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乱多故,不仅需要诗歌来宣泄浓重的哀思,也需要文章来记录深沉的理性思考,陈述匡时救弊的良方。时势决定了大历时期政论文的发达。尽管不少著名文学家的政论(如戴叔伦《述稿》)和文集(如刘长卿、韦应物)不幸失传,但陆贽《陆宣公奏议》的传世稍为弥补了这一遗憾。仅这部彪炳千古的政论集就足以让我们对这个时代的文章刮目相看,在文学史上为它留下一个特殊的位置。 陆贽(753—805),字敬舆,嘉兴(今属浙江)人。卒谥宣,后世通称陆宣公。《旧唐书》本传称他少孤,特立不群,颇勤于儒学,大历八年(773)年十八登进士第,又应博学宏词科,授郑县尉。当年进士科试《东郊朝日赋》与《禁中春松》诗,陆贽诗做得平平,赋却写得气势充沛,条理明晰,叙事写景也得心应手,初步显示出熟练地驾驭骈体文的能力。之后他又以书判拔萃调渭南主簿,迁监察御史。德宗为太子时已闻其名,登基后召对翰林,即授翰林学士,由祠部员外郎转考功郎中。陆贽感知遇之恩,尽忠报效,朝廷政有缺失,巨细必陈,德宗愈加倚重。据本传载:“贽初入翰林,特承德宗异顾,歌诗狎戏,朝夕陪游。及出居艰阻之中,虽有宰臣,而谋猷参决,多出于贽,故当时目为'内相’。”陆贽博通古今,才识练达,审时度势,敏于机变。在建中至兴贞元初仓皇反覆之际,全靠他过人的洞察力和冷静的应变能力,德宗才得以避免许多困厄,安然度过险境。建中四年(783)冬,朱泚乱京师,德宗被围困在奉天(今陕西乾县)。当时北面诸军被敌牵制,“南方藩镇多闭境自守”(《通鉴》德宗建中四年),观望不动,形势十分危急。值此人情向背之际,陆贽对德宗说“欲纾多难而收群心,唯在赦令诚言”。德宗在陆贽反复劝谏下,终于在兴元元年(784)元旦向天下颁布了由陆贽拟的罪己诏,其文略云:立政兴化,必在推诚;忘己济人,不吝改过。朕嗣服丕构,君临万邦,失守宗祧,越在草莽。不念率德,诚莫追于既往;永言思咎,期有复于将来。明征其义,以示天下。小子惧德不嗣,罔敢怠荒。然以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积习易溺,居安忘危,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致泽靡下究,情不上通,事既壅隔,人怀疑阻。犹昧省己,遂用兴戎。征师四方,转饷千里,赋车籍马,远近骚然;行赍居送,众庶劳止,力役不息,田莱多荒。暴令峻于诛求,疲民空于杼轴,转死沟壑,离去乡里,邑里丘墟,人烟断绝。天谴于上而朕不寤,人怨于下而朕不知。驯致乱阶,变起都邑,贼臣乘衅,肆逆滔天,曾莫愧畏,敢行凌逼。万品失序,九庙震惊,上累于祖宗,下负于蒸庶。痛心腼面,罪实在予,永言愧悼,若坠泉谷……〔8〕这道诏书原由别人起草,陆贽阅后以为太浮泛,如例行公事,用于平日还凑合,施于眼下这非常时刻则不足以震撼人心,他告诫德宗态度必须诚恳,“悔过之意不得不深,引咎之辞不得不尽”(《奉天论赦书事条状》)。他拟的这篇诏文情词恳切,一味引咎自责而毫不文饰。历数自己的幼稚暗昧,斥逆臣之狂肆,哀民生之多艰,令人在感动之馀顿生同情和谅解之心,并激发起慷慨报效之志。翌年叛平后李抱真来朝,对德宗说:“陛下幸奉天、山南时,赦书至山东,宣谕之时,士卒无不感泣,臣即时见人情如此,知贼不足平也”(《旧唐书·德宗纪》)。由此可见陆贽察人情、识时务的王佐之才。陆贽虽自幼习儒学,却并非房琯那种不免迂阔的书生。他博学多才,精于谋略,是个真正有远见的政治家。读他的奏议如《奉天论赦书事条状》、《奉天论李晟所管兵马状》、《奉天奏李建徽杨惠元两节度兵马状》、《兴元请抚循李楚琳状》、《兴元奏请许浑瑊李晟等诸军兵马自取机便状》等,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那“识大体”、“有远虑”(刘辰翁语)而又见隐察微的宰相风度。在对待李楚琳的问题上,德宗从其奏,得以免遭不测;论李晟与李、杨两节度兵马的两篇奏文,德宗准前者而未允后者,结果李晟军得以保全,两节度兵马尽落李怀光之手。先见之明,一一应验。其他论财政之文也应时救弊,堪称治世良方。苏东坡曾感叹:“德宗以苛刻为能,而贽谏之以忠厚;德宗以猜疑为术,而贽劝之以推诚;德宗好用兵,而贽以消兵为先;德宗好聚财,而贽以散财为急;至于用人听言之法,治边驭将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过以应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如此之流,未易悉数。可谓进苦口之药石,针害身之膏肓,使德宗尽用其言,则贞观可得而复。”(《进读奏议劄子》)可是以刻忌闻名的德宗能尽用么?如果说在奉天危难之中德宗迫于形势还勉强能采纳陆贽的意见,那么一旦局势转变他就要自行其是了。还朝后,陆贽由谏议大夫转中书舍人,迁兵部侍郎,贞元八年(792)参知政事。