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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先生”碰到了烦心事 The Middleman Got into Trouble(苏迅)

 储氏藏书 2024-07-18 发布于湖北

长江三角洲,在当代中国早已不再是纯粹的地理概念,它早已成为经济学或者社会学意义上的一个专用名词。这片连绵着的广袤土地,已经淹没一切实质性差异,包括因为各自分属不同行政区划而产生出的看似坚硬的不同。社会学家可以发现,这一名词所包容的内涵是丰富且复杂的,它至少体现了当代中国经濟社会领域的某种“发达”或者“先进”表征,还预示着这个国家的其他地区正在逐步迈进或者希望进入的状态。人们一次又一次滑翔过这片土地,高速公路上的指示牌忽明忽暗,嘉定、金山、松江;杭州、嘉兴、湖州;苏州、无锡、常州、南京,现在甚至囊括进了绍兴、宁波、扬州、南通、合肥……都市群像一块巨大的隐形磁铁焕发出超强吸附能力,把这些城市牢牢吸纳进来并且吞噬下去,城与城之间的田野消失,分界变得模糊,人们需要借助人为设置的路标或者界碑,才能够知道自己正由一座城进入另外一座城。原本生长在每座城市中央的水泥森林,像章鱼触角坚强地延伸出来,以惊人的速度填补了城与城之间的空隙,面目雷同而功能日趋完善的水泥森林,长着奇怪的流线型或者自然界里极其罕见的模样,人类将之称为建筑艺术的造型,像病毒,落地便能见风速长。每到夜晚,这些水泥森林里所有的灯火开启,它们一簇簇缠满珠光,火树银花,又像深海底下一株株莫名其妙发出幽蓝荧光的古怪生物,引诱世人这种追逐名利的生物奋尽毕生时光,去博取最终将自己的躯体安静躺进它火柴盒般一格一格小抽屉里的权利。一堆的水泥已经板结,像从侏罗纪时代遗留至今的坚实冰川,可以看见它下面隐约的藻藓幻象,暗示生命依然存在。噪音,宣示着某种人类文明的进步,正逐渐加剧扭曲。人们推搡拥挤着生存,习惯了一种状态,这种状态被叫作竞争,就像永远都拥趸在节日的火车站台。一切都开始变得实用,一切语言和行为都带着明确目的,一切思维都毫不含糊地带有功利性指向,竞争加快了人们行走的步伐和水泥森林建造的速度,社会像一架接通电流的机器轰轰运转,越转越快,行迹疯狂。最后,加速度成为维持这种运转的必要动力——根据一位伟大科学家曾经的预测,当运转达到一定限度,时空就会发生变形——幸好,目前转速似乎尚未达到这种极限。但是社会长时间这样高速运转,脆弱的人性已经难以承受,发生着畸变。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过了长江,才有土地,黑油油的泥土。欢快的河流,高大的深青色的枫杨树以及添了新土、撒满黄色纸钱的青翠坟丘,人类的活动全部紧贴在大地表面,所有种子在大地体内迸发出爆裂的声响。几千年以来,唯有土地能够让人心安,这是恒定不易之理。泥土让人感觉到时空的慈祥、亲切、稳定以及变幻有序,沙沙抽响的风声更赋予人们空旷与宁静。麻鸭在银白色水纹里游弋,满塘金波和银光逗闪它们的眼,它们感到快乐极了;偶尔仰天发出几声笑,一不小心,从产道滑出淡青色的鸭卵,沉下水底,停留在黑黝黝的塘泥之上,暗暗发光,像夜明珠一样。水里还有滞缓游荡的河蚌、螺蛳以及灵活且漫无目标的细鱼,它们都在疯长。清澈的水流挥发出生灵的活泛腥味,搅拌着浓烈的油菜花香气。痴痴怒放亿万个花朵的油菜田畴,土地给予过剩的长力,它们集体性的发情一触即发,于是这性事就顷刻变得漫无遮拦。这蔓延开来的绚烂金黄,淹没舒坦着的村庄、新刷了桐油的渔船以及骑着脚踏车穿过田埂的乡间少年的浅色单衣……亿万只金色的喇叭在阳光中吹响,她若有嘴巴能发出呼喊,定会号召每个恰在最好年龄的青年:不要浪费光阴,赶紧出门来……土壤肥厚的苏北大平原,无边无际的金黄,植物以其情感的宣泄取代了人类欲望的泛滥,这天地真是公道无私。

你很难看见平原上有如此之多的河流,这里有三分之一的面积被河流滩涂所占,那座小小的古老的水城,此刻就安静地躺在油菜花的金色与水纹的银光之上,如同一颗发出亮光的露珠,滚动在乳白经络的火黄色荷盘里。整座县城都在晃动着,风与水摇曳,她简直快活得要死,快要发出咯咯的笑声。水城里烟火躁动,人声喧哗,掩盖了城本身的声音。水城方圆百余里,河网密布,陆路交通历来阻塞,之前进出主要仰赖船只,从周边最近的城市进入水城也无法当天来回,需要住上一宿,必得在水乡留下个辛劳并甜蜜的好梦。被河网兜住的水城,千百年来独自生存在一派水汽蒸腾之间,令外人不容易看清楚她的真容,跟四围数十里之外的其他城市之间,也保持了明显迥异的秉性。水城至今没有火车途经,十余年之前才修进高速公路,自然,现今的一切也正在发生着悄无声息的变化。时代在变,谁又能挡得住呢?这座城说小不小,现在的水城里面聚集住家六七万户,人口也超过二十余万了。不过,目前尚且能够保持住她某些独特的禀赋。

若说这座古城给人的个体体验,是微妙且复杂的,这种感受大凡来源于她本身的纠结与奇特。水城也有阔绰的马路,因并不拥挤而更加显出宽阔;也有曲折的里巷,低矮的古旧平房大多坐北朝南,习惯在朝东或者朝西的方位辟出大门,推门进去,是一方天井似的窄小庭院,朝南的主房正对着它。房与院一般都并不十分宽敞,房子也少见有两进以上者,前后两家之间距离很小,甚至多为栉比而建,这种式样与格局说不清楚有何道理。旧巷里老人们看见生人,都会闪烁着略微审视甚至警惕的眼神,暴露出人们习惯于某种防范与被动。这种心理诞生于长期的富足生活。

