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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忙

 察右中旗人故事 2024-06-30 发布于福建

本文作者:王文俊


冬天的脚步越来越远,春天的脚步越来越近。空气润了,天也高了,太阳离我们近了,风一天比一天柔和,山林里有了一股春的味道,春天来了。

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之首。这天迎祥纳福,大雁北回,东风浩荡。祥龙腾瑞,惊雷响彻苍穹,震动乾坤,这是呼唤大地,惊醒世人,还送来催生百谷的及时雨。春分像一个豆蔻姑娘,用不浮不躁的风,不远不近的太阳,为人们送来温暖带来希望。清明时分,风清景明,尊天重地的农人再次拾翻农具,点瓜种豆,为大地舒展腰身。

严冬已去,春天来了。春天是一年的开头,是新事的开端,给人无限的希望和活力。九尽春来,滴水成冰的日子逐步散尽。春天送别了积雪,土地解封,万物复苏。过罢大年二月二,庄户人家把仅剩的一颗猪头煮了,几小块长了“蓝毛”的下角料猪肉,便是所有的库存。挫了肉馅撒上盐装在罐头瓶,说是腌肉,实际是腌盐。瓶口倒上素油,用塑料布封口、扎紧。这几小瓶带着霉味的腌肉,到了青黄不接的夏天,吃上一顿猪肉土豆馅饺子,那味道确实鲜美。过了二月二,残羹剩饭也吃得盆干瓮干,年也就过完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舒坦了一冬的庄户人家又要和泥土会合了,新春伊始的繁忙又拉开了序幕,农家小院牛欢马叫,鸡鸣犬吠,似乎比冬日要嘈杂些。

去年秋天的鸡仔闲吃闲坐,安然过了冬。春天里脸儿红了,肥得像个皮球,抖着丰美的羽毛,尾巴高翘,扇动着翅膀,似乎也忙了起来。有的墙里院外遛达刨食,有的在柴草垛上,牛羊槽子里,犄角旯旮“咕咕”叫着,走走停停,瞅瞅看看,琢磨了老半天,选择了一个既清静又安全的好地方,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在扒开的小窝里,眯着它的小眼,静静地为鸡生的第一桶金精心酝酿着。终于在洪亮的“咯咯蛋”歌声中,成功地向家禽界及世人宣布,首枚红皮、椭圆、热乎乎的鸡蛋向地球发射成功。

一颗、二颗、三颗……积少成多,八九颗一斤,供销社收购一斤才几角钱。如此廉价的鸡蛋,庄户人家还是不舍得吃,攒了用来兑换煤油、咸盐以及孩子们写字的纸张。如果做成了美食——炒鸡蛋,再搭配烙油饼,则是那个年代招待新媳妇、新女婿及贵客的首选上等珍馐。


春天是万事的开头,也是开始忙禄的一个季节,因为忙,一切皆有生机和希望。过去的年代虽说穷,但穷也有穷的活法。侉子再穷也要念书,庄户人再穷也要喂猪。喂不起“接年猪”,过了年天气暖和了,用我们后大滩的话说,“就黑拉个当年猪”。花三五元钱捉个满月的大耳朵猪娃子,再花块数八毛的找个劁猪骟蛋的兽医。做了节育手术的黑猪是个好吃手,却没有好食材去喂养。常常是有一顿没一顿,吃点野菜、山药、麸皮、谷糠、打碎的作物秸秆,保住命不饿死就行。肥是斤,瘦是两。饿大的猪是肉少骨架大,到了冬天不论大小,一律格杀勿论。否则不杀一头猪,这家的主妇像犯了错一样,自责好长一段时间。

春天是一个多情的季节,也是一段无情的岁月。后大滩的茫茫荒野,经过一冬的洗礼,树干光秃秃,地皮干瘪瘪。天空似乎不怎么明朗,就连白云也觉得黯然失色,近望远眺满眼都是灰澄澄,满鼻子的土腥味,给人一种失落凄凉的伤感。

