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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读边说/《蛙》“吃煤”这事儿的“真”与“假”

 山东王新雷 2024-06-24 发布于山东

从今天起,我准备围绕《蛙》陆续写点读书笔记。随读随写,很难成体系,只是忠实记录自己阅读感想或零碎的议论。

莫言作品及个人极容易引发争议。也许有人会嘲笑我“蹭流量”,也许会有人骂我是“莫粉”。

粉与不粉都是你说的。我只从文学阅读的角度记录自己的感觉。

————以下正文————

今天分享第一篇,也就是第一部分的第一章,最具话题性的核心是“吃煤

《蛙》是莫言2009年创作完成的长篇小说,2011年与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同时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2012年莫言更是凭借《蛙》等一系列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也是中国籍作家第一次登上诺贝尔文学奖的领奖台,标志着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接轨融合迈出了新步伐。

与《生死疲劳》《丰乳肥臀》相比,《蛙》的体量并不算大,构思以叙述者与日本作家杉谷义人五封通信引领五部分,其中前四部分可以理解为“创作素材”最后一部分则是九幕话剧。

《蛙》这个题材很敏感尺度更是难把握,几乎没有人敢触这个“雷区”。但正如莫言自己说的那样:

“直面社会敏感问题是我写作以来的一贯坚持,因为文学的精魂还是要关注人的问题,关注人的痛苦,人的命运。而敏感问题总是最能集中地表现出人的本性,总是更能让人物丰富而立体。”

评论任何作家作品都必须基于文本,任何脱离文本的评论都是赤裸裸的耍流氓——换成大白话,评论作家的好坏必须从他的作品开始,因为他是个作家,所有的思想、观点、立场和藏在骨子里的感情倾向都在作品里!

有人说我讨厌莫言这个人哪有闲心去读他作品,他的作品除了抹黑、攻击和仇恨便是低级下流污言秽语。如果你连作品都不读,这些结论又从哪来?

别让自己的脑袋成了别人思想的跑马场。“做自己”的前提便是“思想要独立”!

1、莫言叙述故事时语言很朴实,口语化,接地气,娓娓道来毫无庸常作家故作高深卖弄那些酸气迂腐的“文词儿”。这让人读起来没有隔膜,完全像听田间地头庄稼汉端着大茶缸子说古讲今。比如开篇第一段:

先生,我们那地方,曾有一个古老的风气,生下孩子,好以身体部位和人体器官命名。譬如陈鼻、赵眼、吴大肠、孙肩……这风气因何而生,我没有研究,大约是那种以为“贱名者长生”的心理使然,亦或是母亲认为孩子是自己身上一块肉的心理演变。这风气如今已不流行,年轻的父母们,都不愿意以那样古怪的名字来称谓自己的孩子。我们那地方的孩子,如今也大都拥有了与香港、台湾、甚至与日本、韩国的电视连续剧中人物一样优雅而别致的名字。那些曾以人体器官或身体部位命名的孩子,也大都改成雅名,当然也有没改的,譬如陈耳,譬如陈眉。

大象无形,大道至简。巴金说过一句话:“文学最大的技巧是无技巧。”初学写作的人乃至平庸的作家喜欢堆砌词语来炫耀才华,而莫言却尽量剔除那些花哨的华丽,这是一种高境界。

我们是1960年秋季进入大羊栏小学的。那是饥饿的年代,留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事件,大都与吃有关。譬如我曾讲过的吃煤的故事。许多人以为是我胡乱编造,我以我姑姑的名义起誓:这不是胡编乱造,而是确凿的事实。

熟悉历史或者亲身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都知道,文中的1960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有多困难?对普通人来说饥饿便是最大的困难,没东西可吃便是最大的困难,因饿而病因饿而死就是最大的悲剧!

殷鉴不远。牢记历史是为了更健康地走向辉煌未来。

在这里莫言提到了“吃煤”。关于这个话题我上周(6月19日)写过一篇文章了,有兴趣的朋友不妨去那里看看这里不再啰嗦。

我的观点简单地说就是四个字:信,也不信。

在极端的情况下没有什么事情办不出来,何况吃煤?这是信。但这样的事只能信“曾经有过”,至于像莫言小说里写的情景,你当然不能全信甚至可以一点也不信,“小说家言”嘛,不过是个“氛围”。绘声绘色添油加醋无中生有捕风捉影那都是常事儿,全信当然就成了“蠢”!

