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曾植,字子培,號乙庵,又號寐叟,浙江嘉興人,生於清道光30年(1850),卒於民國11年(1922),享年73歲。寐叟別號甚多,初號小長蘆社人,晚稱巽齋老人、東軒居士,又號谷隱居士、遜齋居士、癯禅、寐翁、 餘齋、持卿、李鄉農等。清同治十二年(1873)少年中舉,光緒6年(1880)進士,任刑部貴州司主事,進員外郎,後遷江蘇司郎中,在刑部任官18年,精研古今律令。曾主兩湖書院史席,後兼充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54歲放外任知府,歷道台、提學使,終於安徽布政使並護理巡撫。寐叟爲官多年,仕途也還順利,但他其實是一位大學者,又多名士風習,察吏理財,非其所長,所以當宦海風順之時,卻激流勇退,宣統元年(1910)辭官歸里,清亡後以遺老隱棲上海。後來應聘修《浙江通志》,與鄭孝胥等人往還,憤慨時事,語多嫉俗,因此被目爲上海宗社黨重要人物。1917年曾參與張勳復辟,被任爲學部尚書。復辟失敗,仍閑居上海直至去世。人稱其受“孤忠”道德熏染過甚。
行書《規模簡古人爭看,豪氣峥嵘老未除》聯 嘉興博物館藏 民國初年,王國維認識寐叟於滬上,學問請益甚多,尤其是音韻之學,誼兼師友,相知亦深。寐叟70歲時,王國維作有《壽序》,以爲清代學術凡三變,清初爲經世之學,乾、嘉爲稽古實學,道、咸以後,學術轉新,而寐叟正是道咸年間新學術的代表人物。 寐叟早年已通清初及乾、嘉諸家學說,中年以後,專治遼、金、元三史,又精研西北輿地及四裔地理之學,深有憂世之心,亦抱經世之想。與當時局勢有關,西北地理曾爲一時顯學,而寐叟則是此顯學之尊者。當然,作爲那個時代的大學者,寐叟于經史、音韻、訓詁以及版本、目錄之學都有很深造詣,並旁及內典佛學。寐叟是學者,詩文是餘事,書法更是其餘事。但即使是餘事,寐叟也都刻意經營,竭盡心力。他是“同光體”詩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也是清末民初中國書壇的重鎮。清末碑學盛行,寐叟由書學又涉及金石之學,收藏宏富,鑒識精審。寐叟著有《漢律輯補》《晉書刑法志補》《元朝秘史》《蒙古源流箋證》《島夷志略廣證》《海日樓詩集》《海日樓文集》《曼陀羅寱詞》等,身後又有錢仲聯教授輯校《海日樓札叢》《海日樓題跋》,其余未刊遺文尚多,正陸續整理刊布。 《佛偈随筆》 《滄海塵屢揚》詩稾 函三樓門下藏 如舊時代的其他讀書人一樣,寐叟自幼亦以臨池爲課,並終身不廢,但他直到晚年退隱閑居才得一意肆力於書法,傾注更多心力。清代碑學昌盛,重要的碑派書論,前有包世臣的《藝舟雙輯》,後有康有爲的《廣藝舟雙輯》(又名《書鏡》)。寐叟與康有爲交誼甚篤,康氏《廣藝舟雙輯》自序中述其著此書的緣起,提到“厥友”,指的正是寐叟。當時,康有爲進京應試,上書言變法,阻力重重,正在困頓之中,朝廷不取,友朋側目,所以他“淵淵然憂,悁悁然思”。經時爲京官的寐叟一番勸說,康有爲才在寄寓的會館中“攤碑摛書,弄翰飛素”,寫作這部書學名著,寐叟實際上還是《廣藝舟雙輯》的促成者。《致康有爲》札 攻玉山房舊藏 臨《劉懷民志》贈康有爲扇面 寐叟學書入手處在晉唐,詳情已難細究,據其門人王蘧常教授說,他尤爲致力的是鍾繇。後來深研包世臣書學,對包氏所述的執筆法和所釋黃小仲“始艮終乾”說甚爲傾心。