羿射杀之。在昆仑虚东。羿持弓矢,凿持盾,一曰[持]戈。”羿持弓矢,凿持盾戈,很明显,这是人与人之间的械斗。由于当时组织体制是部落或氏族,因此战斗双方,不止是羿和凿齿,而是敌对的两个部落。战斗发生地点,是在“昆仑虚东”。 《山海经》里还有一段话:“大荒之中有山名曰融天,海水南入焉;有人曰凿齿,羿杀之。”这段文字,一是明确凿齿是人,即“有人曰凿齿”;二是明确凿齿所在的“昆仑虚东”或者说“融天”是在大海的北面,由于神话传说中的昆仑有时也指泰山(“昆仑有时也指泰山”的学术观点,参见何幼琦《海经新探》载《历史研究》1985年第2期;何新《诸神的起源》第五章,光明日报出版社1996年版。),因此昆仑虚东,就是泰山东,即山东半岛的东部。而“融天”这个山丘的南边是大海。把《山海经》中的这两段文字联系起来,羿杀凿齿的地方,很可能就是山东半岛的东部,再具体点说,有可能是今山东的潍坊地区。“畴华之野”,“畴”同“寿”,寿华为何地?北宋时编辑的地理总志《太平寰宇记》谈到潍州当时领辖的十七县时,有两个紧邻的县,就是平寿、华池,平寿、华池有可能就是寿华之野。这一地区也是凿齿习俗的发源地和这一习俗的考古发现的集中地区。

3、“缴大风于青丘之泽”

“缴大风于青丘之泽”,高诱注:“大风,风伯也,能坏人屋舍(一曰鸷鸟)。”高诱另一注处曰:“大风,鸷鸟。”《山堂肆考》曰:“风伯坏人屋室,则射中其膝。”“射中其膝,那么射的也是人。说明“大风”也是一个以鸷鸟为图腾的部落。“缴大风于青丘之泽”,青丘,东方之丘。根据《山海经》的其它论说,“青丘”应在山东青州附近。文献上记载的青丘有清水泊青丘、高苑青丘陵和纪台青丘但与《山海经》记载的青丘地貌相一致的只有纪台青丘。“寿光纪台有青丘之'丘’,其台高12米,西长42米,东长36米,南北各长30米的青丘台遗址。”古青丘的标志性动物是九尾狐,《寿光县乡土志》载:“狐,禹王台、纪台等处,荆棘茂密,向多有之”。

4“杀九婴于凶水之上”

九婴为何部族?凶水在何处?古人也没有说清楚。但在寿光城南有一个重要历史遗址,祖上传下来的名字叫“九女冢”,一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这九个高大的坟堆还矗立那里,但无人知晓这是不是坟墓?是什么人的坟墓?后来农民用土,将九个坟堆挖掉,里面空空无任何遗物。修如此大的九个坟堆肯定有其用意,或许这个“九女冢”与“九婴”有关。

5、“断修蛇于洞庭”

陈广忠《淮南子译注》:“洞庭,南方泽名,即今洞庭湖。”陈广忠还认为“畴华,南方大泽之名”,即“畴华”也在南方。

洞庭,按现在的观念,是个南方之国。但著名的古地理学研究专家钱穆先生认为,洞庭乃古人认为两水之下有洞相连, 钱穆 :《古史地理论丛》,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100页。 因此这里说的洞庭,未必是洞庭湖。吕思勉先生说的就更具体了,他在《先秦史》一书中说:“然则洞庭、彭蠡,殆非今之洞庭、鄱阳。”“洞则通达之称。《山海经》注云,洞庭,地穴也。”“《水经·沔水注》云:大湖有苞山。《春秋》谓之夫椒山。有洞室,入地潜行,北通琅琊东武县(今山东诸城县)俗谓之洞庭。旁有青山,一名夏架山。山有洞穴,潜通洞庭。”吕思勉:《先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1页。)按吕思索勉先生的考证,羿断修蛇的洞庭,也在今山东东部。

 6、“禽封豨于桑林”

    封豨也就是封豕。也就是河伯,一般说来河伯是黄河之神,

    《淮南子·本经训》高诱注:“封豨,大豕,楚人谓豕为豨也。”《春秋·昭公二十八年》载:昔有仍氏女玄妻,“生伯封,实有豕心……、谓之封豕。有穷后羿灭之”。似乎封豨与有仍氏有关,有仍氏,古任国,在今山东济宁。桑为商母,桑林后来成为商的圣地,商汤祁雨,“祷于桑林”。桑林在何处?《吕览·慎大》云:“立成汤之后于宋,以奉桑林”。说明桑林在宋地,宋地即今河南商丘。商丘与济宁不远,说“禽封豨于桑林”的桑林在这个地区比较可信。

     后羿的这些征讨活动发生的地点,是在昆仑虚东,笼统地说,即在海岱之间,即今山东半岛。但有的学者机械地理解文献记载 ,陈广忠先生的《淮南子译注》,是吸取了各种历史文献的精华,可以说是传统观念的集大成者。《译注》说:“畴华”,是南方大泽之名;凶水,北狄之地有凶水;洞庭,即今洞庭湖。照此说,羿在东海汤谷射日,然后到今湖南洞庭断修蛇,再到燕山灭九婴。在骑兵都没有的帝喾、帝尧时代,羿部族凭步行这样大尺度的南征北战,是绝对不可能。所以研究这样的历史问题,不能机制照搬文献,需要注意社会和生活的时代性及其逻辑。梁启超先生也说过:“所释今地,不过据前贤考证,求其近是,良不敢尽谓正确。”(梁启超:《中国上古史》第65页,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由此想到,刘宗迪先生的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创新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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