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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去缅甸救个朋友 | 魔菇·早茶夜读

 早茶夜读 2024-06-25 发布于北京

 

第1498夜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掸邦

文 / 魔菇

我那时候在棉纺厂做工,才是十五六岁。本来我想去城里复读初三,爸爸非要我在镇上读,说离家近学费还便宜,家里更放心。我也不懂事,一生气,半夜就偷跑到同学家住,然后和她到亲戚主管的棉纺厂当女工了。

上岗培训的时候要求我们在机台上理腈纶线,因为结实,在快速拉扯的情况下不容易断,适合新手。我理线的速度越来越快,力度掌握得越来越好,没多久就调去了纯棉机台。然后认识了她,和我同名同姓。也奇怪,我们的姓、辈分和名字不见得多常见,可能就是缘分吧,但是她比我大三岁,要不然就更巧了。她说家里穷得很,很早就和人结婚了,男的特别懒,她就偷跑来打工了。

她长得好看,脸圆圆的,就和我们在博物馆看到的唐朝美女那样,眼睛特别大,滴溜溜转,身材也好,我们的制服大袍袍的,就她穿得最好看。熟了之后才晓得,她没有看上去那么聪明,要不然后来也不会出那档事儿了。

  唐《捣练图》局部

有一天,她突然不上班了,消失了。可能因为我和她比较聊得来,同名同姓又是一个县的嘛,她寝室的人来问我晓得她去哪儿了不,我哪里晓得呢?去看她的床铺,被子都没叠,小包包不见了,不像辞工,倒像过两天就会回来一样。我们上报了组长,组长说“可能回家了,等两天吧,这种情况多的是”,我想也是,机台上好累啊,我都想辞职了。要不是怕回去挨爸妈的骂,我也早跑了。

有一天,大概过了一个多月吧,我记不清了,传达室喊我接电话。一听,是她,她那边跟做贼一样,悄悄声声地,说麻烦我一件事。我问啥事,她说自己在“金三角”,我一时没明白,她又说在“缅甸”。金三角就是缅甸?我有点晕,她说自己被人骗去的,被扣押在那里,人家要她生一个儿子才肯放人。

吓死我了,我还没耍朋友呢,男女之事也不太清楚。不过我们村以前不是有人被拐卖了嘛,兰姐,你记得噶?我听完害怕极了,她在电话那边哭哭啼啼的,我也没办法,脑壳一热,就说“嫑哭了,我来救你!”说完,我有点后悔,金三角也不晓得在哪里,缅甸也不晓得在哪里,拐骗她的人会不会杀人也不晓得,人家是不是有团伙也不晓得,我应承她时根本没想过。

电话突然断了,说实话,我都松了口气。我也不晓得该问哪个,想起了组长,她比我们大十多岁,是棉纺厂资深打工妹,她可能晓得金三角和缅甸在哪里吧。果然,她说是在外国,挨着云南。天啊,我连外省都没出过,还敢夸海口去救她?吃了豹子胆了!

我们继续上班,我的手脚挺麻利的,小组长和宿管阿姨都喜欢我,我感觉站稳脚跟了,就给大队去了个电话,托吴队长给我爸带话,让他们放心。哪晓得第二天爸爸和二堂哥就来了,好多年以后二堂哥还说,当时看着我又矮又小、又黑又瘦,穿着空荡荡的制服,还套了个脏兮兮的围裙,戴着白帽子,他眼睛都酸了,都要哭了。我记不起了,我的注意力全在爸爸脸上,他黑着脸,让我跟他回去,我不干,他说同意我去城里补习了,我却不干了,我刚当上标兵,多干几年说不定还能像我们组长一样,补习?哪晓得第二年啷个样?他们拿我没办法,要求我每隔一个星期给队上打电话报平安,还要定期写信给家里,我最恼火写作文,写信更难了,但我都答应了他们的。

没多久,我又收到传达室的电话,还是她。这次她那边特别嘈杂,她每一句话都在喊,生怕我听不见。她说自己趁买东西的时候摆脱了监视,用的是市场里的公共电话,她给我念了一个叫“老街”的地方,又跟我说可以从“耿马”偷渡过去,告诉我偷渡的方法。她喊我到了以后到街上多转几圈,她能看见我们,就能我们和碰头偷跑了。我被她说得云里雾里的,她上次不是说在金三角吗,怎么又到“老街”了,又是啥子“耿马”?但是我答应过要救她,说得叮叮然的,人不能不讲信用啊,咋办呢。

挂了电话,我又问了组长,组长也不晓得啥老街,但从主管办公室里帮我找到地图,找到了云南的耿马。我地理课从来没有及过格,那次我看得格外认真。组长没有问我为啥子打听这些,也奇怪,后来我还问过她,她说她事先才不晓得我要去救那个女子呢。

