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梯字秋航,广东顺德人。嘉庆六年(1801)广东乡试解元,但此后却“累赴礼闱不第”,后“以内廷校录报满,议叙出为山东蒙阴令”[1]P537。后一直在山东诸州县任职,晚年告病回归乡里。曾花费数十年心血对杜诗全集进行校勘、注释和解析,撰成《读杜姑妄》一书。该书虽然也是吴梯“阅读”杜诗的成果,但其有精审的体例[2],对杜诗的阐释也多有新见[3]。我们这里讨论的吴梯杜诗阅读的文本,是另见于他所撰的一部笔记《巾箱拾羽》中。吴梯晚年“自济州(现山东济宁市)引病归里,杜门却扫,惟与卷籍为缘。老景颓唐,只图遮眼,每有会意,辄笔录之”[4]自序,日积月累,便刊刻了这部“不复编次”的笔记。其中,涉及杜诗阅读的共有75条。据吴梯为该书所写的自序交代,其体例为“录时以原书全段居前,而另圈;今按列后,具微旨焉”,也就是先录原文,然后在原文后加“按语”。 李黼平是广东嘉应州(今梅州市梅江区)人,字绣子,又字贞甫。乾隆五十七年(1792)广东乡试解元,嘉庆十年(1805)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次年因病离京返粤,受两广总督吴熊光之请,担任越华书院讲席。嘉庆十三年(1808),李黼平辞去书院讲席赴京参加翰林院“散馆”考核,可惜未能通过考核,遂被外派到了江苏昭文县(今常熟县)做县令。后曾系狱八年。晚年返粤,主讲学海堂,后担任东莞保安书院山长,直至去世。[5]序言 李黼平的杜诗阅读,除了现存于《读杜韩笔记》中关于“读杜”的“笔记”外,未见有其他材料。《读杜韩笔记》分上、下两卷,上卷为读杜诗,共计65条。李黼平未对该卷体例进行明示,但细考每条,其体例其实较为统一,即先列杜诗原文,然后引述前人注解,最后加上李黼平的“按语”。从65条笔记的排列次序来看,李黼平的阅读只是随心的,没有什么计划,读到哪首诗,就围绕发现的问题作一番考证、驳难或解析。梁伟荀分析认为,李黼平的这些笔记很可能是给学生讲解。按诸笔记的内容实际,也确是像在回答学生的问题。 吴梯和李黼平二人的杜诗解读,在创作时间、动机、体例和内容上体现出一定的相似性。吴梯的解读视野要比李黼平的宽广,内容上也比李黼平的丰富很多。 (一)二人解杜的相似性 1.创作时间与动机的相似 吴梯和李黼平都是清代中期的岭南人,又都在异地做官(一个在山东,一个在江苏),且官职平级,都是县令。两人又都是“岭南诗歌”创作的代表,吴梯名列“粤东七子”,李黼平位列“客人三先生”之首(另两位是宋湘、黄遵宪),被曾钊、陈澧等称为“粤诗冠冕”。这些经历为二人读杜、学杜已经奠定下了基础。更为巧合的是,二人写作这些笔记的时间均发生于晚年,且都回到了岭南(故乡)。吴梯的“自序”明确交代,《巾箱拾羽》的创作是他晚年自济宁回到顺德之后所作,自序提到创作时间为其“七十五岁”(道光二十九年,1849)时,其目的是为了“遮眼”,也就是打发闲暇时间,但“自序”中还交代了编刻此书的其他“四个”动机: 上面四点目的其一所谓“垂之子孙”,也就是连同杜诗阅读条目在内的《巾箱拾羽》,编刻的一个目的就是为了给子孙示范读书之法。《巾箱拾羽》中所涉阅读书目较杂,关于杜诗的条目也并非仅见于某一卷,所以可以想象,吴梯当日的阅读并没有什么计划,是随读随抄随记。 据梁伟荀的考证,李黼平的读杜笔记应创作于入主宝安书院之后,也就是道光四年(1824)以后,李黼平生命的最后近十年的时间(1824—1833年)。至于成书原因,梁伟荀认为有三点,总结起来,是为了给子孙、学生示以读诗作诗之法。[6]第二章第一节这一点与吴梯的杜诗阅读笔记创作动机是一致的。笔者认同梁伟荀的这一推断。从笔记的内容来看,也非常符合“授课”的特点。李黼平的这些笔记与吴梯的一样,也没有什么顺序可言。 2.