作家的本事就是把假写成真,明明是假他却要写得比真还要真,只有这样才更有感染力,所以说阅读文学作品我们不能像研究历史一样计较“真实性”,它只要有了“真实感”,作家就很得意。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看似“满纸荒唐言”,实则隐藏“一把辛酸泪”。

比如叙述者“此地无银三百两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拉出他姑姑的名义发誓——拉他姑姑名义来发誓就一定是真吗

未必!

就像欠债的人被逼到急眼处来一句“我明天一定还你钱,我拿人格起誓”。人格当然是每个人都极重视的,没了人格人就难以立世,叙述者在这里拉出他姑姑来起誓就和欠债者拉出人格来起誓一样的道理。

更重要的是引出小说的主人公姑姑万心!

姑姑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叙述者如此敬佩以至于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非得拉出她来起誓?这当然就形成了巨大的悬念吸引人的“好奇心”与“探究欲”。主人公以这种方式出场既新颖又不突兀,这就是莫言的“算计”!

2、前面说莫言的叙述风格很朴实,但到了描写就成了另一种样子。

我们都知道任何一位成功的小说创作者都无法绕开描写这一关,但如何才能把描写落到实处并且生动形象令人沉在其中而不自知却是极困难的事。

天马行空的想象、汪洋恣肆的笔法、幽默风趣的语言风格让莫言描写特别有魅力。

比如下面这段。

我们站在煤堆前,低头弯腰,像地质爱好者发现了奇异矿石;我们抽动鼻子,像从废墟中寻找食物的狗。……是陈鼻首先捡起一块煤,放在鼻边嗅,皱着眉,仿佛在思索什么重大问题。他的鼻子又高又大,是我们取笑的对象。思索了一会,他将手中那块煤,猛地砸在一块大煤上。煤块应声而碎,那股香气猛地散发出来。他拣起一小块,王胆也拣起一小块;他用舌头舔舔,品咂着,眼睛转着圈儿,看看我们;她也跟着学样儿;舔煤,看我们。后来,他们俩互相看看,微微笑笑,不约而同地,小心翼翼地,用门牙啃下一点煤,咀嚼着,然后又咬下一块,猛烈地咀嚼着。兴奋的表情,在他们脸上洋溢。陈鼻的大鼻子发红,上边布满汗珠。王胆的小鼻子发黑,上面沾满煤灰……

莫言为达到描写的效果采取了“分层次描写”,大家看文中那些动词:动鼻子,——着眉头,——出舌头,舔,品咂——我们学着他们样儿用门牙,,猛烈地咀嚼……

你看他们的神情:陈鼻的大鼻子发红,上面布满汗珠。王胆的小鼻子发黑,上面沾满煤灰。

我们每人攥着一块煤,咯咯崩崩地啃,咯咯嚓嚓地嚼,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神秘的表情。我们仿佛在进行一场即兴表演,我们仿佛在玩一种古怪游戏。肖下唇拿着一块煤,翻来覆去地看,不吃,脸上带着蔑视的神情。他不吃煤因为他不饿,他不饿因为他爹是公社粮库保管员。

当时的场景在今天看来何其荒诞啊!可他们却吃得那么投入那么津津有味儿!动作、神情、语言、心理、细节,作家从不同的角度渲染几个孩子吃煤的情景是为了什么?

煤当然是很难吃。正常情况下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吃煤,更不会像他们那样吃得津津有味!

所以从这个角度说,像文中莫言所写的情景当然是“假”的,是作家运用想象和夸张手法营造出来的“非真实”的场景,但这种“假”和“非真实”却恰恰表现了另外一种“真”!那就是饥饿,那就是饥饿让人异化出来的非正常状态!多荒诞便有多辛酸,多荒唐便有多强烈的灵魂冲击力。

我们在阅读文学作品时要理解这种“假与真”,更重要的是内心有“边界”,要清楚文学艺术与现实生活“隔而不隔”“界而未界”的内在逻辑。

请大家注意一句话,这话似乎顺带出来的,却极耐琢磨:肖下唇拿着一块煤,翻来覆去地看,不吃,脸上带着蔑视的神情。他不吃煤因为他不饿,他不饿因为他爹是公社粮库保管员。

肖下唇为什么不吃煤还脸上带着蔑视的神情?