我和她们寝室的李女子约了一起去救她。她们两个上下铺,关系最好,她不见了就是李女子第一时间告诉我的。但是我们没有钱,工资本来就很少,我还汇回家里一些给妈妈买洗衣机,她的手冬天爱生冻疮,我能挣钱了当然要减轻家里的负担。李女子也没有钱,她还要供弟弟妹妹读书,每一分钱都寄回家了,平时她最抠搜,从来没有请我们吃过东西。

我想起了大堂姐,她是老师,姐夫又是干部,我有难处了她一定会帮我。我给她打了传呼,没多久她就回过来了,电话一通就把我劈头盖脸一顿骂,喊我回去读书,又骂我爸糊涂,又说要不是教毕业班不能缺课,她会跑到厂里来扯着我耳朵回去。我赶紧哄她,说结了这个月工资就回去,又东拉十八扯了半天,说我实在不想复读,想在城里报个计算机班,但是太贵了,能不能借我2000块钱。

大堂姐真是我亲姐,她都没打嗯疼,毫不犹豫地说我只要是用在学习上,多少个2000都可以借给我,让我回去当她的面取。我又骗她说计算机班三个月才收一次生,那两天不交费就要再等三个月了。她觉得也是,问我有没有银行卡,刚刚好,我才学会用棉纺厂办的工资卡汇款,我赶紧告诉她卡号,第二天就收到钱了。

按照求救电话里的消息,我和李女子买了昆明的火车票,要坐一天一夜啊,我们为了节约钱,全程都吃提前买的方便面和饼干,李女子没有出一分钱,但我觉得她真的仗义,要不是她陪我,我一个人肯定不敢去救人,那就变成吐口口水自己吞的人了,没有信用咋个做人嘛。

  滇越铁路起点云南府站

昆明火车站特别大,又脏又乱,比成都北站还杂。我也不晓得当时哪来的智商,晕头转向地到处问,竟然问到哪里赶长途客运车,我们买票到临沧,那个客运车哦,真的是太臭了,是个可以躺卧的车,要坐了七八个小时!李女子躺在里面靠窗,我要保护她,自己选择躺在中间,旁边是个中年男的,长得黢黢黑,吓死我了,生怕他骚扰我,结果人家没有,我想多了。到了临沧,那个叔叔还告诉我们天黑了一定在临沧住一晚,第二天再去耿马,好人啊。

我们在车站附近的招待所住了一晚上,哎呀蚊子硬是多,老板娘给了我们盘香,一点儿都不管用,那个蚊子比长城上的黑蚂蚁还大,一晚上骚扰得我们睡不着觉。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赶紧买了到耿马的早班车,是个都要报废的中巴车,一路都是山路,摇摇晃晃的,司机开得飞快,时不时感觉要冲到山崖下去了,把我们晃得都吐了,幸好没有吃早饭,到耿马都下午了,肚子里都吐不出东西了。

那个场景让我印象太深了,李女子下了车直打旋旋,路上她就抱怨我多管闲事,我也觉得自己是,没办法,她还在等我们救命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婆婆不是经常这么教育我们的么?我哄着李女子,跟她说回成都请她吃大餐,再给她买一条她看好了舍不得买的裙子,她才停止抱怨。

你晓得不,其实偷渡比想象简单得多,就跟汽车站拉人的一样,“老街走不走,走不走?”无非就是蛇头开的不是汽车,而是摩托车,有段关口需要走路过去,铁丝网网中间开了个门,为啥子没有站岗的?可能有,可能没有,反正我们顺着那个门就过去了,回来的时候也是那样过来的。不过偷渡费好贵哦,包来回,我记不清楚了到底好多钱了,幸好脑壳滑刷,先在胸罩里缝了500块钱,最后我们回昆明,回成都,我都是用的藏起来的那500块。

我们也是懵天懵地地跟着蛇头到了老街,说是外国,那些人哪里像外国人嘛,说的也是中国话,就是更土气些,南腔北调的,仔细听还是听得懂。我和李女子在街上走来走去晃了两天,街上都是红泥巴地,那几天下了雨的,水凼凼多大的,高一脚低一脚,泥洘洘的,比我们县的山上乡坝头还穷酸,原来外国也分穷和富的,电视上都说美国日本富得很,那我心目中缅甸就是世界上最穷的外国。

又扯远了,反正也不晓得咋个的,那个女子也聪明了一回,第三天下午她就摸到我们住的招待所了。蛇头大姐早听我们讲过她的情况,大姐可能被我们感动了,可能就是做生意讲信用,我们一接上头,她马上就跟她老公通了电话喊他来接。她那个“大哥大”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像个砖块,他们做蛇头还是夫妻店呢,然后我们就坐着一个小面包回到边境上,这次我们直接走过铁网门,好像看了证件,我自己都不晓得蛇头啥时候给我们办的,反正我没亲眼看过长啥样。