水城历史上持久的安定与曾经的富裕,让现代的水城人诞生出一个全新的行业身份——古董商贩。而最近十余年以来,水城不为人所察觉的变化,让他们的身份又有所变化。这个行业,是很能体现水城的某些隐秘的内在的,也最大限度表现出水城在传统与现代两个维度的某种对接。伟大敦厚的苏北大平原,历来少有地震、飓风等天灾。数千年河网封闭,让水城几乎忘却外面的岁月流转,躲避过无数的战火硝烟,天然的富足再加上靠近扬州大都会的地位,曾经让城市呈现过物质和文化双重的繁盛——所以,水城人现今津津乐道的他们曾经的阔,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是近现代随着扬州在经济文化上的优势逐渐丧失,尤其是进入新社会,中国农耕文明解体,像水城这样的地方就显得不那么前途光明了,一度沦为落伍的农业社会遗墟,只留下无穷的传说供现代人似是而非地叙谈。但她毕竟历史文化悠久,传统底蕴深湛,又因交通和信息闭塞,且崇文重教的乡俗厚重,水城人懂得赏识与庋藏,家底分外丰饶。富有经济头脑的人们自然懂得这些遗存的商业价值,将之称为古董。数百年的积淀,水城里有的是上好的红木家具、古代工艺品以及古人用以装点门面的、并无实用价值的种种物件。那些头尖眼快的上海古董商,大凡由于早年插队苏北的经历,而对水城特殊的种种早已默识于心,记挂不已。经济刚刚搞活,他们就暗自穿过重重河网进来,雕工细腻的乾隆时期的红木大桌、阔大奢华的千工床、做工考究的供桌条案以及硕大精美的铜香炉、铜或木质的佛造像等俯拾即是,有时候花个几百块钱就可以拉走一整车一整船。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精明的上海古董商们就相继踵迹潜入水城,与各地国有文物商店争夺货源来了,东西前前后后被淘了有二三十年的时间。

世纪之交的十余年,交通越来越便捷,经济越来越发展,贫富的差距也越拉越大,古董越来越值钱,水城里的旧物日见稀少,而行情却水涨船高。数十年来,原本家里拥有古物的人与外地人反复商战,早已尝到了变卖家当的甜头,也锤炼出一身老辣的好本领。眼见古物殆尽,水城人自然不甘放弃这条财路,于是纷纷开始仿制各类“古董”,好在水城自古拥有悠久的手工业传统,人们自小看在眼里熟在心上,依葫芦画瓢应该不算太难。何况如今是信息大爆炸、交通大发展的时代,去河南、安徽、河北等仿品集散地进个货,也并非难事。靠这行吃饭的人日渐多起来,毕竟不甚劳累,来钱也快,这门道完全符合水城人“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享乐主义精神。这城里众多赖此为生的人,他们之间由于利益与亲缘,不断分化或组合,分工或合作。于是,便有了专门到上海、南京、苏州等大城市古玩市场摆摊的“带路人”,摆上几件真真假假的残破物件,热情地跟蹲身低头看货的先生老板套着磁,搭讪着,攀谈着,诱惑着:想要好古董?有!从包里取出一沓照片,喜欢的话可以来水城,我负责领你去看货,包你有收获!这些出来兜售牵线的“带路人”,一般都是那个组群里的智囊和导演,被同伙们尊称为“二先生”。

“二先生”这一称谓的由来,大概源于戏剧舞台上摇白纸扇的智多星之类角色,他们当不了一伙人里的老大,但排行又不至于太低,属于山寨里的知识分子。这个小小水城里头到底生活着多少个“二先生”?谁知道呢。这样一个隐秘的行业,不要说外行摸不清他们的底,就算是同行之间,不也照样躲躲藏藏、晦暗不明的嘛。他们像浮萍,一个浪花打过来,凑在了一块,就自然形成一个组合甚至是一个团伙,就会派生出一两个冒尖带头的人,包括这样的“二先生”。又一个波浪荡开去,或许转眼便成了陌路人甚至竞争的对头,这个世道里,谁又真买谁的账,谁又真摸得清谁的底。这样一个行业,人跟人之间那点事,有谁说得清楚呢?

小周就是这样一位“二先生”。今天他很忙,起床很早,不停用手机回复着短信,把黄狗关进窝棚里,指挥老婆打扫庭院,吆喝儿子做功课,张罗母亲买菜下厨,等会儿中午,他家有客。来客第一次进水城,乘坐了三个半小时的大巴车,在他这个外面大城市人的意识之中,原本以为这个偏远小县城是如何的闭塞,又是何等野蛮落后呢,居然问小周下了大巴能否打到出租车。小周热情承诺开电动车去车站接人,来客在短信里婉拒,说同来的还有一个朋友,只要能够打到出租车,就不麻烦了。

来客出了长途车站,就看到了排成长队的出租车,停在马路边的还有很多私家车,做的也是拉客送客的生意,不禁为前几日的杞人忧天而哑然失笑。两人上了一辆崭新的出租车,说了地址,司机说每人十五块,看来是不打表的。来客也见怪不怪,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说声好,却依然不见司机启动。问司机大哥在等什么,司机说要等车里坐够四个人,至少三个人,才开。来客进入水城,沿途仔细观察,发现城市秩序井然,居民文静内敛,跟发达地区的乡镇并无二致,心底绷紧的弦遂松弛下来,看看时间接近中午,接头人家里在等着开饭,便跟司机商量,他们两人出四十块钱,马上开车。从反光镜里观察到他们似乎有拎包推门下车的危险,司机马上改了口,要求他们答应万一顺路有客得同意捎上,来客应允,他这才一抬手杆,小车发动机突突颤抖起来。来客心底一笑:好刁滑的本地人!

出租车从长途车站穿过城中心,往城北新居民区开去。来客惊诧于水城马路两边密集的宾馆、浴场、足浴馆、饭店、KTV以及服装店。司机是本地乡下人,但他却不认为自己是水城人,在他的意识里,乡下人是不属于水城人这个类群的。他当着两个外人的面,对这些城里人一通数落:他们水城的人多会享福!家里有的全部戴在身上,带着几千块就敢稳稳朝着南坐庄,倒霉星君光临半个钟头就可以输光全副家当!借是家常便饭,告贷无门就骗,从朋友到亲戚,骗遍了亲友就脚底擦油——跑路。出门躲他个一年半载再回来,重相见如同新结识,见了面照样笑眯眯,前账不认,一笔勾销,继续可以坐上台面吆五喝六,这些水城人!他们讲究的就是吃喝玩乐。这最后一个“乐”字用本地方言读出来,如一个“辣”字,字尾高高扬起,很夸张很浓重,这里面包含了无穷的韵味。经济并不发达,甚至还有些落后,可怎么吃喝玩“辣”?水城至今算不上旅游城市,常年少有外人进入,这么多宾馆哪里来的生意?这些问题,初入水城者都会感觉疑惑,但是如果后来他长期出入和优游于此,对于水城日渐熟稔起来,自当发现这些宾馆的生意还当真不错,做的都是本地人的生意,既有乡下老板酒足饭饱之后挽着年轻姑娘进城开房,也有本城的中年男女一前一后往里蹩进去,每家宾馆门口都竖立着的“钟点房50元”的醒目招牌,或多或少透露出些香艳端倪。富于实际生活经验的朋友曾经不无夸张地介绍:有的宾馆还负责帮入住的客人找快乐,你提出要求,他那边电话一打,房门一会儿就笃笃响。看不中意再换,中意了价格好谈,这些上门的女人既有外地的,也有本地做“兼职”的。他们在说到“兼职”的时候,往往会神情闪烁,在嘴角或眼中生出一种暧昧。水城女子登样,多见肌肤雪白、明眸细腰的俏样,男人却多黝黑拙相,男女的相貌显得冲突,绝不般配。这大概跟水城北面临海、土质偏碱的水文环境有关。都说,水城城里人的玩风由来已久,从旧社会之前的古代便已然如此。