羊在春天里是最遭罪、恓惶的瘦弱生灵,“九尽羊干”。荒芜的草滩上直竖着几根干硬的枳芨,在风中“簌簌”摇曳,羊嗅了又嗅,两只前蹄奋力地刨了刨,蓝眼珠瞪了很大,无奈地“咩咩”叫了几声,悻悻离去。过了严冬,又生产了羔羊,此时已经瘦骨嶙峋,苟且偷生的乏羊,哪里还有劲啃得动干草。长期缺乏营养,嫩草暂且吃不上,有些羊身上指不定哪个部位掉毛,一片一片,一块一块,裸露的斑秃,在这个冷暖变化无常的春天,这些羊本来就弱不禁风,这下便雪上加霜了。



在我们后大滩撵牛放羊的统称为“牛倌”、“羊倌”。在那个粗放式的养殖年代,牛、羊倌几乎都是光棍、傻子这些弱势群体,他们大字不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来。这些人报酬低廉,说话简单,语言粗鲁。早上挨家挨户把羊接走。晚上再将羊交给主人。没有节假日,风雨无阻。虽说是个低级不被人尊敬的职业,羊户们也不敢得罪怠慢这些“倌”们,为了确保牛羊不被欺负,表面强颜欢笑,逢年过节请“倌”们到家做客,高抬贵举。

春天的大“倌”人依旧是遭罪的,春风吹破琉璃瓦,天气时好时坏,开了窟窿露出来棉花的棉大衣,随着温度的变化脱了穿,穿了脱。腰间缠了一根“麻绳”,肩上挎了一个“羊包”,手拿“羊铲”(一头是鞭子,另一头是铲子),伫立在“呼呼”作响的黄风黑土中,灰眉土脸,注视着牛羊的动态,扯破嗓子骂几声脏话,也甩起了响鞭,铲起了土坷垃打向那个“不正经”的家伙。

牛、马、驴、骡子,可不像那些春乏羊瘦骨嶙峋,这些大牲畜闲了一冬,主人精心饲养,膘肥体壮。过去家家户户都养一头这样的牲畜,耕种、拉运、碾打,样样农活离不开它,它是农家的主心骨和主要劳动力,是机械化不发达年代的主要生产力。开春了,这些牲畜也就不再信马游缰四处撒野,吃饱喝足,拴在墙根,主人时不时为其梳鬃理毛,打扫身上的残渣尘土,整装待发,准备春忙。

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过去的农事全凭手工操作,程序繁琐,少一样农具或田地里少一道工序,农活干不好就影响收成。后大滩有句俗话说:你哄地皮,地皮哄你肚皮。所以农活既是一项体力劳动,又是一项脑力劳动。煦暖的农家院子里,庄户人重新翻出犁、耧、耙(ba)、磨、铁锹、耙(pa)子、抓子、牛板车,牲口拉车的绳套,一切有关农活的大小农具,连一根细小的绳子都要做春种前的认真检修。


磨刀不误砍柴工。心灵手巧的庄户人一边拾掇农具、锤子敲,斧子钉、扳手拧,上油、放松、拧紧、瞅瞅照照,上下打量。一边心里琢磨,根据每块地的特点和性能,运用多年的经验、结合科学研判,哪块地种什么作物,需要籽种、化肥,零七八碎的数量和品质,心里已经拟定了一个雏形。

后大滩的早春依旧寒意料峭,寒冬清算后的小山村,看不到丝丝绿意,生机迟迟未归。春风带着泥土的浑浊,填充着世间每个辘辘饥肠的角落。微不足道的温暖,很难褪去沉重的冬装。在这个苦寒的年代,农民们将希望都寄托在春天里,与田地定下了一个四季的契约,许下了风调雨顺粮满仓的誓愿,从此忙早忙晚忙日子。

早春的太阳还没有升起,不刮风的日子天很高很蓝,空气清清凉凉,淡淡的甜味,丝丝沁入心脾。院子里的水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家里女人们早已忙乎在土灶前,火柴点燃了灶里的柴火,大黑锅里舀了几瓢水,木风匣“唿哒、唿哒”拉响了农家人从早到晚忙碌的序曲,拉出了农家人一地鸡毛的生活琐事。

