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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里尼|关于上海的A to Z

 知易行难nev5ph 2024-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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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本文写作形式已经邱兵先生授权。

厌恶了宏大叙事。虽然个人记忆并不可靠,但总怀着一份天真——如果每个人,也不能要求每个人,至少是那些有记录意愿和记录能力的人,能够将镌刻私人回忆作为葆有族群记忆的某种方式,那我们或许将看到和现在不一样的世界。

A【阿迪古】

国定路550弄知名人物,真名不可考,人人叫他:阿迪古。我六七岁的时候,他已经接近三十,成日游荡在里弄,带着他标志性的招风耳,极小。

1970年代中后期的一天,里弄外面来一个人,看到阿迪古,大惊失色,一口咬定他就是自家多年前走失的一个亲眷的孩子。阿迪古生于本里弄,三十几年以来一直是本里弄IP的一部分,岂容外人染指,于是大家叫那个外边来的人:死了滚。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阿迪古他们在医学上的称谓:唐氏综合征。

我的童年文艺启蒙来自阿迪古收藏的一柜子小人书。他用套了塑胶延长管的铅笔头,给小人书上每一个坏人脸上都涂上了墨团团。从无搞错。

阿迪古爱憎分明。当我的后脑勺被他亲哥的女儿,一个漂亮小女孩用煤渣敲开之后,阿迪古青筋暴露朝我大吼:告诉伊拉姆妈去!

阿迪古是我人生结识的第一个深邃而神秘的人物,他的絮絮叨叨剑走偏锋朴如赤子的气质令我极其着迷。我想我会终生怀念他。

他死于我成年之后的某年,具体年份不可考。几年后,那个昔日开过我瓢的漂亮女孩、他的亲侄女因为婚姻失败,推开二十几楼的窗户,一跃而下。

B【波波】

在上海无需解释的一个名字。沪语伤痕文学第一人。本埠艺能界无出其二的一位。不考虑人品因素,他就是那个行业迄今所能触及的天花板。

后来他几乎成了一个妄人。我在大可堂见过他一次,倨傲地不像吃开口饭的。

十多年前的事了,当他还没发明“鱼翅泡饭”理论时,我和当年招他入团的业界大佬聊天:波波只赤佬好像有点膨胀啊,倷能揿得牢伊伐?

大佬声如洪钟,巨手朝台面虚虚一拍:放心,哪能拿伊捧起来,就哪能拿伊夯下去!

后头,就真的,夯下去了喏。

C【陈先生】

我神秘主义最早的启蒙。单身老先生。据说是上外的退休副教授,算命先生,2000年前后居住于长乐路某亭子间。

1990年代中期,我第一次拜访陈先生,他的玻璃台板下压着和青春亮丽的陈冲的合影。忘记花了几钿,他给我批过流年,我记在蓝色塑料封皮、当时从报社领用的采访本上了。

很细,几乎详细到每年。记得说我45岁那年会陷入一场官司。墓库运哪,要当心。我当时乱笑,心说我哪能会和人打官司呢。

到了45岁,真有官司,还是被告。当时在互联网公司拿了期权,离开之前行权变现,谁料因为系统出了BUG,造成重复计算——此期权变现系统十分复杂,公司培训时告知,但凡显示可以卖,侬就卖。

卖掉半年,公司发现系统BUG,找我追讨。当时很新奇,想见识一下中国司法系统运转,于是也没请律师,自己辩护,一路相随。一审判我输,自己写诉状上诉,中院最后调解,双方各自让步结案。

搞笑的是最后一次开庭,我早到几分钟,发现被告席和之前不一样,是一圈栅栏围起来的那种。心说怎么现在民事案也搞这种了。正晃神,书记员冲进来:不好意思,请再等几分钟,我们把刑庭撤一下……

陈先生批的基本都验证了。他凄苦一生,我想这应该就是他最好的从业广告。

新世纪之后,我们失去了联系。如果活到今天,陈先生应该有100岁了。

D【D先生】

可能是最近100年以来最欢喜上海的一个老头子。晚年曾经在市百一店买过一把铅笔。

老先生欢喜上海,上海人的日子就相对好过一点。其实伊对上海最初也是爱恨相交的。早年刚进城,D先生和同事路上走,走到马路转弯,和一个上海人擦肩而过,不过一秒钟,别在袋袋上的派克金笔就不见了。

