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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什么阉割《装在套子里的人》

 贺兰山民图书馆 2024-07-11 发布于宁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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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短篇小说选》,中国青年出版社1955版

人教社部编教材《高中语文(必修下)》,选用了契诃夫的短篇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课后注释上说“有删改”,但估计一般师生不会想到教材会有太大的删改动作。然而实际上,契诃夫《装在套子里的人》原著9600字左右,而删改后的课文不足4000字,其中,删除原文固有5300字之多,而改动原文也有近200字。

一般而言,教材编者对选入的文章,略加删节或调整字眼、标点等,并于注释中加以说明,属于编选技术问题,广大读者,或者在世作者,对之是能够持理解态度的。但像《装在套子里的人》这样的情况,很不多见——编者的删改,几乎使小说面目全非,说得不厚道一点,那简直是一种阉割。

一、对小说核心主题的偏离或窄化

这种阉割,最大的伤害,是对小说核心主题的理解。

契诃夫写《装在套子里的人》,想表达什么思想?人教社教师用书的说法是,作者通过别里科夫这样的人物,“愤怒地控诉专制统治,批判腐朽保守的社会思想文化对人的桎梏,反思人性中的奴性弱点”。

这当然没有问题。但这样理解,基本是只破不立。

反思什么,反对什么,属于“破”的层面,事实上,契诃夫在原文中,有明确的、强烈的呼吁、呼唤,也就是“立”——

啊,自由啊,自由!只要有一点点自由的影子,只要有可以享受自由的一线希望,人的灵魂就会长出翅膀来。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几句话,是埋葬别里科夫之后从墓园回来,布尔金等送葬者的感受。他们觉得别里科夫死了,他们就像脱离了大人管控的小孩子,“到花园里去跑一两个钟头,享受完全的自由”。

批判守旧者,批判专制秩序的维护者,批判人们的奴性思想,这都没有问题。问题是人们在生活中,到底缺少了什么,而又最需要什么?这个答案,就是被教材编者阉割了的“自由”。

对自由的渴望与呼唤,才是小说最核心的主题。专制之不得人心,必须反对,就因为它剥夺了人类的自由。这是其一。

因为别里科夫的存在,人们不敢大声说话,不敢交朋友,不敢看书,不敢救济穷人……所有这些,都是别里科夫对人们自由的限制,乃至钳制。

全校老师,乃至全城百姓竟然都能为其钳制,原因何在?在于不敢斗争,不敢争取,在于顾虑重重,在于思想上的奴性之重。那么,小说中人物“奴性之重”,有无明确的指向呢?

有的。《装在套子里的人》,原是通过教师布尔金与兽医伊凡的对话,展开故事的。听到布尔金说大家都怕别里科夫,兽医伊凡说——

“是啊,有思想的正派人,既读屠格涅夫,又读谢德林,还读勃克尔等等,可是他们却屈服,容忍这种事……问题就在这儿了。”

课文删除的这句话,是对教师们缺乏斗争精神的微词。小说最后,兽医伊凡又说:

你忍受侮辱和委屈,不敢公开说你跟正直和自由的人站在一边,你自己也做假,还微微地笑,你这样做无非是为了混一口饭吃,得到一个温暖的角落,做个一钱不值的小官儿罢了。

兽医伊凡比教师布尔金更为直率,更有敏锐感。

兽医伊凡的感慨与议论,是小说关于“奴性”的点睛之笔,他指出了这个现象,也指出了这一现象产生的心里根源。这是其二。

只是在特定的时代,在创作技术上,契诃夫还不能让他的人物肆无忌惮地抨击,无所顾虑地呐喊。

遗憾的是,这些真正关于“奴性”的文字,都被编者实施了宫刑。

宫刑之后,“硬邦邦”(李敖语)的契诃夫,就变得“软绵绵”了。

套子式的人生,不独别里科夫所有,所有人都要审视自我。这是其三。

小说原著不仅把别里科夫拉出示众,也对或受别里科夫辖制或远离别里科夫的民众自己作了反思。兽医伊凡听完别里科夫的故事说——

我们住在城里,空气污浊,十分拥挤,写些无聊的文章,玩“文特”,这一切岂不就是套子吗?至于在懒汉、爱打官司的人、无所事事的蠢女人中间消磨我们的一生、自己说而且听人家说各式各样的废话,这岂不也是套子吗?