来客下了车,走几步来到一家宾馆门口,跟等候在这里的小周接上了头。他们几个星期之前只在上海地摊上攀谈过一次,若非现在有手机这个好东西,走在路上的话还真不容易相认。小周奔上去欲帮客人背包,来客伸手一挡,请他在前面带路就好。今天小周比往常穿着郑重,上身是一件深灰色西装,在风里有点飘逸开来,足蹬白色健身鞋,特意擦过鞋油,脚步欢快,哒哒作响。

拐进小巷,连转三四个弯,迎面是一座新葺门楼,大红地砖上墙,不锈钢整包的雪亮大门。推门跨进院子,水泥地坪上水痕犹湿,正对院门的厨房里弥漫出一片雾气,两个身影在一团白雾中间晃动,年轻的那个显然是小周的妻子,隔着窗户跟来客问了一声好。年长的那位,也是满脸笑容,微一点头,没好意思吱声。小周招呼着把客人往正房里引,抬脚走上两级台阶,堂屋大门洞开,正当中安放一张柏木八仙桌,五个冷菜已经摆上桌面:一盘糖醋萝卜加芫荽、一盘切成薄片的盐水猪肝,油汆红皮花生米和姜丝拌海蜇各摆一盘,另外一盘是青壳咸鸭蛋,用刀对半劈开,那刀功极好,爿爿圆整,都是起沙的双黄蛋,一汪红油溢在蛋白上。

小周请客人把旅行包和外衣放到堂屋正面的柏木太师椅上,堂屋里的柏木家具都是新打的,古法榫卯结构,按照清朝的式样雕花,讲究。来客注意到,一面靠墙边上摆放着老红木两椅一几,这是一对清朝晚期的屏风椅。凑过去鉴赏,发现除了靠背上所嵌云石有点新,虽然做过旧,但内行还是看得出修整过,工手倒是非常精到雅致,典型的扬州做工。现在市场里的行家把这一路精致的古家具都叫作“苏工”了,似乎苏工硬是高出扬工一头,其实要讲奢华大气还是盐商们供养的扬工更胜一筹的。小周指着云石说:可惜原配的云石已损坏,我请好手更换过了,比不上原装货值钱啦。客人一阵点头,跷起大拇指道:不错,不错,皮壳硬朗,年份开门,兄弟你实诚!

三个人准备落座,客人提议请他母亲和太太一起用饭,小周说:不必客气,本地风俗,招待贵宾女人还是不上桌的。小周儿子跑出来嚷着要吃菜,被小周呵斥住,拿饭碗帮他搛了菜,命他到房间里吃去。三人分宾主坐定,小周要开白酒,客人说下午去别人家里看货,满嘴酒气对人不尊重,不用了。小周有些犹豫,说招待客人不上白酒,总感觉怠慢了。客人说:下午请你陪着先走几家看看,晚上我们请你。小周是在外面见过些世面的,也就不再执拗,给客人都倒了一杯可乐。

这时,小周妻子开始端菜上来,头道菜叫作“膘”,是猪肉皮加肉片、鱼圆、慈姑、青菜,以骨汤煨炖。小周说,无膘不成席,这是水城待客的礼数。第二道菜端上来,堆得高高的一海碗红烧糯米肉圆。小周介绍,这道菜叫“肉坨子”,是必须要有的,以前办喜事的人家在上这道菜时,吹手会吹奏乐曲。一碗二十五个肉坨子,每人三个,碗里还剩一个,富余之意。来客细心,拿眼睛把大海碗里的肉圆大致一估,居然是按照八个人的例份上的,今天主家隆重了。客人心中一阵愧疚,人家是把你当亲戚贵宾,自己上门却两手空空,实在是说不过去。上到第五道菜,是红烧肉,小周介绍这才是“大菜”,以前经济条件不好的人家待客,只好用慈姑或者芋头垫在底下,但是不管家庭条件怎样,逢年过节、招待贵客,“大菜”还是要有的。按照老规矩,上这道菜的时候要放鞭炮,水城土话说“放挂小鞭才动筷”。小周给两位客人每人夹上两大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客人连呼菜够了够了,太丰盛了,吃不下了,不要上菜了。小周说,第六道菜还是要上的,这也是规矩,五道菜成什么席呢。第六道菜是红烧“刀子鱼”,最后这红烧鲫鱼端上桌,盛上米饭,表示宴席到了尾声该上汤了,即“鱼到酒止”。鱼头对准主客方位,表示尊重。有的时候鱼上桌子只是形式,客人如果懂礼数,便不动筷子或稍微动一动就叫主家端起来,表示年年有余,图个吉利。两位客人吃完这六大碗的酒席,不由感叹水城历史文化的悠远,水城民风淳朴厚道。就在半天之前,他们本来还怀揣着某种惴惴不安甚至敌意成见,处处设防,如今看来竟全然是以小人心度君子腹,实属不该,各自在心里暗叫了几声惭愧。

来客预备在水城住上两三天,请小周陪着去有古董的人家走走,权当文化旅游了。小周说,这样最好,买不买没关系,多看看,多问问,玩是主要的。水城可玩的地方不止一端,自古都说水城是“小上海”,到了水城心就花,到了水城不想家嘛。

吃完饭,小周在市中心找了家熟悉的宾馆,先帮助来客安顿下来。四十平方米的朝南标间,有空调有热水,每天一百二十块的住宿费,来客已经觉得足够便宜了。可小周跟前台服务员还在继续协商,一时相持不下,叉着腰叫她去把经理找来。客人几次想上前阻拦,小周不依不饶,大呼小叫,跟经理谈价格,说好心给你介绍上门生意,这点面子总要给,以后还想不想回头客上门了?最后,居然又压了十块价钱。看得出,他是为了自己朋友实心实意的,也是因为能够带外面客人上门带着点骄傲和体面,自信心可以支撑人的气势。水城人,出门总是把“面子”两个字带在嘴上的,谁敢不给朋友面子,那是宁愿翻脸了。