几十年后,D先生来上海过春节还在感慨:倷上海的小偷啊,实在太结棍了。

我和D先生唯一的交集是20几年前,上海东艺开业,D先生的女儿和他走路差不多要横过来走的女婿拾级而上,气场凌厉。我一个箭步跳开去。幸免。

E【Every body】

英语世界里和上海崇明乌小蟹最神秘的联结。

堡镇或者南门。长途巴士启动。晚到的乘客气喘吁吁,高呼:OK!OK!

司机白眼一翻,三角红旗拍车身:Every body!

F【疯马】

普陀区澳门路一家如今已消失的保龄球馆。没有网红概念时代的标准网红。

疯狂而热血的1990'S,人们在疯马打40几块钱一局的保龄球,消磨着仿佛无尽的极夜。

点唱机里飘出上海保龄球馆馆歌。那个时候还没和张韶涵伊拉姆妈搞到一起的张镐哲深情pua:好男人不该让心爱的女人受一点点伤……

我的部门主任胡大,衣冠楚楚的上海滩知名政法记者拉我们几个小年轻掰头保龄球,谁输谁买单。胡大总体发挥稳定,偶尔双沟大曲。一般总是伊买单。

胡大是本报衣品第一人。当我还在穿五角场农贸市场160块一身的恶劣西服时,伊就晓得穿剪裁得体的法国开司米外套了——据说是早年积攒的人品让他后来多次受邀赴法国实地接受时尚教育。

胡大去世那年不到50,家住新乐路,弄口就是上海第一爿振鼎鸡店。

后来每次听到“绝不会像阵风东飘西荡在温柔里流浪”时我都会恍惚觉得,开司米衣袂飘飘的胡大远行那天,骑着一匹疯马。

G【干先生】

入行早年跑场子时认识的一名业界前辈。关于干先生的传说最让人忍俊不禁的时据说在特殊年代曾申请改名为“干革命”。户籍警很有意识,不同意。理由是,万一你哪天变成antiGM,我们如何“干”侬呢?

干先生手气很好,在电视机很贵的1990年代,在一次记者聚会上抽到过一台直角平面大彩电。

那台电视机如果搁在今天,占地面积换算成人民币大约不低于十万块。

只要你症候群鲜明,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时代的活化石。

H【海鲜城大酒店】

1990年代上海发生过几起很妖的社会新闻。陕西路海鲜城大酒店著名滑稽演员俞荣康被殴就是其一。

这条算我的独家新闻,信源是谁给我的已经想不起来了。那天赶到瑞金医院,看到老俞的人头已经变成那啥头了,颧骨嵌入多枚啤酒瓶玻璃碎片,眼眶两只皮蛋。当时俞已经移居澳门,回上海在海鲜城餐聚。席间,酒店老板年过来打招呼,老俞或许喫多了一点,就对着老板娘深情演绎了一首李春波的《小芳》。

不巧的是,老板娘花名就叫“小芳”。老板认为老俞不上道,撩家主婆,就上手了。

报道出来,全城轰动。再去现场回访,老板很客气,但也杀气腾腾,给我画了一张现场座位图,解释当晚情形,说自己那晚还在旁边包房陪一个领导,上海出去的,X姓,曾为著名乒乓球选手。

我想,领导再大,也不会同意侬啤酒瓶揎俞荣康啊。

后来有人提醒我:当心啊,老板两道通吃的。我也是年少气盛,不买账:来啊,伊来弄我啊。

多年后,我在黄河路吃到了一道菜:大头菜炒目鱼。菜单上的名称叫:黑白两道。

去年经过陕西路海鲜城大酒店原址。那栋建筑荒废很多年的腔调,玻璃幕墙沾满灰尘,仔细看,“海鲜城大酒店”的字样居然还有痕。

I【IT编辑】

早年的IT编辑是业界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人。他们暴富而隐秘,令其他条线的记者丈二金刚。

