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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专栏】陈才生 | 你不知道的方春林

 江月之声 2024-08-14 发布于河南

清风朗月  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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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专栏】

你不知道的方春林

陈才生

朋友方建斌,我称“老方”,1958年生人。中等身材,黑红脸膛,颇似电视剧里的包公。

他原是安阳地区党校教师,讲授写作,懂易经。未认识前就听说他的大名。上世纪90年代机构调整,他进入安阳师专。我们同在一个教研室,同教一门课,业余时间还共同办过辅导学校,开过书屋,风风雨雨十数年,可谓知根知底。

老方好学,为人厚道,但性格耿直。别看他平时说话心平气和,满面春风,火气来时,会陡然变色,毫不客气,倔得像头驴。他有高血压,这种脾气对他的身体的确不是好事。

方建斌

好在他信佛。受戒律影响,不烟不酒不食肉,不喜谈家长里短,也极少讲个人私事。

老方50岁时,身体出了状况。这天正讲着课,突发脑梗,晕倒在教室。从此告别了讲坛。休养期间,经常能看到他在小区散步,胳膊和腿已不大灵便。先是蹒跚而行,走走停停,后来要凭借轮椅,由夫人护驾,再后来就很少出门了。

曾经有一次,他托我买几味中药,说附近几个药店都凑不齐,让我到远处看看。我四处打听,终于买全,并送到他家中。他要付钱,我执意不收。他着急了,正言说:“中医理论,中药不掏钱没效,让我有效吧。”

前段时间,我写了篇文章叫《鸳鸯杏》,讲述凿建红旗渠青年洞的故事,在“江月之声”发表(后刊于安阳日报《邺风》)。

《鸳鸯杏》

第二天,老方在郑州儿子家给我打电话,表扬说:“你写的很好,很真实。”

我打趣说:“老兄何以见得?”

他说:“我父亲当年也在青年洞。”

我突然警觉起来:“敢问老叔大名?”

他迟疑了一下,平静地说:“我父亲叫方春林。”

我顿时愣住了。方春林?不就是当年青年洞工地的副指挥长吗!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在炮火硝烟中指挥若定一马当先的人物,那个在史志资料中曾有提及却又一闪而过的人物,那个在采访中多次听说又不知所踪的人物,竟然是身边老友的父亲!不禁大发感慨:“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早知如此,何必舍近求远,走乡串户,去向别人打听呢。”

方春林一家

我埋怨他,几十年来,我们在一起谈天说地,谈古论今,你却对前辈的事迹守口如瓶,未曾吐露过一个字。

确实,照当年凿建者艰辛的付出,照后来青年洞产生的影响,作为工程的主要负责人,无论如何,方春林都算得上响当当的人物,但在后来的媒体宣传中,在红旗渠人物的后续报道中,似乎人间蒸发一般,再未见到他的踪迹。这成为一个谜。

在我的催问下,老方讲述了父亲一些令人唏嘘的往事。那位曾经叱咤风云的修渠人,透过岁月苍茫的烟尘,在我面前渐渐地清晰起来。

方春林,生于1931年,也就是日本侵略中国东北的那一年。在林县地界,正是风起云涌的天门会由盛转衰的时候,军阀势力及各种会道门组织相互割据,社会动荡不安,黎民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的家在横水窑头,与时任国民党林县县长的张继武同村。1937年前后,张继武的姨太太住在村里,闲来无事,便簇拢了一帮孩子,办起了识字班。他就是那帮孩子中的一个。

他天资聪慧,从小对知识就充满渴望。村里有座三官庙,庙内是所初级小学。为了寻找学习机会,他经常晚上跑到学校,帮老师抹桌扫地,陪老师一起住校。但由于家庭贫困,他八九岁时就离开了父母,到十多里外的南峪村给地主放牛。当时人小力单,吃饭时,连锅中的大木勺都拿不动,衣服上常常沾满了饭渍。但他手脚勤快,机灵懂事,甚受主人待见。一次放牛回来,饭点已过,他顾不上吃饭,忙着去饮牛,并掂着粪铲先把牛粪捡回来。这让主家很感动,对他格外关照。在村里,主家开有药房,每天晚上,他会到药房去,掌柜特许他用包药的草纸来习字。就这样,他用两年多时间自学了初级小学四年的课程,然后,到横水镇读高级小学。高小毕业时,他考取了安阳的一所师范学校,可惜交不起学费,放弃了。此时,林县全境已经解放,受进步思想影响,他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在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中,成为新政府的一员。

那时候,东下洹一带还是个小乡,方春林被派去做农会工作。当时,新政权刚成立不久,社会并不稳定,明里暗里都有反动势力存在。为了保卫土改成果,工作队员们的心里时刻绷着一根弦。小崔垴村有个娘娘庙,据说供奉的是高欢的娘娘。有村民想借此生事,说梦见娘娘赐剑于他,并在庙外的树上找到,以此惑众,聚集了一帮人,拜把子结兄弟,蠢蠢欲动。方春林得知,立即组织人员前往,及时控制了发起者。令他惊讶的是,那人所谓的“神剑”,居然是张继武的佩剑,不知他是如何弄到手的。没有多久,那人就被政府镇压了。