来客在宾馆房间里洗漱完毕下楼,小周等候在大堂,身后跟了一个陌生人。小周介绍说,这位朋友跟要去的几户人家熟识,由他出面引见,主家会拿出压箱底的宝贝来,并且有车,可以负责接送。这样在各处兜转出入就十分便捷,节省了大量等出租车的时间,来客对小周的周到十分赞许。

下午到几户人家去看古董,有的住在老街老巷的古矮平房之中,街巷九曲十八弯,恍入一个古代世界。有的则是独门独户的新造楼房,只是位置较为偏僻,也有居住在新式商品房小区里面的,是现代化生活的样子。主人的身份各不相同,有的据介绍是以前的状元官宦后裔,有的则是乡镇企业厂长,还有的是吃公家饭的官员。每进一户,根据主人的性情脾气各异,招待来人的热情程度也就各自不同。有的端茶递水,搬出种种藏品,有商有量;有的则似乎并不是十分欢迎生人上门,潦草给几样看看,看来客也不问价格,就急着要下逐客令。由于人家都是开车朋友联络的,小周就只是跟在来客身后,并不多话。这样穿堂过户好几户人家,来客似乎并没看中多么合意的物件,随手买了一件竹雕人物、一只铜香炉,年份有一点,清晚期,都是普通的成色,价格也不贵,加起来不到三千块。不过,付款是现金,来客拉开旅行包,里面是备足了的现金。小周陪了一个下午,心里有点数了,来客喜欢的是文房杂件,对红木家具、瓷器、书画则不太在意。

傍晚,来客要回请晚饭,由小周带到夜市一条街,进了他熟悉的一家土菜馆。点好菜,开了一瓶“海之蓝”,四个人把酒分了,小周说:酒度数高的好,带劲。来客塞给开车朋友两百块,对方开始不肯接,说朋友之间帮帮忙的事,谈不上劳务费的,后来看来客诚心给,也就笑吟吟收起来了。小周忙着打电话,帮来客安排明天的行程,待一切安排妥当,说明天请另外一个朋友来开车,明天的几家跟那朋友交情深厚,家里可都憋着宝呢,一般人轻易进不了门。开车的朋友眼巴巴望着他,并没有言语,低头闷喝了一口酒。劳累了一天,看看初战告捷,已经有了斩获,预示着良好的开端。小周的话听得来客陡然心情激动,要先干上一杯,为什么干杯呢?小周提议:祝愿客人来到水城心情愉快,买到好古董,有个大增值!正好说到来客心坎上,“来来来,干了,干了”。

来客说,进入水城之前还在心里寻思,这个地方不外是个落后野蛮所在,也只是前来试试看,哪知道一接触,居然是个温文尔雅的文明古城,以前倒真是没想到。小周说,本地历来是礼仪之邦,人们把有没有文化看得最为紧要,有名有姓的人家往上推三代,都能追到一位当教书先生的祖先,人们却很少炫耀祖辈的家产财富。在水城你可以说别人跟你不够投缘但不能说他不重情义,你可以说别人脾气暴躁但不可以说他不讲道理,因为那是对人最大的侮辱,水城人,最看重的是体面,没有什么比“面子”更重要了。几杯酒落肚,小周告诉来客,有专家研究出来,这个城里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口,曾经也是江南人,苏州城里人!当年因为拥护吴王张士诚而得罪了安徽的放牛小子朱元璋,这家伙得了天下以后就报复苏州人,把他们发配到这江淮流域的小地方来了,这个城里至少有一半人家是从苏州迁徙过来的!小周再次强调了这一巨大的比例,他的话似乎为这座古城找到了文化上的依托,为所有人挣得了一分面子,也为这座古城里的古董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主客频频碰杯,彼此说了无数暖人心的话,彼此兴致都很高,对即将到来的甜蜜日子充满了憧憬,不知不觉之间又开了第二瓶酒。落夜之后的水城,越发热闹起来,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因为容量有限,竟显得比大城市更加喧嚣。小周乜斜醉眼,说:老板你要下半夜出来喝酒,那才真热闹。从浴场里一觉睡起酒意初醒、肚子又瘪了的老板,在KTV里谈好了下半夜的去处,接着喝晚上第二场老酒的商场伙伴、知己好友……又都聚集在这条夜市上,不喝到凌晨誓不罢休!今朝有酒今朝醉,一年三百六十日,醉他三百六十场,什么事业、子女,全是假的,只有吃进肚里才是真的。坐在这里,有人请你喝好酒,那才是真的。那叫,有面子!人生在世,不就“吃喝”二字嘛!来客跷起大拇指,说:兄弟,你是豪放派!

第二天一早,原就说好了请小周吃早茶,隔夜那顿酒他是歪斜着由朋友搀扶回去的,不知道今早能不能起得来。水城人早上流行吃早茶,与他们所有的享乐传统一样,揭示了水城的消费习俗源自不远处的那座文化名城扬州。吃着鲜滑的大煮干丝、三丁包或者虾肉蒸饺,饮上几杯小酒,然后叫上一碗鸡汤面,那早茶将是十分体面的。两位来客喝着茶正在悬疑,不断朝门外张望,却见玻璃大门一闪,小周已经进店。身后跟着一个人,是陌生面孔。远远望见早茶馆里坐着的熟人,小周步点欢快,一路招手,“你也来啦”,热情地打着招呼,从人群中间绕行过来。这过度的热情与声响不仅说明水城人的礼节周全,还明显包含了炫耀与得意——显然,他并不会每天走进来吃这样丰盛的早茶。今天是个好日子!小周头发梳洗得滑溜,搽了摩丝的,只是脸色有一点点发白,隔夜的酒劲还没完全消化。

接下来的两天里,看了好几户本地大藏家,各色物品果真琳琅满目。有的人家走进去,墙角里既有残破的老红木桌椅,也有堂而皇之陈列开来的成对成双、漆黑锃亮的紫檀博古架;不仅拿出同治、民国粉彩业已残破的小瓷器,就是一尺多高的崇祯青花瓶和康熙五彩花觚也显得不稀奇;刻着诗文图案的黄花梨笔筒可以大小拿出好几个,案头上更有泥金厚重的永乐铜佛造像……东西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至于是否古董,年份是否到代,抑或属于民国甚至更近年份的后仿,这些主人多半无法回答你,他们答复你的那句话近于千篇一律:我也不清楚,都是祖上所传,东西你看好了再谈,买的可不就是个喜欢!这话原也有理,让你无话可说。

有时候问了价格,眼看很可能马上成交,但是忽然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一个小媳妇或者老太太,一把夺下玩意儿,头摇得像拨浪鼓,喊着“不卖,不卖”,就将生意冲散了。有时候跟户主老者刚开始透露出购买意向,马上就有小辈或者更长的长辈忽然冒出一句:这件传了几代人,断断不能卖的哈!这些平添出来的意外,增加了来客的紧迫感,让你感觉买这个讲的就是个“缘分”,有些物件是要“抢”的,有时候主家肯卖,你正巧是来对了时候,早一步或者晚一步那都是买不到手的。整个过程里,小周和引见的朋友很少开口,偶尔说上几句也总是偏向来客:人家外来是客嘛,客人看中的物件,就当割爱给朋友玩玩嘛,东西在你家那么多年了,玩也早该玩腻味了!他这么一说,事情往往就开始有了转圜。有的时候,他们也帮着来客砍价,那话语自然是实心实意甚至深情款款的:给我一个面子,价格要实在一点,一回生二回熟,留点情面,优惠一点,以后人家还要上你的门呢!