现在出国正规得很,后来我也去过泰国和越南,海关检查得多严啊。我真的觉得那时候出国容易,可能是偷渡容易吧,不晓得现在偷渡是不是也难得很了?我又想不通,为啥有那么多中国人被骗去当包身工,割腰子呢?我只可惜,当时自己太小了,又慌慌张张的,没有认真看缅甸的风景,我们就跟做梦一样把那个女子救回来了,整个过程又害怕又刺激,还有点儿像冒险,感觉自己好勇敢哦。总之,我实现了我的承诺,她过了境之后抱着我们两个大声哭,哭安逸了。对我们千恩万谢的,没过境之前她一路上都不敢说一句话的,蛇头也不许我们说话。

她说这辈子最感谢的人就是我,一定要我把她的身份证收着,以后有了钱还我,再取走。我觉得她有点好笑,我们都舍命救她了,难道怕她跑了?她说身份证就算是抵她的信用,我被“信用”打动了,是噶,混社会,信用跟脸面一样,最值钱。

回到成都我们怕她怀孕,又借了组长一点钱,陪她去医院看,幸好没事,要不然这辈子真的难过了,她咋个跟老公和婆家交代哦。

她后来没有回去上班,只是回宿舍收拾了一点东西,说是没脸,不晓得是脸皮薄,还是嫌工资低。从工厂走的时候,她跟我说找到新工作一定第一时间联系,但是……过了半年多了也没有音讯,我都焦心了,她该不是又被骗到哪里去了吧?她的身份证在我这里啊,她能跑到哪里去呢?

我努力攒够了钱,先还了大堂姐,总不能影响我在大堂姐心里的信用嘛。她欠我的钱,找到她就可以要回来撒。我想着去她家里看看,想确认一下,她是不是觉得城里不好混,或者不好意思出来了?

我按照身份证上的地址去找她,好远好远哦,那个路比到临沧到耿马的路还难走!我先找到她娘家,身份证还没迁户呢,也对,她结婚的时候还是未成年。她娘家只剩老婆婆了,看起来穷兮兮的,眼睛也看不清楚,叽哩哇啦地告诉我她男人屋头,我去看了,家里没有人,据说男人去街上打麻将了。那个房子,真的,我们村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房子”,就是草棚棚,哪里是人住的!门大开着,几只鸡到处跑,院坝里是猪屎,我一脚就踩上去了,新鞋子,就这么毁了!我看了看灶房里,灶台几百年没有擦洗过了,满房子馊味儿,又去看了房间,床边上有盆子接着水,房子顶顶是漏的,她男人倒是“机智”,就是接了雨水都晓得倒一下,满地都湿哒哒的,可能是被鸡儿乱啄过,屋角还摆着尿桶,我是闻出来的,好大一股骚臭味儿,不晓得好久没有倒过了,反正看不清,我也不想看,捂着鼻子就跑出来了。她男人,真的像她说的,懒得生虱子了!

我又去他们大队打听,被人家一阵取笑,“那家人还有救嗦?男人赌女人骗的。”啊,我一厢情愿认为她还是讲信用的,身份证都押给我了,再说她不至于辜负“救命恩人”吧?他们队长说啥子呢?“不要指望他们翻身了,身份证嘛可以挂失再补办。人嘛根本没回来过,年纪轻轻的两口子都好吃懒做的,哪有什么血性,垮杆得很!”

那天我郁闷惨了,还有点伤心。人咋个能这样呢?我想着她挣钱不容易,帮她垫起,大堂姐问我计算机学得咋样了,我还骗她说在认真学。这么想,我也是个骗子,骗子遭骗子骗了,是不是应该的?

不过我又想,做人凭良心,我依据了自己的良心,她和我这辈子缘分就是浅吧,啥子同名同姓哦,只是巧合。我这辈子有很多次冒险,就像你们说的,“戳笨的命”,但是我总是记住婆婆教的话,做人要问心无愧,对得起菩萨,对得起祖人仙人。

  滇越铁路火车站(1940年代

这个事我后来还是跟大堂姐坦白交代了,她说我做得对,然后严厉批评我做事冒进,不和家里人沟通。她劝我以后再也不要铤而走险,那么傻了。计算机嘛,我当时没学过,后来也没学过,其实你批评得对,我做事情虽然利索但没长性,后来我开复印店,还是娃儿爸爸管电脑,我只管收钱,那个行当也赚不到啥子钱。

幸好现在手机先进了,学手机比那几年学电脑容易多了。我在手机上看到说果敢老街又是电信诈骗,又是割腰子的,我很后怕,幸好那时候人年轻,有点莽劲儿,运气也好,更庆幸那时候果敢只有赌场,还没有割腰子的。

噢哟,我想起去年陪娃娃去看了《孤注一掷》的电影,太恐怖了,我想让娃娃接受一下教育,结果把我吓疼了。现在的娃娃,接受的信息多,晓得的事情也多,承受力还可以,我觉得让她提前了解一下黑暗的事情,也没有坏处。看完电影后,她真的听话一些了,呵呵,不晓得是不是我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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