他有詩句說:“百年欲起安吳老,八法重添歷下談”,似乎有問題要深入請益商榷。又有詩云:“包張傳法太平時,晚見吳生最老師。”包是包世臣,張是張裕釗,吳則是吳熙載,這是一脈相承的一派書學,可見其心法之所在,也是他從帖學轉向碑學,後來走碑、帖結合道路的顯證。 寐叟是明白包、康兩家立論的背景實情的。包世臣是鄧石如的弟子。鄧石如與翁方綱、錢伯埛論書,持論大相徑庭。翁、錢好晉唐書法,而鄧好魏碑誌,包世臣本其師說著書,故尊魏卑唐,其實是張揚乃師主張。康有爲一生好變法,論書也如此。清初書壇崇尚董其昌,乾、嘉時又崇尚趙孟頫,到同、光之時,崇尚的是歐陽詢、顔眞卿,康氏欲變風氣,遂廣包氏之說,推波助瀾,尊魏卑唐的口號更響亮。兩家所卑,其實都是當時書壇的流行風氣。寐叟獨明,自行其道,兼收並蓄。他從碑字求書法,只看書法好不好,並不管是漢是魏是隋是唐,對包、康兩家尊魏卑唐之說,若無所聞,不爲所動,對歷代法書取精用宏,爲我所使,故書藝能在兩家之上。寐叟執筆取包世臣所述的方法,而運行之際,轉指正鋒正是其特點和關鍵。轉指一法,曾遭不少非議。有人說不停地轉動這管筆,把筆毛絞成繩子一樣,如何作書?這是誤解。寐叟的轉指法,先師王蘧常教授曾在《憶沈寐叟師》一文中有比較詳細的介紹和說明。那是在運筆過程中筆鋒行將失去中正時所用的糾偏還正之法,並非爲轉而轉。捻指轉鋒,爲的還是求得中鋒,並且是在運行過程中不停頓的情況下且運且轉的。“轉指換鋒之際,順原來筆勢,繼續運腕,使轉指與運腕密切結合,在此情況下,原來筆勢不減,則轉指也不會破壞筆力。”我曾就此請教王先生,王先生說:“待需要時,順勢輕輕一轉而已。”得寐叟轉指法真傳的莫過於王先生,我也屢屢看王先生作字,似有所會,但自己寫字碰到覺得可以轉指換鋒時試爲一用,卻十有八九要失敗,體會到這確是不易學到和掌握的技巧。王先生說:“近人好習先生書者,多貌似,鮮能自成壁壘,固由學力不及,然亦由不能得其轉指之妙。”現在學王先生作章草的人也不少,也十九僅得其貌而已,不能熟練掌握轉指的奧妙,要到如此婉而通實是很難的。 從包世臣所述得執筆之法,包氏主張轉指,雖有筆鋒隨指環轉等語,亦語焉未詳,況且這恐怕也不是言傳能盡的,所以轉指正鋒法是寐叟從包世臣的敘述中解悟,又在長期的書法實踐中摸索而成的。他以這種獨到的特殊換鋒方法,又廣泛吸取歷代法書精華,爲我所用。行書《孟浩然歸至郢中詩》立轴 函三樓門下藏 寐叟研習大篆、漢隸,又曾寫黃山谷諸帖,復取黃道周、倪元璐筆勢,於唐人寫經、流沙墜簡極其用力,晚年變法甚爲得力。諸體之中,寐叟尤工草書。有謂“明代無篆書,清代無草書”,因爲清代盛行“碑學”,諸家多致力於篆隸或北朝碑版,以此凝重筆勢,作行草每見窘迫。行草爲“帖學”大宗,宋代“帖學”流行後,至元、明兩代書家多以行草取勝。清代“碑學”興起,一流高手多出其中,草書罕有名家者,寐叟出而草法復明。沈曾植是清代最有成就的以草書擅名的大家。寐叟草書,取法索靖,心儀二王以上。嘗言“摹流沙墜簡,當懸臂拓大書之,取其意而不拘形似”,又自唐人寫經豐滿的捺腳中窺得漢隸遺意,從碑派書法和黃道周所得的方折筆勢,一一融入其草書,鑄成其雄奇萬變的風貌。寐叟草書有章草之意,卻又非趙孟頫、宋克之拘謹規整一路。不是後世所傳二王一派的流美今草,也不是張旭、懷素、黃庭堅所曾作的那種流走奔放的狂草。那實在是將章草、今草、狂草之勝合於一爐,自成風裁。先師瑗仲先生曾對我說:“寐叟的草書,千變萬化,層出不窮,不可方物。”