“套中人”的故事,因讲述者与倾听者的反思,而更见深刻。

什么是“套子”?一切束缚他人,也束缚自己,从而影响自由发展、幸福生活的有形无形的东西,都是“套子”。

“年少不知套中味,回头已是套中人。”个人有个人的“套子”,社会有社会的“套子”,他们互为表里,互为因果,盘根错节,阻碍着历史的前行。这也是小说原著要表达的主题之一。

二、小说人物形象,因被阉割而平面化、道具化

首先是别里科夫。

爱思考的读者想必会问,一个普通老师,为什么会让全校教师都怕他?为什么全校全城都受其辖制?即便是夸张,也要有逻辑上的合理性啊。

这答案也在被删除的内容里——

他有一种古怪的习惯:常来我们的住处访问。他来到一位教师家里,总是坐下来,就此一声不响,仿佛在考察什么事似的。他照这样一言不发地坐上一两个钟头,就走了。他把这叫做'跟同事们保持良好关系’。显然,这类拜访,这样呆坐,在他是很难受的。他所以来看我们,只不过是因为他认为这是对同事们应尽的责任罢了。

别里科夫所谓尽同事的“义务”,其实是对同事的一种观察,一种窥探,一种监视。小说原文,柯瓦连科称之为“告密的人”。也就是说,当别里科夫要去看望你,要以同事的名义关心你,你无法拒绝这样的一个“侦探”。

课文在“我们教师们都怕他”之后,删除了“就连校长也怕他”一句,大约是觉得既然别里科夫向校长汇报老师不合其意的言行了,那校长是不会怕他的。实则,“告密者”或“侦探”身边的人,无论是谁,都会对他心存戒惧之心的,你永远不能确定告密者何时何地会向何人告发你。

“告密者”别里科夫,是被课文大斧砍削的。

小说原著里,别里科夫有一处很可爱的言行被删除了——

(夏按,指华连卡)带着感情唱《风在吹》,然后又唱一支抒情歌曲,随后又唱一支。她把我们大家,连别里科夫也在内,都迷住了。他挨着她坐下,露出甜滋滋的笑容,说:“小俄罗斯语言的柔和清脆使人联想到古希腊语言。”

别里科夫竟能对华连卡的歌声产生迷恋,而他对华连卡歌声的赞美,当是发自肺腑的,这似乎也是他在小说里唯一的一次露出甜蜜的笑容。

这时候的别里科夫才是正常男性的表现——他爱听抒情歌曲,爱上了美丽活泼的女性,他露出了真性情。

别里科夫原不是一个扁平人物,他也是有七情六欲的活人,在他重重套子的里面,他也是有血有肉的。

别里科夫套子式的言行,是他个人的“天理”战胜其“人欲”的结果,奈何编者非要自己参与对别里科夫的塑造。

这样的手术结果是,读者对别里科夫充满了鄙视、厌恶,而难以理解、同情他的不幸——他的不幸,首先在于他在喜爱的人面前,还是退缩了——因为他一直没有向华连卡求婚,一直在拖延。这也是被编者删除了的内容。

其次是华连卡、柯瓦连科姐弟的形象,被大大简单化了。

小说原著写华连卡,令人印象最深的是——

年纪有三十岁上下了,可是她长得也高,身材匀称,黑眉毛,红脸蛋,一句话,她简直不能说是姑娘,而是蜜饯水果,活泼极了,谈笑风生,老是唱小俄罗斯的抒情歌曲,老是哈哈大笑。她动不动就发出响亮的笑声:“哈哈哈!”

这是一个活泼快乐的女性,也是一个非常性感的成熟女性

布尔金甚至比之为希腊神话中爱和美的女神阿芙洛狄忒。惟其如此,别里科夫才能露出难得的笑容,才能坐到华连卡的身旁,才能口吐甜蜜的赞歌。我以为,把华连卡比作“蜜饯水果”,实在是不可或缺的神来之笔。

在原小说里,柯瓦连科不仅仅是穿花衬衫、骑自行车的乌克兰籍史地老师,他是一个有思想、有决断、有行动力的新人物。

他经常跟布尔金那些老师说——

我不懂你们怎么能够跟这个告密的家伙,那副叫人恶心的嘴脸处得下去。唉!诸位先生,你们怎么能在这儿生活下去啊!你们这儿的空气闷死人,糟透了!难道你们能算是导师,教师吗?你们是官僚,你们这儿不是学府,而是城市警察局,而且有警察岗亭里那股酸臭气味。不行,诸位老兄,我在你们这儿再住一阵,就要回到我的田庄上去,在那儿捉捉虾,教教乌克兰的小孩子念书了。我是要走的,你们呢,尽可以跟你们的犹大留在这儿,叫他遭了瘟才好!