直到本报的IT编辑某老兄暴雷。纯IT业务原因。这位仁兄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一篇文章,一本正经教授一些电脑知识,比如:如何增大3.5寸盘的存储效率,就是抓起软盘在空中拼命甩动……杀虫剂喷在软盘上也可以杀电脑病毒……

伊信以为真,将豆腐干文章登在了IT专版上。

报社老总被黑天鹅事件气得啊噗啊噗。

那是我对“世界皆为草台班子”的最早认知。

J【蒋佩玲】

于双戈女朋友,现象级初代网红。新民谣曰:交朋友要交徐根宝,讨老婆要讨蒋佩玲。案件开庭直播时,这个楚楚动人的女子打动了全上海人民。

早生几百年,她是会被写进《三言二拍》的。

至今网上还能找到她在新岸艺术团唱越剧的视频。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山,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

在那个机变的时代,骨格清奇的小蒋就是上天送来的礼物。也不是上海人是非不分,而是她在某种程度激活了人们以为早已不复存在的某种古典道德观。

江湖一直传说,蒋佩玲余生幸福。

K【孔佳】

《喜欢上海的理由》原唱。一个即便你不知道姓名听到歌也会“哦!晓得的晓得的”那种。

那首诞生于本城高光年代或许不经意就横空出世的旋律,之后多年成为无数上海伤痕文学的标配BGM。

26岁远行,还没来得及用力而绵长地活着。如同我们很多人的时代梦想。

L【老米蛇岛】

夜宵地标。本城曾经blingbling存在过的建筑实证。一个月消耗大王蛇四吨。差头上车只要报四个字“老米蛇岛”。言话不多,师傅一脚油门。

如果真的有过Shanghai dream,老米蛇岛一定是梦境的有机组成。

M【曼陀凡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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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蛇灰线的一撮灰。跑冒滴漏的一滴油。晨曦微露。曲径通幽。

每天中午十一点半到十二点。曼陀凡尼,詹姆斯·拉斯特,保尔·莫利亚。我童年除了阿迪古之外的域外艺文启蒙。

旋律曼妙,足以征服一切蒙昧。

N【娜妮】

我的朋友、前同事,我认识的最传奇的体育记者,因其与生俱来的对体育专业的隔膜,反而让她的笔触多了某种骨格清奇。谢晖的那本自传就是她执笔的。

经验证,她和前国足名宿张恩华是这么认识的。体育场后台,娜妮见黑子,问:你是谁?我是张恩华。哦,你是球员还是球迷?

张恩华顿时惊为天人,从此独家放料,以飨读者。

2020年初,娜妮从澳洲回来,我主持她的小说发布会。传说中她有两个漂亮妹妹。当天其中一位来了,我在台上问清楚了妹妹是哪一个妹妹,然后说:是你啊,侬晓得伐,我的一个朋友曾经为你哭泣。

妹妹被我半口语半书面的古怪表达弄得目瞪口呆。

之后不到十天,全城落锁。四年多过去了,我再也没见过娜妮。

O【奥扫】

最神奇的上海话,没有之一。意思是“赶紧的,快点!”

日语和韩语也有同样用法,发音也一样——

日:遅い (oso-i) - 迟了、晚了

韩:어서 (oso) - 快点

东亚三兄弟可以将这个词作为统一度量衡的起点。

P【胖老师】

上海传奇地铁脱口秀大师、英语及其他小语种免费授课人、旁若无人的社牛。

大概率也是一个妄人。

传说胖老师曾被B钢有关领导不公正对待。所以前几年B钢一把手落马,江湖纷纷击节:胖老师大仇已报!

10多年前一个午后,我正在领导的办公室向他汇报工作,一身军便服的胖老师推门而入,直奔白板,熟谙地旋开马克笔的笔帽,将其准确弹进白板下方沟槽,随即对着我俩一顿输出,主题今天已完全遗忘。