因为他不吃。

他为什么不吃煤?

因为他不饿。

别人都饿成这样子他为什么不饿?

因为他爹是公社粮库保管员!

粮库保管员因为保管着粮食,因为他保管集体的粮食他有能力往家里私带(其实就是盗)粮食,所以他的家人才在别人饿肚子的时候不饿肚子,所以肖下唇才不理解陈鼻这些人为什么要吃煤——何不食肉糜(粮食)?

再往下读:

伙夫老王惊呆了。他手上沾着面粉跑出来。天哪,他手上沾着面粉!

感叹句。为什么要用感叹句?

因为伙夫老王的手上竟然沾着面粉。面粉可是好东西,估计陈鼻王胆这群孩子很久没见过面粉更别说吃,所以当伙夫老王手上沾着面粉跑出伙房来时叙述者用了感叹语气!

于无字处读出字来,字是水面的冰山,更多的东西隐藏在水面之下!

再看下面这句:

这时已是傍晚,红日西沉。那两个在这里搭伙就餐的公社干部骑着车子来了。他们也被我们吸引住了。老王挥舞着扁担轰赶我们。那个姓严的公社干部——好像是个副主任——制止了老王。他的脸色很难看,挥了一下手,转身钻进了伙房。

老王舞着扁担轰赶我们的时候,公社的严副主任制止了老王。“他的脸色很难看,挥了一下手,转身钻进了伙房。”

很耐品啊!越品才越有滋味。读书我们不能学猪八戒吃人参果,啥味儿都不知道便直接从嘴到肛门。金庸武侠小说有个洪七公,他骂自己的笨徒弟郭靖吃黄蓉做出来的“叫花鸡”简直“牛嚼牡丹”,一个意思。

老严为什么制止伙夫老王?是因为老王舞着扁担轰赶我们这群吃煤的小孩子还是因为老王误了正事?

严副主任的脸色为什么很难看?是因为生老王的气还是看到孩子们饿得吃煤而内心酸楚又不便表达?

最后那句“挥了一下手,转身钻进了伙房”又想表达什么?

严副主任不愿意看到孩子们吃煤的样子所以逃避,还是因为他太饿了所以钻进伙房去吃饭?

很多东西。作家似乎什么都没说,但又似乎所有的话都在文字里。

3、莫言是会制造氛围的高手,法宝当然就是“胡编乱造”!

比如下面这段课堂上吃煤

第二天我们在课堂上一边听于老师讲课一边吃煤。我们满嘴乌黑,嘴角上沾着煤末子。不但男生吃,那些头天没参加吃煤盛宴的女生在王胆的引导下也跟着吃。伙夫老王的女儿——我的第一任妻子——王仁美吃得最欢。现在想起来她大概患有牙周炎,因为吃煤时她满嘴都是血。于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行字便回头注视我们。她首先质问她的儿子、我们的同学李手:手,你们吃什么?妈,我们吃煤。老师我们吃煤,您要不要尝尝?王胆在前排座位上举煤大喊——她的大喊也像小猫叫唤——于老师走下讲台,从王胆的手里接过那块煤,放在鼻子底下,既像看又像嗅。好久,她一言没发,将煤还给王胆。


莫言显然是懂氛围的。

吃煤原本就已经很极端,一大群孩子守着煤堆大吃特吃原本就极荒唐,莫言却觉得兴有未尽还把这个情节搬到课堂上,来一次集体大聚餐,这更是荒唐荒诞简直离经叛道!

绝对不可能是真实!即使吃也未必非得在课堂上,非得群体吃!

但这绝对不真实的场景出现在文学作品里却达到了无法言语的效果!

把荒唐推向了高潮推向了极致。而这种荒唐或荒诞所形成的氛围对现实的折射却深深地刺痛了人心!

也难怪要有人骂他“用心险恶”。

但作为文学创作能想到用这样的情节来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仅就这点,我赞成他的文学敏锐与高超的表现力。

直面苦难是一种勇气。

呈现曾经的苦难不能单纯为了煽情或抨击,更重要的是从曾经的苦难里吸取教训,然后在我们民族复兴的伟大道路上高歌猛进,让万众子民更幸福更快乐地创造未来……

这一节我说完了,你想说什么请随意。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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