柯瓦连科的言论,代表着一代新人的崛起,一个新时代即将来临。他批评的不仅仅是别里科夫,他批评的还有别里科夫、布尔金他们学校的环境,以及在这个环境中无所作为苟且偷生的教师们。他和别里科夫正代表新旧两类人物,他和别里科夫的冲突,也代表着新旧思想的势不两立。

而华连卡与柯瓦连科之间的争吵,是小说最有生活味、也最令人忍俊不禁的内容。姐弟俩都喜欢看书,姐姐大嚷,“这本书你绝对没有看过!”,弟弟则一边大喊“我跟你说我看过”,一边把拐杖在地上顿得咚咚响。两个成年人,像两个孩子一样争吵,他们是那样真实地、自由无忌地生活着。

是编者的删节,把本来饱满的人物形象,变成了传达作者思想的木偶、道具。

三、删节导致小说情节突兀生硬,莫名其妙

这主要是指别里科夫的婚姻事件而言。

课文所选大体分三部分,一是介绍别里科夫其人,二是别里科夫婚姻事件,三是别里科夫之死。这三部分,其婚姻事件是主体。但这个主体在课文中简直不成其为主体。

比如,课文不能真正回答“套中人”别里科夫为何会喜欢上华连卡,华连卡那样活泼开朗的女性为何会中意于别里科夫。两个不同世界、不同价值观的人,如何能够走到一起呢?“促狭鬼”为何要画《恋爱中的人》那幅漫画?柯瓦连科既然在看到别里科夫的第一眼就讨厌别里科夫,他又怎能对姐姐与别里科夫的婚姻视而不见?

事实上,这些在原著里,都有充分的表述。

别里科夫之所以喜欢上华连卡,是因为华连卡自然条件优越,又能歌善舞,太富有女性的魅力。接近华连卡,在别里科夫是情不自禁。谈婚姻,是因为别里科夫已经四十岁有余,而现实生活的不成文规则是“人人都必须结婚”,在这个基础上,周围同事与太太们的怂恿,才使得别里科夫对婚姻有了初步的考虑。这就是别里科夫昏了头差点结婚的主客观因素。

而华连卡,虽然性格上与别里科夫有天壤之别,但华连卡在校长家的宴会上一曲歌舞,获得了别里科夫的特别激赏——“小俄罗斯语言的柔和清脆使人联想到古希腊语言”。别里科夫特意走过去,紧挨华连卡坐下,面露笑容说出甜美的语言,那一刻,别里科夫简直就是恋爱中的一只“癞皮狗”,所以他深得华连卡的欢心。

这似乎轻率了点。但对异性甜言蜜语的轻信,不正是女性的特点吗?

其次是华连卡已经三十上下了,婚姻问题显然要提到议事日程上来。这个年纪,她似乎没有过多挑选的余地。我甚至怀疑,华连卡之所以跟着工作的弟弟来到彼得堡,就有结识异性的打算,否则,待在自己家的庄园里,跟妈妈一起享受农家生活好了。还有,跟弟弟的不断争执,固然无伤大雅,但总不会因争执而特别愉快。这也是华连卡接受别里科夫的主客观因素。

有了这些,二人走向婚姻,才有说服力。

因为二人都有走向婚姻的念头,所以两人才差不多天天去散步,这也就有了某人画他们恋爱漫画的素材。

原著里,别里科夫担心华连卡性情活泼,担心华连卡姐弟“思想古怪”,怕因而惹上麻烦,是二人婚姻结束的根本原因。否则,别里科夫从楼梯上滚下来,就结束婚姻,岂不如同儿戏?

在原著里顺理成章、因果分明的情节,在课文里多不能榫合,教材编者功莫大焉。

四、题外话:两个故事

先说一个笑人的事。

某杂志发表一篇高谈《装在套子里的人》的文章,作者说,契诃夫不写别里科夫的相貌,是因为契诃夫写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类人”云云。实则,小说原文,明确写到了别里科夫的相貌体征——

“那张小脸活像黄鼠狼的脸。”
“身材矮小、背脊拱起,看上去好像刚用一把钳子把他从家里夹来的一样。”

这也不能说是教材欺骗了他,教材明说“有删改”的;只是他作为中学语文课本的“死忠”粉,太过相信课文之不可怀疑了吧。呜呼!

再说一个感人的事。

1970年代末,作家张洁发表了短篇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小说里有位妈妈,作家“钟雨同志”。她有一套《契诃夫小说选集》,1950年代前期出齐的27本一套的那种。这套小说,她百读不厌,二十多年来,每天都要读一读。为不让女儿翻动她这套书,她给女儿另买了一套。弥留之际,交代女儿,在她死后,把这套小说选集火化了陪葬。女儿遵嘱照办,妈妈想必能够含笑九泉。

读者朋友想必已经猜到,这套书当是有其不同寻常的来历。是的,它是作家妈妈的一位异性知己,或曰灵魂恋人送给她的。这套书已是爱的象征,且藏着一个爱而不得的故事。

每想到课本里的《装在套子里的人》,我就想,若是那位作家妈妈见到了编者把契诃夫小说删改如此,她是勃然大怒,还是伤心欲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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