我正要发作,领导温柔而坚定地制止了我,随即兴致盎然地与胖老师眼神互动,频频颔首。不出十分钟,心满意足的胖老师飘然而去。

那天回家路上我想起童年时代看过的一部朝鲜电影《看不见的战线》,里边的资深老特务诨名:老狐狸。

据说胖老师至今还在地铁沿线出没,活蹦乱跳。

Q【强强】

不是邬立强,是长乐路鹿港小镇的老板强强。

强强春风拂面,有一种你明知道职业性礼貌但无论如何引不起恶感的那种……渗透力。近乎诛心了。

在台湾的餐饮品牌“鹿港小镇”杀进魔都前,强强已经在老锦江对面挖地三尺,开出了自家的“鹿港小镇”。我一直比较迷惑,后来台湾那家进来后,工商方面是如何平衡的。结果就像两岸都有“清华大学”一样,各开各的。

爆个料,今天你进去“鹿港小镇”,直接找强强,可以点off menu。看上边那首歌的演唱者,如果你懂上海话,就晓得点啥么事了。

R【儒商】

我做记者最初几个月里收到的一张名片上写的title。

一位身穿中装的诚恳中年人朝我恭恭敬敬地递过一张片子,我双手接过,定格——

XXX   儒商

大家说说看,这位是不是今天文章里出现的第三个“骨格清奇”的人?

这位对儒商仰之弥高的“儒商”先生从此开启了我对生物多样性的暗中探索与观察。凡三十年,乐此不疲。

S【三门路66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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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校,上大文学院。

这个在当时也算简陋的校园,是我走进新世界的一把钥匙。客观地说,你问我当年在那里学到点什么吧,好像也没有,但缺了,还真不行。

查了一下,三门路661号现在是南湖职校。

T【太平洋百货】

上海百慕大。都市传说。上海人文关怀,给商厦起了拟人化名字,珠光宝气。淮太,徐太。像一对有钱有闲老公失踪的闺蜜。

百慕大是徐太。

宝贝对不起,不是不愿意。国妇婴,小魂灵。

就问你,听了循环播放,抖不抖?

很哥谭。

U【油葫芦】

蟋蟀科。上海昔日草根玩物。广泛分布,据说各省都有。好吃油物,喜内斗,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寿命不过百日。生命不息,掰头不止。

世间公认害虫。猖獗集结一方则可形成大规模灾害。

上海弄堂一条条消失了,但油葫芦从未匿迹。

V【维达,维达】

本埠滑稽名角姚慕双最著名的台词。

60几年前,老姚在滑稽戏《满园春色》中塑造了一个表面热情但言不由衷的四号服务员,他最喜欢对顾客讲:亲爱滴同志们,你们辛苦了,维达!维达!

W【W小姐】

我婚礼上正经给过她蹄膀的那个孩子。

26岁那年,乘鹤远行。那天是除夕。

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会想象她就是W的模样。

今年她38了。

X【襄阳路】

很长时间里,“襄阳路”一直是“襄阳路服装市场的简称:,如同华亭路”。

侬去啥地方?襄阳路。不会有误解。

那是一个类似纳尼亚的所在。推开一扇平平无奇的门,瞬间进入美丽新世界。

整个世界已经太预制菜了啊,为什么要消弭一件工艺精湛的手作呢?就因为她是FAKE的么?

Y【Y先生】

当一个几千万人口的城市只有一名出镜的体育节目主持人时,他将会多么地有名?三四十年前的Y先生就是这个“东厂仅一位”。

Y运动员出身,卖相不错,气质尚佳。唯一不足,是……文化。俗文化也是文化。一日直播NBA,有实习生发现场下端坐杰克·尼克尔森。遂狂奔至直播间外,用白纸写上:杰克·尼克尔森!

Y先生视若无物。下来实习生一头汗,讲:Y老师,杰克·尼克尔森坐了下头啊。

Y一脸茫然:伊啥人啊?

Y混出名气和体制拜拜后,不晓得命犯太岁还是啥,有段辰光,每隔几年江湖就传说伊自杀了。

Y倒是很通透,和朋友讲:我搿人,他杀倒有可能,自杀绝对不可能!

Z【张小姐】

字润祖。生于今日上海的康定东路某处。上海开埠以来嗅觉灵敏第一人。

她的故事不展开,任何对于上海城市史有研究兴趣的都不可错过此妙人。

她在本城留下的任何痕迹都被人贴了二维码摆上货架,以期变现。

所有人啧啧称奇她的戳刻,却忘记决绝才是她最值得骄傲的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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