屋檐下的麻雀“忒儿”飞到这边,“忒儿”飞到那边,欢快地蹦来蹦去,“叽叽、叽叽”,清脆入耳。墙头的喜鹊“扑棱“着翅膀,抖动着丰羽,“喳喳”叫着,增添了不少喜庆。村旁光秃秃的林子里,干枯的树木枝桠错乱,七歪八斜。树皮干瘪开裂,色泽灰暗。一群大嘴乌鸦“哇哇”乱叫,一派“老树昏鸦”的意境。远处时隐时现“布布”、“咕咕”的鸣叫,具体这种鸟是好鸟或不是好鸟,却只是闻其声不见其身。最招人待见的还是燕子,此时或许正在迁徙的路上。


牲口出圈,鸡出窝。大狸猫回家,猪拱门。看家的狗蹬蹬腿,伸伸腰,撵鸡戏羊。小院立马热闹非凡,人吆喝着畜,畜呼应着人。小屋顶白色的炊烟,一团一团腾空而起,化作千丝万缕的青蓝色,随着大气层悠然游走。人勒春早,农家人下地开始一天的劳作,搂柴、拾粪。家里家外全是活,院里院外不得闲。这事、那事,家务事,事事都操心;轻活、重活,大小活,活活都得干。

农活这种营生,又苦又累又脏。虽说是个“戳笨苦”的,拿轻抗重需要力气,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但每个环节要细致入微。手勤、眼勒、脑勒,容不得半点马虎、懒惰,否则你就是个邋里邋遢的“赖庄户人”。“翻粪”是春天的一项重要农活,牲畜圈里的粪便掏出来倒在空地中,这些沤制的农家肥是上好的有机肥料。庄稼一枝花,全凭粪当家。这一点农家人也不含糊,把这些大块状的肥料,用“捣粪锤”打烂,利用物理学中的“滚动原理,在平地堆起了尖形粪堆。用铁锹将打碎的粪抛上,再将滚落下来的粪蛋打碎再抛上。打碎、抛上,抛上、打碎……反反复复,坚持不懈地把粪分解成细碎的粉末。家家户户门前院后,高高低纸、大大小小的锥形土粪丘,在农民眼中那就不是粪土,是农家人勤劳的果实。



庄户人家的饮食起居、作息规律,风俗习惯,各家与各家基本一致。大年初一借袍子——人家干啥咱干啥。气温与日渐暖,风清云淡的好天气,寂寞的土地里又多了几分热闹,黄土地终于迎来了它所期待的春耕、春种。女人前面牵着牲口,男人站在一种将土坷垃压碎并刮平的“铁磨”或“木磨”上,双手托在牲口的屁股蛋子上。虽说是个简单、省力气的活,但尘土飞扬。来来回回几趟下来,鞋里装满了土,身上全是土,门牙也塞了土,整个人灰头土脸。远远近近拉粪的小驴车、牛车、马车、骡子车,车的款式基本一个样,拉车的牲畜不一样,赶车的有男也有女。田地里不远不近的粪堆多了,这些大小差不多的粪堆表面苫了一层土。从此乡间小路又响起了深沉的“哒哒哒”蹄声,幽幽长长的辙印记录了老农们曲曲折折的人生路。

人间四月天,赛过小神仙。四月春光正盛,最美不过四月天。这是春暖花开的大南方和桃红柳绿的江南小镇。在我的记忆中,人间四月天,冻死在春天,后大滩的春天风不和、日不丽,春寒料峭,别说花开,就连树都不绿。不是春花烂漫的春天,而是漫漫黄风的春天。尽管自然条件如此恶劣,农时不可耽误,必须按时播种。春兑一天,秋兑十天。田地里传来了各种牲畜的叫声,帮楼的小姑娘,打砬砘的大后生,摇耧的老农俨然指挥着一场盛大的音乐会,摇的“打籽铃”叮当叮当”,清脆入耳;嘴里“得得、驾驾”,铿锵有力。脚踩虚土手摇耧,两只眼睛定稠稀。手、眼、嘴、脚,面面俱到,庖丁解牛一样娴熟。人困马乏走累了,就擦拭着额头的汗水,清理一下鞋子里的泥土,席地而坐小憩一会儿。风刮得时而大时而小,雨雪无常、说下就下,在就近的井房或猫在车底躲躲;热了就脱了棉袄、棉裤,只穿外套;冷了就棉衣加外套都穿上。庄户人一年四季就两身衣服:棉衣、单衣。