又說他作書“速度極快,筆力奇重”,“執筆在手,盤旋飛舞,極其靈動”。在極快速極靈動的運筆中,絲毫不見輕滑之迹,相反倒是如此沉郁而紮實,這真是到了“疾”、“澀”兼得的難到境地。之所以能如此,大概一是筆力奇重,入紙甚深,二是純熟到得心應手的轉指技巧,不假提按而迅速翻筆換鋒。于是乎如沙孟海先生所評:“翻覆盤旋,如遊龍舞鳳,奇趣橫生”。馬宗霍則以爲:“暮年作草,遂爾抑揚盡致,委曲得宜,真如索征西所謂和風吹林,偃草扇樹,極缤紛離披之美。有清一代草書,允推後勁,不僅於安吳爲出藍也。”行草《黃庭堅題鄭防畫夾詩》立軸 故宮博物館院藏
行草《孔子家語二則》中堂 台北故宮博物館院藏 章草《永嘉真覺大師證道歌》卷 (局部) 浙江省博物館藏 臨池功深,筆法純熟,然而寐叟之書卻以生拙不穩見勝。曾農髯說:“余評寐叟書,工處在拙,妙處在生,勝人處在不穩。寐叟于前兩義遜謝,至後語不曉。髯曰:翁覃谿一生穩字誤之,蝯叟七十後更不穩。惟下筆時時有犯險之心,故不穩,愈不穩愈妙。寐叟避席曰:不能至此,但奮吾老腕爲之,未知能到不穩處否?”書功深,技巧熟,往往會失諸因熟而來的油滑,寐叟恰好相反。以生拙不穩的筆法體勢和姿態出現,抱“寧拙毋媚”之道,又往往會失諸怪誕,寐叟並不如此。郭紹虞先生說:“書家有刻意求生者,沈寐叟就是其中特出者。這種生是恰到好處,所以不涉於怪。”古健奇崛,變化莫測,此爲寐叟書風特色。熟而不滑,生而不怪,則是學養性情與識見的緣故。寐叟當年即書名極隆,康有爲亦爲之折服。曾有人請康氏撰書一件墓志,康謂:“有寐叟在,某豈敢爲!”終由康有爲撰文,沈寐叟書丹。清末民初之際,寐叟書法是有很大影響的,李叔同、馬一浮早年都心儀手追過寐叟,而寐叟取法黃道周,也影響帶動了一大批人,如潘天壽、來楚生、沙孟海等。黃道周這位明末大書家,在清代雖有何紹基等人的褒揚,但未曾得到廣泛注意,直到寐叟取法,才形成相當影響。這與李北海之書經趙孟頫取法才重新被更多後世人重視相近。行楷《秋月春風無主客,長天大日注光華》聯 函三樓門下藏 行草《黃庭堅自巴陵略平江入晚至黃龍詩》中堂 嘉興博物館藏 行書《岑碣熊銘入甄選,金砂繡段助裁紕》絕筆聯 上海寶龍美術館藏 (2017年嘉德春拍以598萬元成交價拍得) 注:本文爲潘良楨先生三十多年前應《書與畫》雜志約稿而撰寫,當年雜志社要求要讓中等文化者能讀懂,限於當時能掌握的有限資料,希望能起抛磚引玉之效。潘良楨先生率弟子兩度前往沈曾植故居拜謁 潘良楨先生,别號函三樓主,中國滄浪書社社員、曾任中國書法家協會學術委員會委員、上海市書法家協會理事,虹口區書法家協會首任主席。1947年生,上海市人。復旦大學哲學係畢業,先後執教華東政法學院、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硏究所。六歲學書,初規模唐宋名家,後學馮摹蘭亭。弱冠得識來楚生先生,乃上溯秦漢。負笈復旦而入王蘧常先生門下,獲識書道沉着痛快之理,遂搜羅古金石題刻、簡牘殘纸與法帖墨蹟,取其心儀之佳者力學不輟。數十年上下求索,硏求筆法,探其流變,其書以循寐叟、明两二翁相承之學脉,重新檢視新舊材料,再探如何鎔碑帖於一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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