创作体例上的相似 从体例上也可见出二者的相似性。首先是文本性质上,二人的笔记都应该视为“学术随笔”。吴梯的《巾箱拾羽》被《广州大典》归入子部杂家类,进一步细分,应该归入子部杂考类,与宋赵与时的《宾退录》、洪迈的《容斋随笔》等一致。总之,可以说是一种“学术随笔”。李黼平的《读杜笔记》之前一直被当作“诗话”处理,如张忠纲先生在评价清代嘉庆以后的注杜情况时曾总结道:“嘉庆以后,注杜之风少衰,纵有注本,亦多删削前人著作为之,鲜有善者。遂转而作诗话、笔记,如刘凤诰《杜诗话》、潘德舆《李杜诗话》、李黼平《读杜韩笔记》等即是。”[7]P176张寅彭先生主编《清诗话三编》,亦收入李黼平《读杜韩笔记》。[8]本文不予辨析。同梁伟荀一样,笔者也认为李黼平的这卷笔记更适合以“学术随笔”视之。 其次是二人在写作这些笔记时,主要都是与前人的观点进行“商榷”,甚至是推翻前人成说,体现出自己阅读杜诗的“独特心得”。比如《巾箱拾羽》卷三载张戒《岁寒堂诗话》对杜甫《可叹》诗的解读: 李黼平的读杜笔记也有很多条目类似于这种“商榷”。比如第一条载: 3.创作内容上的相似 吴梯和李黼平所撰写的读杜笔记,内容上也有很多相似性,体现在: (1)二人都对个别杜诗的版本进行了考证。如《巾箱拾羽》卷一摘录《容斋四笔》载朱熹改杜诗“风吹沧江树”之“树”字,吴梯加以驳斥[4]P403。再如《巾箱拾羽》卷三摘录《岁寒堂诗话》载张戒解杜甫《晴》诗,吴梯指出杜甫此诗中的“下食造泥去”应为“下食知造泥”[4]P446。李黼平认为“风吹沧江树”之“树”字正确,是“原本”,“有景象”,驳朱熹改“树”为“去”[5]P443。 (2)二人皆注目于杜诗的句法。如《巾箱拾羽》卷二摘录《瓮牖闲评》载东坡诗“关右玉酥黄似酒”,“碑本乃作土酥”,吴梯认为“土酥”是正确的版本,因为杜诗有“长安冬菹酸且绿,金城土酥静如练”,苏轼之诗不仅“用杜字,而并仿其句法”[4]P413。再如《巾箱拾羽》卷四摘录《岁寒堂诗话》解杜甫《山寺》“以兹抚士卒,孰曰非周才。穷子失净处,高人忧祸胎”四句,吴梯指出这四句“自来注家俱欠分晓,乃倒装句法”[4]P449。李黼平对《李尊师松树障子歌》的起句一联颇为欣赏,批驳前人所谓“率笔,不可效”之论,他认为这一联“是最用意处,不可轻议”[5]P452。 (二)二人解杜的差异性 二人对杜诗的解读尽管体现出如上相似性,但也有差异性,这主要体现在解读视野上。李黼平的杜诗解读,可以说未超出“杜诗阐释史”的视野,但吴梯的解读,向上梳理了杜诗与《文选》、陶渊明等的关系,辨析了杜诗对“诗歌传统”的继承关系;向下梳理了杜诗之于后人如李商隐、黄庭坚、苏轼,乃至“宋人”的影响,揭示了杜诗的“流播”问题。 1.辨析杜诗对前代诗歌传统的继承关系 杜甫的诗歌创作受到《文选》的影响,这一点已经很多杜诗学者论证,如清末民初的李详专门写过《杜诗证选》,现代杜诗学研究者如台湾吕正惠先生的《杜甫与六朝诗人》、吴怀东教授的《杜甫与六朝诗歌关系研究》等,也都将杜诗与《文选》的关系作重点论述,但吴梯却有自己的看法。卷三摘录《岁寒堂诗话》载: 杜甫与《文选》的关系暂且不展开分析,但杜甫与六朝诗人的渊源确是不容置疑的,其中,吴梯明确提及了杜诗出自陶诗。卷三摘录《岁寒堂诗话》载“陶诗误字”,吴梯认为陶渊明“世间有乔松,于今定何闻”这联诗“颇费解”,于是将“间”“闻”二字互换,变成“世闻有乔松,于今定何间”就容易理解了。而杜诗“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乡”一联“语意乃从陶出”(意谓杜甫这联诗的语意是化自陶渊明的“世闻有乔松,于今定何间”),因此推测杜甫所见陶集版本应该是“于今定何间”,而非“于今定何闻”[4]P447。 2.梳理杜诗对后人的影响问题 杜诗之伟大,除了“集大成”,便是为后来诗人提供了学习的范本,所以,自中唐开始,便逐渐有人学习杜诗,至宋代而臻盛。