在那个艰苦又贫苦的年代,农活都是传统的手工操作,慢牛破车,工作效率低,事倍功半。最窘、哭笑不得的状态时有发生:不是驴不走,就是磨不转。驴拉了,磨转了,缰绳又断了。缰绳修好了,驴又吃草了。聋子治哑巴——越治越嗑巴。

七八十年代的童年正顿饭都很难吃饱,哪有什么零食、水果。饥饿来了,饥火烧肠一般,现在回想起来心都发怵。大地还是一片灰黄的时候,避风向阳的墙角,“辣麻麻”顶着几瓣绿叶,穿破土皮探出头来,这是春天出现最早的一种小植物。孩子们用树棍开始挖一些大的,挖出来简单用手捋捋塞入口中,甜中带辣,很有新鲜感。现在估计很少有人吃了,在那个卫生不讲究,没有疫情的年代,挖“辣麻麻”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其实最感人、记忆最深的是后大滩春天的风。“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是大自然赐予人间的友好之风。后大滩春天的风像草原上脱缰的野马,狂野发飙,无拘无束。这风一旦来了,根本不懂得婀娜多姿,猛然间就是铺天盖地的扬沙飞尘。像着了魔似的,遮天蔽日,刮到昏暗,进入巅峰时刻呈“红”色。不得已家里点着了油灯,蚕豆大小的灯火“忽儿、忽儿”的,家里炕上地下全是土,一摸一层。小屋灯光昏暗如荧,院子里的水桶发出“叮叮当当”敲打的声音;漏风的木门“咯吱咯吱”,似乎有人推门而进;纸糊的窗户刮的“哗哗”作响;鸡、狗牲畜们屏气凝神没有了叫声。大人们总要唠唠叨叨几句,语气中带有几分抱怨和伤感:这鬼天气要刮塌天了,谁家养下怪了,刮这么大。屋里顿感沉闷和憋气,年幼的我们则感觉有些瘆得慌,害怕天塌下来。



春风吹破琉璃瓦。刮风不带土,那就不是内蒙古。春天不吃二斤土,那都不是内蒙人。还有人夸张:内蒙古一年刮两回风,刮一回就是半年。其实后大滩的春天包罗了一年四季,有扬尘下土的大风;有知时节、贵如油的好雨;有洋洋洒洒、负了冬的雪;有清风徐来、皓月当空的凉爽;有东风拂面的温暖;有咋暖还寒、咄咄逼人的冰冷。在这个四季交替的春天里,在这个时冷时热、无墒期长的春天里,唯独没有一线绿色生机的荒野中,皮糙肉厚的农民们迈着春忙的脚步,播下了希望的种子,望着朗朗的天空,许下一个憨憨的春梦,希望老天爷能让庄户人吃饱饭。

昨夜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我伫立窗前,看着远远近近像火柴盒一样重重叠叠的高楼,垂立在空中,生怕楼顶刮下啥东西。但这一刻我是欣喜的,想着一场大雨将要莅临;想着老家焦渴冒烟儿的土地,闹饥荒的牛羊如同兵败马乱;想着田地里那些干枯的种子,像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等待发芽;想着庄户人家把所有血本都押到黄土中,秋后才定胜败输赢。

这座城市下雨了,一夜的雨水将柏油马路冲刷得乌亮干净。不知家乡下雨了吗?不会是干打雷不下雨吧?一份耕耘一份收获,愿春天的忙能换来秋天的果。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该文作者是察右中旗铁沙盖镇义发泉人,微信名酒罢落笔。现居呼和浩特市,做建材生意。

【本期幕后】

策划:小娟

编辑:王丹

校对: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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