有几户人家货品更加驳杂,那光景是不开店也开店了。小周介绍,这家原来也是开过当铺搞过收藏,后来小辈条件尚好,不断收进,因此东西就包罗万象。为了验证他的所言非虚,他还叫主家捧出清朝时期的当铺招牌,黑底金字包着铜边,自然是货真价实的老物件。

来客开始上万上万动手购买货品,现金一扎一扎的。毕竟是真金白银掏出来,他们也加着小心,一旦谈妥价格,往往敲钉钻角再追问上一句:东西老吧,应该有年份吧?一边是讨要一个承诺,需要加上一层保险,那一边主家则迫不及待把胸脯拍得山响:假一罚十!至少一百年,民国之前的古董货!于是相对一笑,唰唰唰点出人民币,在场许多双眼睛都盯着这双手。

在这个当口,小周在一旁都会轻轻提醒:买卖,买卖,是你们买卖双方的事情,千金难买愿意,一万块是它,一百块也是它,东西自己看好,价格自己谈拢啊。这个时候,买卖双方都是不可能理会到他的,对于他的善意甚至撇清,往往忽略了。

到了晚上,几个人坐下来继续喝酒。不经意间,小周会旧话重提:我自己做这行生意是怎么收来怎么卖,其实眼光是不行的,瞎买瞎卖而已——话讲到这里,他还怕关系没有撇干净,再加上一句:买东西你们要自己掌好眼啊,不要哪里残了哪里缺了,是古的是新的,各人各眼,我是不太懂行的。讲完这些,他又马上把话往回拉,会跷起大拇指,满脸堆笑,赞赏来客的眼光毒辣、鉴赏水平高超:你们大城市里的玩家藏家,哪里是咱们这种小地方人所能臆测的?要说水平高,还得是你们大城市里的行家,见多识广!他的话讲得诚恳,倒把来客说得一阵不好意思,不过心底里总是乐意的,心里也在想:我们在大城市里都玩得转,还搞不定你这种三脚猫的小地方?吃定你们还不是三个手指捏田螺——稳笃笃。酒到一定程度,小周也会提醒他们:这次买得不少了,往后熟门熟路可以常来常往,悠着点,来日方长嘛!来客进入水城三四天,钱也确实花得差不多了,说:明天打算打道回府,有机会再过来叨扰你。小周于是举起酒杯祝愿朋友:古董藏起来每天都增值,日后出手卖得好价钱,买进卖出永远发大财。来客掏出两千块钱,酬劳他这几日的辛苦,他则红着脸推了好几回合,似乎有点责怪他们不把他当作真朋友,又似乎感觉到受了某种委屈,是金钱贬低了人跟人之间的情谊,最后,在反复劝说之下,无奈愧领了这份盛情。

这顿酒喝的时间不长,来客明天要赶早班车,小周劝他们早早休息。他的电话不断,似乎又有外面朋友联络他,小周无可奈何地感叹:人缘好,朋友多,忙也忙不过来呀!都是朋友之间帮帮忙的事,倒把自己摆地摊的主业快给荒废了!来客也奉承他:兄弟你,路子广,热心人,真是有面子!

送走了来客之后,双方倒是有一阵不再联系。大家应该都挺忙,都是洒脱的江湖儿女,都曾经历过风尘的洗礼,毫无实际意义的敷衍和客套彼此都省略了。

只要不出门,小周每天下午便会去一位朋友的店铺楼上,那里是伙伴们固定的聚会之所。其他人大部分时间是在此“推庄”聚赌,小周基本不碰这个,偶尔兴致高了才挑牌运旺的那家押上一把,是输是赢最多下三次注,决不恋战。今天的输赢有点大,坐在桌面上推的“庄主”和站在四周的“对庄”都有点激动,输家和赢家的嗓门儿都很大。小周运气好,连押两把,都押中,手中撸着满满一大把票子,咧嘴笑得热气腾腾。忽然手机一阵振动,抬手一看是前客呼叫,他慌忙下楼,跑到门外,在街当中站定,这才按通电话。来客倒是简洁明快,打过几句哈哈之后,就问小周近期是否在家,说他们又想来水城找乐子。

尽管电话那头说,拜托他多安排几户人家看货,上次登门的那几家也再去探探宝,上次看中的几件价格没谈拢,这次不能再错过……听话音似乎更大的生意旌旗在望。可是,小周历来是谨慎的,来客前趟花费十几万元,数额有点大了。以他之前的经验,上来就冲动狂购的人,多半事后容易后悔。且金额过大,人就会较真,如果只是花个三万两万的试试水,日后哪怕真有风吹草动,回心肉疼,也不至于过分寻事。所以前趟他们频频出手的时候,小周不时出手阻挡一下,刹车皮踩踩,控制一下节奏的。这才半个来月时间,难道买回去的东西立马就能够出手,尝到甜头了?一般玩家哪来这么大的胃口呢?生活经验告诉他,事出反常必有妖,小心驶得万年船。小周有点迟疑,要不要回绝对方,将他们搁置一下,来个冷处理。回绝的理由是很多的,或者自己在外地摆地摊,或者外出收货,总之不在水城。如此避而不见数次,时间拖过几个月,前番的事情就自然翻篇了。但凡出了手的东西,这个行业里是不认账的,何况旷日持久。这样的事,之前经历过不是一回两回,他心里都有数。

可是,再回过来想想,小周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小心过了头。这个世道,对于普通老百姓十万八万是巨款,可是对于有钱的人,不就是一顿大餐外带夜总会一个通宵的消费吗?人家大城市里,买套房子要好几百万,车子上个号牌都要十几二十万,这点钱对他们又算什么呢?况且那些卖家又不是自己直接引见给他们的,每天都是更换着开车的朋友,他们就是真的有心上门找碴,没有了当初引见的中间人,你跟谁说理去?卖家谁又认你?这里可是水城,哪怕你是外面大码头上的老江湖,一天两天地耗着你,客气点的给你开下门,不客气的连门都别想进得了,还真的能够长住下来打一场持久战?对付这样的局面,他们都有很丰富的经验,这点难不倒他们。小周又想起同行当面嘲笑过他的那句话来:你这个人呀,胆小如鼠,谨慎过头,就不是发大财的命!你这个人啊,也永远只能当个“二先生”。