吴梯《巾箱拾羽》论及杜诗对后人影响的,中唐有白居易,认为白居易“如何不相离”之“相”音入声,乃本杜诗“恰似春风相欺得”[4]P412;晚唐有李商隐,针对《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李义山诗集提要》对义山诗、义山诗注、义山学杜等问题的评价,吴梯评论到:“谓义山诗'感时伤事,颇得风人之旨’,及'无题诸作,各各不同’,所论皆是。惟谓注家'刻意推求,务为深解’,则知其然,而尚未及其所以然。老杜忠君爱国,每饭不忘,注杜诗者遂刻意求深,穿凿附会,一字一句皆有为而然,遂至杜诗全集比兴多而赋绝少。其于老杜见解如是,即又以其见解施于学杜之人。学杜之人,唐人惟义山颇学老杜,故以解老杜者解义山。一误而再误,流弊至于如此,盖同一鼻孔出气也。”[4]P770 宋代是杜诗学史上第一个高峰,举凡宋代的大诗人苏轼、黄庭坚、陆游等,无不学杜,这已成为诗学史的共识,但吴梯却有很多自己的认识。《巾箱拾羽》卷一摘录《步里客谈提要》载该书作者宋人陈长方认为陈师道“李杜齐名吾岂敢,晚风无树不鸣蝉”和黄庭坚“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皆学杜甫《缚鸡行》,但吴梯指出:“师道句盖用韩诗'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谦言己诗不过如候虫时鸣,自鸣自已,正与上句'李杜齐名吾岂敢’紧相承注,何得硬派其学杜'注目寒江倚山阁’,而讥其不类耶!”[4]P393洪迈《容斋三笔》记杜甫《缚鸡行》,洪迈对此诗结尾一段评价甚高,因此得到宋人模仿,洪迈举其好友李德远所作《东西船行》。但吴梯认为《缚鸡行》诗的结句“不过一时兴到妙得,离字诀耳,宋人转相仿效,诧为高不可攀,见之诗话者,陈陈相因矣,其实并非杜集绝唱。”[4]P399《瓮牖闲评》载苏轼诗“前世画师今姓李,不妨题作辋川诗”,这两句是苏轼称赞李伯时的画名,当时人认为不妥。《瓮牖闲评》的作者袁文认为苏轼这两句诗是本王维,因为王维有诗云“当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吴梯认为苏轼称人为画师,是本杜甫“郑公樗散鬓成丝,酒后常称老画师”[4]P417。 宋人学习杜甫,最“像”的应该是黄庭坚,但吴梯却屡屡指出黄庭坚“虚云学杜”,学杜“可笑”、“未得神髓”。《岁寒堂诗话》载杜甫《赤霄行》诗,将杜甫与陶渊明对比,认为陶渊明“不可及”。吴梯认为《赤霄行》在杜甫集中,“不过游戏之作,聊以遣怀而已”,但黄庭坚“近人积水无鸥鹭,时有归牛浮鼻过”,“则暗用杜意,以牛比人”,“山谷学杜,并此等亦学之,正复可笑”[4]P445。《瓮牖闲评》载黄庭坚《谢送宣城笔》诗,指出此诗乃“辘轳格”,吴梯认为:“虽有此格,却近取巧,不可为训。当是为韵所窘,不得已而偶为之耳。杜全集无此体,学杜者尤为非宜。山谷为杜学者,何乃自乱其例也?即此,足见山谷本非学杜。”[4]P414 卷四摘录了《冷斋夜话》中“鲁直悟法云语罢作小词”一段: 其他如论杜甫的乐府诗创作方法[4]P547、驳王渔洋论杜甫《八哀诗》[4]P512—516、论咏物诗的写法[4]P555等,这些都是李黼平的解读所不具备的。基于解读视野的不同,吴梯读出了更多的内容,这也显得他的笔记价值更大一些,尽管有些见解值得商榷。 吴梯和李黼平根据自己的人生经历与多年阅读杜诗的经验,创作出了“读杜笔记”,不仅与前人对杜诗的解读进行了“商榷”,加深了我们对杜诗的理解;同时二人也传播了人所公认的经典杜诗,并凭借他们的只眼挖掘出了部分“经典”杜诗。 1.吴、李二人与前人解读杜诗的“商榷” 杜诗自中唐开始受人关注之后,逐渐成了诗人、学者共同研读的“范本”。