当时,土改队伍中有个别人利欲熏心,看中了被清算的地主家女人,便假公济私,强行霸占。对此,群众议论纷纷。方春林挺身而出,及时制止,并在干部会上说:“新社会讲婚姻自由,我们不能给共产党丢脸。”他的耿直和公道,不仅保护了妇女的合法权益,也维护了政府的形象。

谈及此事,老方说:“我媳妇的亲姨就是这样被救出来的。”

方春林在工作中能一碗水摆平,敢说敢当,在地方口碑相传。小乡合并后,很快被任命为横水公社青年团书记,监察委员会秘书,成为一名年轻有为的后备干部。

1960年2月11日,林县“引漳入林”的号角吹响,15个公社组织了四五万人的修渠大军,自带干粮、行李,赶着马车、平车,推着小推车,拉着粮食、炊具、锹、镢、钢钎,一路向北,浩浩荡荡开向数百里的渠线。其中,横水公社的任务之一,便是凿通咽喉工程青年洞。

青年洞最初叫“卢家拐隧洞”,位于卢家拐村西狼牙山半腰的“小鬼脸”上。由于地势险要,需要在数十丈高的峭壁上悬空作业,公社领导决定组织一支青年突击队。就这样,时为青年团书记的方春林,义无反顾地站到了队伍最前列。

青年洞工程副指挥长方春林

那时的方春林才28岁,中等个子,黑脸膛,(老方说:“比我还黑。”)是主管工地的副指挥长。可谓风华正茂,血气方刚。我采访过的修渠人大都有印象:

“他话不多,但有板有眼。”

 “一口唾沫一个钉。”

 “打起钎来,一口气能抡上百下。”

应该是个秋天,那时老方才三四岁,随母亲来到渠上,住在卢家拐东南的木家庄。父亲吃睡都在山上,很少与他们见面。只记得有一回,他风尘仆仆赶来,头上、衣服上沾满了石粉,丢下一兜软枣,让他回去送给奶奶。他十分好奇:那里的软枣居然没有核。

他讲述的父亲与青年洞的故事多半也是听来的。

刚修青年洞时,因山高崖陡,无法施工,父亲心急火燎,单枪匹马爬上“小鬼脸”的崖顶勘查,结果,返回时竟找不到撤退的路了,急得在上面大喊:“贾九虎,快来接我。”贾九虎,太平庄凌集村人,是当时的除险队员。

洞中岁月

青年洞所在的峡谷丛林密布,沟深路险。民工们三班倒,上夜班的经常能听到林中有呜呜的声音,十分瘆人。有人说是“鬼”叫,惊恐不安。父亲不信邪,循声前往,结果发现声音来自一片交叉的树枝,风吹时,枝杈分开,声音响起;风停时,枝杈收拢,声音消失。于是,他上去把树枝折断,从此,“鬼”叫声消失了。

父亲有件白衬衣,胸襟处有片血迹,怎么洗也洗不掉。听母亲说,那是隧道发生爆炸时救人留下的痕迹。那个事故,就是史志资料记载的“6-21”事件,一死两伤,场面十分凄惨。

1960年11月,由于大饥荒,全国“百日休整”。此时,青年洞的五个旁洞都已并入渠线,向两端延伸,有的即将贯通。工程最艰苦的阶段已经过去,方春林和突击队员们一起撒离(后续任务由护渠队完成)。虽然只有短短九个月,但艰苦卓绝的洞中岁月,却成为他人生历程中最难忘的一页。

青年洞旁洞即景

回公社不久,方春林家中发生大事——妻子脑神经出现问题。妻子当过民校教师,识文断字,十分贤惠。好端端一个人,突然变得情绪不定,甚至胡言乱语,神神叨叨。有人说这是“传音”,即鬼神附体。方春林心急如焚,工作又忙,一时腾不出工夫给她治疗,显得无可奈何。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有个村干部竟然在背后告了他一状,说他纵容家属搞封建迷信。当时正是“破四旧”的年代,村干部的说词很快引起公社领导的注意。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方春林对告状一事满不在乎,依旧埋头工作。但最终的结果却出乎意料:他被免去团委和监委的职务,调到了远离家乡的小店公社。当时,红旗渠全线通水,林县评选修渠劳模,方春林被评为乙等。有人说,如果没有妻子的原因,他会稳拿甲等。

太行山上的小溪千条万条,潺潺汩汩,奔流不息,充满着对山外世界的期待与向往。但常常一道土坎,一块落石,或者脚下山体的突然扭曲、断裂,便从此改变了路向,驶入不同的河道。或汇入江海,化为波涛;或渗入荒野,静寂无声。也许,这就是人生。