是啊,如果见了面发现情势不对,自己找个机会就能闪人,来个关机失联,你们又能奈我何?小周思谋一遍,觉得万无一失,内心不禁有点小小得意——他又想到了事情可能不至于往坏的方面去,如果来客确实是实力雄厚的大买家呢?说不定,那十几万只是刚刚开了个头,水城里不是很多同行都遇见过那些貌不惊人却拿着几十万上百万进来买货的“胖头鱼”嘛,为什么自己就不能碰上那么一回两回呢?于是小周又想到了来客爽快甩出的劳务费,天天慰劳的丰盛酒席,以及他们离去之后,各家按照成交金额支付的提成,这可都是实实在在的钞票啊,谁又会跟人民币有仇呢?要是出去摆地摊,就算风里来雨里去忙乎一年,能挣下这样一回半回的钱吗?此时,想到来客,小周就感觉离现钱又近了一步,反而生发出一种期待的心情。

来客还是两个人,早上九点出头,已经到达小周家附近。

小周接到电话后,一路小跑出来迎接,说:老板你们今天是天不亮就起程啦,辛苦,辛苦。来客也是春风满面,手臂搭在小周肩头,显得很亲热,说:一早就打搅兄弟你的好梦,真是对不住,今天想多看几家,时间有点赶。说着并没有去家里歇歇脚,而是拉着小周朝外走,一辆面包车已经停靠在路边。这回他们是带着车辆来的,司机没有下车,发动机也没熄火。车厢很宽敞,司机戴着墨镜,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三人上了车,直奔第一家。小周说昨天跟几家都联系好了,没想到这么早就上门,先打个电话联络一下。他掏出手机,对着话筒刚说两句:对的,对的,就是上次买东西的上海老板,一会儿就到,还想买点高级货……话没讲完,忽然反应过来今天有点异样,来客一左一右夹坐在两边,讲起话来很不方便,只好挂断电话,脸上挤出笑容,可不知道朝哪个方向笑,显得很别扭。来客还是一脸堆笑,说着上次来水城的感受,慰劳他奔走的辛苦,实则双方都没有在意对方说些什么,都有点心不在焉,也都有点言不由衷,各自在嘴上敷衍,各想各的心事。

进了第一家,主人第一眼先瞟小周,见小周主动问好,神态倒是并无明显异样,又看一眼来客,更是笑容可掬,便把吊着的心放了下去。这回头客的生意就好谈多了,上次大多数问过价,这次不过再看看品相,几件合并一块买,能优惠多少?来客这次挑的均是普通而开门的寻常古物,有的还带天然残损,不像上次净挑完美珍罕的精品高级货。待谈妥一个价格,来客便把东西包起来,塞进旅行包里,站起身,从包里掏出来的却不是钞票,而是卷裹着的几个纸包。看到熟悉的纸包,小周眼皮开始扑扑跳起来,心说不好,却不好多话。今天司机总是紧跟在他的身后,还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支,他无奈只好接过来,伸出打火机为对方也点上。来客含着笑对主人说:上回是当面问过你的,东西老不老,你打包票,假一罚十。今天话也不多说,我做事历来不过分,东西跟东西“打仗”,价格也差不多,换换货就算了!主人呆在当场,看看这一大早进门的三条汉子,人家是有备而来,局势明摆着,不肯也得肯。这回自己是拿真东西换回了假东西,上回赚的便宜吐出去一大半,而对方其实是花了大钱买到手一堆老普货。主人拿眼睛狠挖小周,对方却只顾低头吸烟,看也不看他一眼。咬一咬牙咽口唾沫,是不认也得认。

四人上了车,直奔下一家。这时,小周的手机响起来,一看是第一家来电,也不敢接,把电话挂了。手机却连声地响,一声声像在骂娘,两边的人都拿余光瞥着忽闪忽闪的手机不作声,小周的脸色很尴尬。

小周忽然想起自己的疏漏,说下一家昨天虽然联系过,是不是也该打个电话知会一声?这建议是完全为着来客考虑,带着点讨好的意味。来客的头往靠背上一仰,没拿正眼看他,闭上眼养起神,说:好,兄弟你想得就是周到。小周按了电话打过去,对方果然还没起床,接通电话骂了一句什么,那抱怨之中的意思在告诉这边,自己看在钞票面上也只好起来伺候了。

这是老街曲巷深处的一所古旧小宅院,下了车要步行十几分钟,小周很奇怪,来客却把刚才的旅行包丢在车里,并没有随身携带包裹。三个外人空身走在前后,小周被夹在当中,事到如今,他只有故作镇定,表示整个事件跟自己完全无关,自己毫不知情,更是彻底无辜的。走到第二家大门外,发现门口站着两个高个子年轻人,其中一位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小周把头一缩,没敢动问,去敲门。门一开,三个来客顷刻换上一副冒热气的笑面孔,跟在小周身后挤进了院子。主人还有点睡眼蒙眬,把来人引进屋里,司机却并没有跟进来,而是站在院子当中点上一支烟,仰着脸吐烟圈玩。

主人看了一眼空身的来客,问今天老板想看点什么东西呢。来客开口说:上次买的货事先问过你新老,你承诺过如假包退包换。主人头脑猛地一个冷清,下意识扫了一眼来客跟小周,脱口而出问:东西呢?小周的眼神很迷离,不敢跟他对视,想在脸上挤出点笑容,自感很尴尬,也没有人搭理他这话回得太干脆,显然主人已经有了脱身之策——等来客回身去取东西的间隙,他完全可能把他们晾在家里,自己一走了之。然后,甚至可以打个报警电话,说有人私闯民宅。

听见里面问东西,院子里吸烟的司机应声打开院门,外面两个年轻人迈入屋里,身后卷进一阵风,把旅行包往桌子上一放,然后转身又出去,在院子里一阵张望晃悠。主人脑门儿上开始有点冒汗,探头往院子里连看两眼,厉声喝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这话说得硬邦邦,却反而暴露出一种心虚。

来客把前次购买的东西在桌子上摊开,没容他缓过神来,直接摊牌:很简单,屋子正中这张老红木八仙桌还能值个两万块,今天我们扛走,另外的三万就只好请你拿现金了……来客没有搭理他的提问,显得从容不迫,显然可能还留有更狠的后招。

看看屋里这两位,又看看屋外来回游荡的三位,主人知道今天是躲不过去了,对方显然也是惯走江湖的老手,不那么好糊弄。古城人现实主义的人生观里,眼前亏是万万吃不得的。气一泄,服软了,瘫坐进椅子里,垂下头,带着哀求道:红木桌子是老婆家祖传之物,本地风俗嫁女儿要用祖传红木八仙桌陪嫁,可不敢让你们扛走,老婆回来要离婚啊。另外有一层意思他不好说破,在家里钓“胖头鱼”上钩,全靠这张老红木桌子充当道具呢,日后的生意还做不做啦。

看他说得可怜,来客将他一军,反问:那你自己说,怎么办?