因直言谏诤,屡致德宗不悦,又遭裴延龄、吴通玄等谗嫉,终于在两年后被罢为太子宾客,再贬为忠州别驾,十年不召。等到顺宗即位征他还朝,诏书未到,他已去世了,享年才五十二岁。一代英才,未尽其用,举世叹惋!陆贽的著作,据权德舆《陆宣公文集序》载,有制诰集十一卷、奏草七卷、中书奏议七卷、文集十五卷。今文集十五卷已佚,诗只存三篇试帖诗,奏草与中书奏议后人合刻为《陆宣公奏议》,流传极广。《全唐文》编世传宣公文为十六卷。 陆贽以文著称。他的文章和遭遇令人想到汉代贾谊,后人论及他的政论文也每每用贾谊来作对比。苏东坡称其“论深切于事情,言不离于道德;智如子房而文则过,辩如贾谊而术不疏”(《进读奏议劄子》)。陆象山说:“贾谊是就事上说仁义,陆贽是就仁义上说事。” 刘熙载则指出:“陆宣公奏议,妙能不同于贾生。贾生之言犹不见用,况德宗之量非文帝比,故激昂辩折有所难行,而纡馀委备可以巽入。且气愈平婉,愈可将其意之沉切。”(并见《艺概·文概》)刘熙载之论准确地指出了陆贽奏议的辞令风格,如果说贾谊之文激越骏发,逞才使气,那么陆贽之文则委婉沈切,辞理温厚。陆贽深知德宗的褊狭,所以文辞极尽婉曲,不露锋芒,而且每从德宗的立场考虑问题,推己及人,使德宗听来亲切入耳。如《奉天请数对群臣兼许令论事状》论诚信云: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若不尽于己而望于人,众必绐而不从矣;不诚于前而曰诚于后,众必疑而不信矣。今方岳有不诚于国者,陛下则兴师以伐之;臣庶有亏信于上者,陛下则出令以诛之。有司顺命诛伐而不敢纵舍者,盖以陛下之所有责彼之所无故也。向若陛下不诚于物,不信于人,人将有辞,何以致讨?是知诚信之道,不可斯须去身。陆贽先论述诚信之必要,继而肯定德宗素来以诚信待人,所以能以其有责彼之无,推己及人,知诚信必不可少。这样的劝谏显得是设身处地替德宗思考,且恭维了德宗,所以比直讲道理更有说服力,难怪刘辰翁读到这里称赞道:“辞婉意如,得告君之道。”[9]又如《论叙迁幸之由状》云:陛下又以百度废弛,志其肃清,持义以掩恩,任法以成理。神断失于太速,睿察伤于太精。断速则寡恕于人,而疑似之间不容辨也;察精则多猜于物,而臆度之际未必然也。寡恕则重臣惧祸,反侧之衅易生;多猜则群下防嫌,苟且之风渐扇。是以叛乱继起,怨并兴,非常之虞,亿兆同虑。惟陛下穆然凝邃,独不得闻,至使凶卒鼓行,白昼犯阙。重门无结草之御,环卫无谁何之人。自古祸变之兴,未有若斯之易,岂不以乘我间隙,因人携离哉?陛下有股肱之臣,有耳目之任,有谏诤之列,有备卫之司,见危不能竭其诚,临难不能效其死,所谓致今日之患,是群臣之罪者,岂徒言欤? 朱泚之乱发生后,德宗虽引咎自责,但实际上他既不清楚也不甘心承认自己的失政,陆贽于是故意说此乱之起,罪在群臣“见危不能竭其诚,临难不能效其死”,而造成这种局面的则是德宗的睿察太精,神断太速。这是委婉地批评了德宗的失政之由——苛察猜忌。这种寓贬于褒的笔法在陆贽的奏议中很多,形成一种“辞婉而意严” (刘辰翁语)的特点。陆贽的政论文都是骈体,语句工整、声韵铿锵,富有排宕偶俪之美,却绝无呆板僵滞之弊,可以说陈情言事,无不畅达。这从上引几段文字已清楚可见,而《奉天论奏当今所切务状》中的一段尤有代表性:顷者窃闻舆议,颇究群情:四方则患于中外意乖,百辟又患于君臣道隔;郡国之志不达于朝廷,朝廷之诚不升于轩陛;上泽阙于下布,下情壅于上闻。实事不必知,知事不必;上下否隔于其际,真伪杂糅于其间;聚怨嚣嚣,腾谤籍籍,欲无阻碍,其可得乎?物论则然,人心可见,盖谓含弘纳听,是圣主之所难;郁抑猜嫌,是众情之所病。伏惟陛下神无滞用,鉴必穷微,愈其病而易其难,如淬锋溃疣,决防注水耳。可以崇德美,可以济艰难,陛下何虑不行而直为此懔懔也? 虽是排偶骈骊,却流利条畅一如散行,丝毫无牵拘生硬之感。骈文到陆贽,真可以说精纯圆熟,已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当然,陆贽并不因此就一律不用散句,像上引文字中末尾就是一句散句,在一段陈述结束时,它使语气变得纡徐舒畅,在整齐铿锵的韵律中制造了一点波折变化。《奉天奏李建徽杨惠元两节度兵马状》在论及处置两节度兵马的具体措施时也用散笔直叙,并不强作骈骊,由此可见陆贽以意为主,不拘泥文辞的通达态度。正因为有这种通达态度,贞元七年他以兵部侍郎知贡举时,能放韩愈、欧阳詹、李观等古文巨子及第,时称“龙虎榜”(《新唐书·欧阳詹传》)。陆贽不只是一个有政治家风度的文学家,也是一个有文学家眼光的政治家。他的政论文影响深远,以其“辞婉而意严,得告君之体”,所以“后世进言多学宣公一路,惟体制不必仍其排偶耳”(《艺概·文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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