对方春林而言,修建青年洞,就像是完成了一场春耕,抢收了一个麦季,并没有感到自己有多么伟大。作为国家干部,一名共产党员,一切都是份内之事,自然之事,如同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但关于告他“黑状”的处理,总觉得有点冤。表面上,他照常上班,若无其事,而内心究竟翻起过多大波澜,无人知晓。家人能感觉到的是,本来就话语不多的他,更加沉默了。

到小店后,方春林成为一名普通干部,下了基层。先后在元家庄、古善、南屯、流山沟等村驻队,后成为基点组长。为了帮助地方发展生产,他与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和普通社员没什么两样。山区的风吹日晒,田间的汗水辛劳,使他本来就黑红的皮肤显得更加黝黑,人称“黑老方”。那个年代,正值国家政治动荡的时候,到处在搞运动,大串连,大游行,讲用会,批判会,此起彼伏。但他却认定一个理——家中有粮,心中不慌。他认为,“抓革命”的目的是为了“促生产”。生产搞不好,革命就白抓。所以他不会唱高调,不搞花架子,事事带头,真抓实干,在社员们中间留下“吃苦”“能受(方言:能干)”的印象。村头巷尾,只要提起“黑老方”,三岁小孩都知道。

同吃同住同劳动

老方回忆说,父亲驻队期间,心中除了工作,便是记挂我爷爷和奶奶。每有空闲,总会到集上割点肉,跑回来给他们改善生活。“那可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啊,肉很稀罕,也很贵,一般人家是吃不起的。”并且说,“虽然他弟兄四个,但是爷爷奶奶的寿衣都是他和母亲一手置办的。当时条件不好,只能今天一件,明天一件,零星积攒,到用时,都齐了。”

1977年,方春林在一次干活时,从梯子上摔下,腿部受伤,居家休养。其间,国家的政局不断发生变化,地方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而他依旧挂在公社的编制里。但他不争,不辩,不找,不怨,任其自然。因为养伤,所以赋闲在家。

老方回忆,他曾多次去小店代父亲领工资。有一回,会计话中有话地对他说:“让你爹回来吧,这几年搞计划生育,有罚款,可肥了!”他传话给父亲,父亲一字一顿地说:“这种钱,我一饿两疙截儿也不要!”

有段时间,方春林曾驻队的一个村修渠,要用石灰,却不会烧。干部们忽然想起 “黑老方”,他修过红旗渠,准行。于是几个人专程跑到窑头来请他。乡亲们需要他,他怎能不去?不仅去了,还吃住在那里,干了很长时间。公社领导得知,赶忙派人去找他,说:“你不能上班,却跑到这儿来烧石灰。还是回来吧。”

就这样,他又回到了公社。上班下班,守时守点,直到退休。

1991年,方春林退休,回到了窑头。除了侍弄三四亩责任田,又在村东边的山坡上开了许多小片荒。每天早出晚归,以耕锄为乐。

在日出日落的田间劳作中,他是否会想到自己的过去,为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而自豪?不知道。

他是否会为自己人生的无常、命运的多变而伤感?不知道。

自从两位老人去世后,他似乎再无牵系,把全部身心放到了那片贫瘠的土地上。

听人说,一位省长到了青年洞,赞叹道:“要是不亲眼看看,很难想象红旗渠会从这里通过。”此时,他正挥着镢头,在开拓一片新地,汗水滴在脚面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

听人说,一位中央领导视察了青年洞,讲话说:“要把红旗渠办成青少年教育基地。”此时,他正挽着裤子,在浇灌自己种的小麦。麦苗抽穗了,一片葱绿,长势喜人。

听人说,县里在组织干部参观青年洞,连村里的支书也去了。此时,他正挑着箩筐下山,走在青纱帐里,箩筐里一片金黄,那是他刚刚掰下的玉米。

今日青年洞

山风从耳边吹过,大地一片清凉。

也许,过去的他,早属另一世界。春种秋收,才是生活。

1995年,方春林感觉呼吸困难,声音嘶哑,被诊断为喉癌,赴安阳治疗。期间,结识一位佛教徒,据说是“高人”。在“高人”影响下,居家念佛拜佛,闭门清修。

1998年,方春林去世,享年68岁。

老方说,父亲走时很安详。

我问:“老人生前可曾留下什么?比如笔记,证书,或其它材料……”

他沉默半晌说:“没有。”

林县红旗渠干部登记表

在林州市档案馆,我翻阅当年红旗渠建设的原始材料,意外发现了方春林的名字。那是一份《林县红旗渠干部登记表》,蜡板油印的数页表格,纸质已经发黄,但黑色的钢笔字迹清晰可辨。在横水公社那页,密密麻麻的表格中有一行显示:

方春林,男,党员,高小,横水公社监委秘书,副指挥长。

登记时间:1960年3月23日。

2024年8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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