每一个读杜之人,也都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读出自己的“心得”,以自己的会心去接近杜诗原旨,而不是人云亦云。所以他们或者开拓阅读视野,或者变换阅读方法,以实现自己和前人的“商榷”。尤其对于一些杜诗阅读史、传播史上“共同的话题”,他们更愿意加入到与前人对话的行列中。 向来解杜之人,喜欢挖掘杜诗的比兴意义,揭示杜诗背后的历史事实,但李黼平却驳斥前人的这种读法。如杜甫《登慈恩寺塔》中有云:“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前人将“叫虞舜”,解释为“喻太宗”;将“瑶池”二句,解释为“喻玄宗与贵妃”。李黼平认为这种解释是不对的[5]P435。同样,吴梯也认为这几句并没有隐藏什么“讥讽微旨”,驳斥张戒“作骑墙之见”,“泥于明皇贵妃不能摆脱”[4]P406。 宋人注杜,喜持“无一字无来处”之原则,但这种做法,已遭到宋人的批驳,比如陆游《老学庵笔记》载: 历来解杜之人,也喜欢“挖掘”杜诗本不具备的含义,喜欢标新立异,吴梯认为这种读杜是“求深反浅”,不可取。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记载到释德洪(也即惠洪)把杜甫的“夜阑更秉烛”的“更”读为平声,陆游认为这是“妄云”,吴梯也同意陆游的意见,并指出“后人解杜诗,多求深反浅”[4]P468。翁方纲把《羌村三首》其一中的“归客千里至”解读为“鸟雀噪之语”,吴梯驳斥到:“此说求深反浅,好异之过。”[4]P491 2.对“经典”杜诗的传承与挖掘 杜诗在杜甫身后成了诗歌典范,甚至上升到“经”的地位,这是杜甫生前应该未料到的。但我们应该正视一个问题,那就是杜甫流传下来的1455首诗歌,并非篇篇都是“经典”。有些是人所公认的“经典”,吴梯和李黼平也都通过阅读和阐释,印证了其经典性,如上文提到的《登慈恩寺塔》《八哀诗》《秋兴八首》《戏为六绝句》等;还有一些公认的杜诗“经典”,如上文提到的《缚鸡行》曾得到宋人的追模,但吴梯却认为这首诗并非“杜集绝唱”。 吴梯和李黼平的阅读及阐释,又使得某些原本并非“经典”的杜诗被人熟知,比如杜甫的《燕子来舟中作》,李黼平的阅读就非常细致、深刻,传达出了这首诗的“经典性”: 吴梯对杜甫《巳上人茅斋》“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一联精妙的解释,不仅让我们看到了杜甫对“炼字”的追求,也更让我们见到了杜诗的“经典意义”。《巾箱拾羽》卷四引《岁寒堂诗话》载: [4](清)吴梯.巾箱拾羽[M].陈建华.广州大典第四十九辑子部杂家类第4册[Z].广州:广州出版社,2015. [5](清)李黼平著,李永新点校,李国器辑补.李黼平集[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20. [6]梁伟荀.李黼平《读杜韩笔记》研究[D].闽南师范大学,2022. [7]张忠纲.杜甫六种诗话校注[M].济南:齐鲁书社,2002. [8]张寅彭.清诗话三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9]莫励锋.走近伟大的灵魂——阅读杜诗的三大理由[J].秘书工作,2020(1). 刘晓亮(1985— ),河北唐山人,暨南大学文学博士,广东开放大学文化与传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兴趣:杜诗学研究、地方文献与文化传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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