主人连忙道:上次的钱还剩下两万,其他的,都赌输了,写借据,日后一定还!说完,他望向小周,小周没有反应。

来客其实也只是漫天要价,等着他就地还价,现在既然说到可以拿出两万现金,自然是趁他心慌意乱快刀斩乱麻,见好就收。来客收下现金,拿出一张白纸,让他写下三万的借据,说:这个城里我认识谁啊,债主的名字就写小周吧,以后让他来要账!主人暗自庆幸来客入套,居然容他写一张毫无兑现希望的借据就能蒙混过关,自然无求不应。听来客指名,小周心里一跳,他本想解释上几句,但看到来客的架势和脸色,虽然一时想不明白缘由,却也不敢作声。

主人写妥借据,保证一年之内还款,还按上了指纹,这种活他干起来也是轻车熟路。来客隐然一笑,折叠好借据,转身出门,走到门边,拍了小周肩膀一下,小周才惊醒过来,跟出门去。

小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簇拥着又坐进车里去的,等他坐定,发现此刻车厢里加上自己已经是六个人,他们在往第三家奔去。

小周只觉得眼前起了一层白雾,看什么都恍惚,也没心思摘下眼镜擦一擦,他历来灵活的脑子今天彻底短路,是想什么也想不透彻。他知道,挣扎是徒劳的,索性什么也不想了,只是跟着他们从这户转到那户,一切的问题,等把这群瘟神送走以后再说吧。

整整一个上午,跑了四户人家,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像是事先设计好、排练过的一样,没有浪费一分钟时间,他们的脚没有滞留过一步,他们的话没有多说过一句。一切的速度都太快,事情发展得如同流水划过手掌,你是怎么也抓不住一点点脉络。小周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大江大河里被洪水裹挟着翻了十八个滚,丝毫也由不得他自己,刚想伸出头来透口气,迎面就猛地一个巨浪,把他轰得眼花胸闷,好几次人差点晕厥过去。

车子把小周送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他垂着头走在头里,后面跟着四个客人。要在往常,他必定神采飞扬,健步如飞,那将是多么神气活现的时刻啊,他又有“朋友”从外地来,拜托他帮忙,在水城寻访古董。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事情啊,他的小西装后摆飘起,他的白色健身鞋踩在地面噔噔作响。可是今天,他像是中了暑,也可能是晕车,没一点精神,脸色煞白,嘴唇发灰,甚至有点反胃,老是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走进自家堂屋,桌子上五个冷菜早就摆放妥当,小周垂头丧气说不出话来,低声招呼了一句:大家先吃饭吧。他不想让母亲和老婆看出端倪来,那是多么丢脸的一桩丑事啊。在这个水城里,你要去干点上下其手的勾当其实并不是多么稀奇的事,可你要是失了手,被当堂识破,还被别人玩了个底儿掉,那就一点面子也没有啦。在这个讲究吃喝玩“辣”的水城里,没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没有钱;你甚至没有钱也可以,却不能没有“面子”,再苦再累再难,人们都是奔着一张脸在活啊。现在倒好,身为一个足智多谋的“二先生”,连里子都没有了。坍台啊。

来客摆摆手,说:先不急吃饭,这张借据你看看。小周接过那张纸,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某人借他三万元整,鲜红的指印按在上面,像拍死了一只吸足血的蚊子。小周抬头看着来客,猜不透他的意思。

来客说:借据上写的是你名字,这账日后自然由你负责去收,现在我想用三万买你这两椅一几,可愿意?这一对修配过的清末红木屏风椅,最多也就值个一万出头,现在四条大汉在自己家里杵着,人家拿三万的借据来交换,自己真的还能够说不同意吗?这种局势,只要一翻脸,人家跟你算总账也是有可能的,还不吃了眼前亏?再说,现在对方是用三万块来“买”,明面上也没叫你吃硬亏,不偷不抢,公平交易,对你也是既往不咎,还想怎样?

来客将那张纸塞进他手心里,另外三个人每人一把家伙,搬起出了门。临跨出大门,客人拍拍小周肩膀,道:今天饭就不吃了,我的钱,也不是抢来的。大家都是行里人,这一趟,我是做的蚀本生意,你心里自然也有数。还是那句老话——相逢是缘吧!

来客抬脚迈出门,突然把大门嘭地拉上。小周一只脚没来得及收住,赶紧往后一缩,踩在另一只脚的脚面上,人被关在了门里,鼻子差点顶到门板,镜片上又起了一层白雾。

下午变天了,骤然下起暴雨,还打着滚地雷。雨点砸在水城每家每户的房顶上,腾出阵阵灰黄烟雾,初时还听得清似黄豆蹦跳进瓷器里的一片脆响,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混沌,逐步交织成水帘倾泻之势。小周却感觉这雨都在向他的心头袭击,倒灌,像一根根银针,又细又密,又冷又尖。小周觉得,这个时候自己最适合的状态就是病倒,病他个昏天黑地、充耳不闻、死活不管。他刚躺上床,就发觉自己浑身发冷,一阵瘫软,便再也抬不起眼皮,爬不起身来,蜷缩进棉被里面也无济于事——他真的发起烧来,于是关闭手机,闷头睡了好几天。

这几天里,好几拨儿同伙都在找他。小周命令妻子和母亲躲在屋里不要声张,白天不准出门,就是晚上也不要出去。大门就是被他们敲碎了,也不开,只当是没听见,谅他们也不敢破门而入。水城里见多了听多了此类状况,家里的两个女人不敢多问一句,连走路都轻手轻脚。左邻右舍听到咣咣响彻巷子的捶门声,都在纳闷:这个小周,以前也没听说他嗜赌啊,怎么也有债主逼到门上来了?

水城就巴掌大的地方,那几位同伙偶尔在牌桌上相遇,谈到“失踪”的小周,从对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蛛丝马迹,一下判断出原来对方跟自己一样,这次也是当事人,吃了瘪、失了手、闹了笑话,便各自在心里记上一笔,嘴上却什么都不提。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有什么好多说的。在水城这地方,在这个行业里面,得手才算风光,谁管你是诈是骗。凡是得手的“生意”,在他自己嘴里肯定一口咬定是货真价实,决不欺心。有钱的就是爷,只以成败论英雄,谁来跟你论真假?没钱也要装出有钱,装出生意兴隆的样子来,那才显得有面子,人家才高看你一眼。更何况,同行是冤家,每个人的短处和洋相,还是不要被别人拿捏去为好,那叫作软肋,同行角斗之际往往是致命的所在。在市场里受了伤,自己舔,自己愈合。成功了,是水平好、东西好。不成功,那叫命不好。

这个行业里到处是谜团,到处是秘密,谁跟谁都是人心隔肚皮,斗着心劲,哪怕天天面对面坐着,你也未必真的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个个儿是手眼通天、神通广大的主儿,谁又不防着谁?偶尔有性子粗率、口角不严的伙计嘴上不小心泄露出一句两句来,相同遭遇的同行心底跟明镜似的,面上却假装没听懂,不接你的口。而不明就里的人如果好奇追问,往往也是有问无答,讳莫如深,并打探不到多少实情。这种事情,大家经历得多了,也就不足为奇。有成必有败嘛,有得必有失嘛,都几十岁的人了,谁没点走麦城的人生阅历?就像这牌桌上赌博,把把你赢,你不早成巴菲特了?

在昏昏沉沉的那几天里,小周像是时断时续在做着梦,一遍又一遍,恍然回到童年时代,他怎么也走不出那个场景。这是个吃穿都不富裕的年代啊,一年到头,就盼着到亲戚家去吃顿喜酒、寿宴、新年走亲饭,好解解馋。院子里吹鼓手的一曲《丹凤朝阳》荡气回肠,大家都伸长脖子朝灶间那边张望,一碗碗“肉坨子”端上来了,坐在旁边的亲戚对他说:小孩,你一边吃心里一边要数着数啊,每个人可以吃六个肉坨子,你不要吃亏少吃了!他信以为真,吃到第三个的时候,却发现碗底里只剩下一个,主人家把这留下的一个还端下去了,他急得哇哇大哭起来。小周似乎每次都是被自己这一声号哭给吵醒的,他擦擦眼角流淌下来的热泪,在心里想,是啊,那个时候,水城的家家户户可不都有一张漂亮的红木八仙桌嘛,家家户户进门的地方不都摆放着传了不知几辈人的铜香炉、木佛像嘛,讲究一点的人家走进去,古旧的竹雕、字画、瓷器,又算个什么稀罕物件呢!这些东西怎么一转眼的工夫都消失了呢,社会真的发展得如此迅猛彻底了吗?要是现在满世界都是古董,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一桩事啊!他又何苦为了生计而处心积虑天天谋划算计,何苦跟那些守在家里“钓鱼”的卖家攻守同盟演戏一样设局呢。他该是大开中门,等着外面那些做发财梦的大城市人挤挤挨挨来找他来求他啊:如果来人是个财大气粗的“胖头鱼”,他就坐地涨价,绝不准他杀价。如果来的是一个不懂行的瘟生,他还不卖给他,怕他日后被别人“打枪”反悔,找上门来纠缠不清、无理取闹。他也该跟大城市古玩城里的店主老板一样,端起大古董商的架子,对前来进货的外地同行首先立下几条铁硬的店规:凡所售货品一概“不包真”“不包老”“不包退”,银货两讫,出门不认……

他又想到了上海来客他们,去那几户人家,只上过一趟门,古旧深巷之中那样冷僻曲折的所在,他们居然也能够毫不费劲就找得到。现在看明白了,他们第一次上门其实早就留有后手,路线、门头都一一默识于心。要说心眼儿活,要说心机深,水城人就是再油滑,又哪里是大城市人的对手呢?在这座古老的水城里,上海司机一路开了大半天的车,却从来没有问过一声方向,在老居民区进出都熟门熟路,停车就像在自家门口一样清晰无误,细想想,怎么可能是第一次进入水城来?又或者,他们早一两天就已经潜伏下来,隔夜里早就踩过了点。先到哪家,后到哪家,安排得如此缜密,你就是再精明也一下子难以应付得过来,那还怎么能够逃得脱他们的手掌心?

自然,外面的人再厉害,他小周也不怕,跟他们毕竟难得遭遇一回两回,认栽就是了。说到底,“小上海”的古玩贩子跟大上海的古董商打了一场遭遇战,纵然惨败,也实在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可是本地那些人,却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只要在这个行业里混,哪能不打照面,总不能一直把自己反锁在家里面吧,到底如何才能逃过这一场风波呢?现在他们一定在背后吃定是他小周“叛变”,把全部秘密出卖给外人,勾结外面人来倒翻账,把好几家都弄得人仰马翻,搞砸了大伙的生意。否则人家只进了一趟水城,怎么可能半天时间里,把四五家地头蛇都一锅端了。他不敢开机,他是知道的,只要一开机,就会有无数个电话冲进来。责骂几句是无所谓的,怕的是各家要跟他清算前趟的提成以及追究这趟的责任。前面成交的东西现在退的退了,换的也换了,有些货品本来就是他小周本人的,放到别人家里头卖出了手,货款早已两清,现在却拿本家的东西再换了回来,这笔乱茅胡子的账还怎么算得过来?就他小周自身而言,前番到手的红利早已花光,小孩要读书,补课费用可概不赊欠的,家里要门面开销,自己生意上也要进货和交际。别人请吃了夜宵,你回请一顿两顿早茶总是应当应分的,人在社会上走不就是个有来有往嘛,这钱实在是不禁花……

气闷归气闷,生活总得继续。大城市有大城市的险恶,可如果不到大城市去“挖金矿”、不跟大城市人打交道,你这生意怎么做?大城市的那些同行是精明,他们的生猛带有强悍的特征,这点让小周这种小地方的人内心发怵,甚至产生逃避的意识。可是,当你不断从水城里走出去,所到之处越多,打过交道的人越众,领略过的人生百味越复杂,慢慢你自当发现:不正是这些人,他们才是自己引以为傲的优质客户资源嘛,这些令人望而生畏的人,被大城市调教出来,不正是为了跟水城这种地方来行使勾兑的天职嘛,这就是一个时代的脉动,也是小周他们的宿命,谁又能抗拒社会发展的洪流呢。

几天之后,小周起床了。天还有点擦黑,他决定出门去,趁酷暑来临之前,继续到苏州、无锡、南京去摆摆地摊,找找机缘。

至于眼下这笔烂账,按水城这地方习俗,等过段时间,大家都很快会淡忘的。

原刊责编 周明全

【作者简介】苏迅,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江南小镇,壮年进城谋生,先后在国有企业、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从事过文学、艺术、理论杂志编辑工作。从1996年开始文学创作,于《北京文学》《清明》《天津文学》《散文》《雨花》《扬子江诗刊》等刊发表二百余万字的作品,出版长篇小说《凡尘磨镜录》、散文集《江南话》等三部,作品被《小说月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报刊转载。现居江苏无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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