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上半年诗稿 | 杨雪窗

杨强，号雪窗，1987年生，湖北襄阳人。唐社社员。

【五、七古十四首】

寓言二首

一

翳翳三日雨，行潦自荡潏。蚁垤据崇丘，洞窟千盘结。尺土塞郛郭，寸壤亘宫阙。百工畜赀粮，坐待霪霖歇。五日风震荡，七日云滃渤。滔滔势襄陵，奔湍摧其穴。蚁君与蚁民，殄灭靡遗孑。奚知众鳞族，掉尾方泼泼。沿洄穷浩邈，始觉江湖阔。

二

熇熇三月旱，乾土类龟裂。广泽日以缩，方塘日以竭。涸泉困波臣，陆处相呴沫。汩泥暂偷生，会见曝鳞鬣。安得雨滂沱，一入江海阔。不然乞升斗，冀宽旦暮活。大化胡不仁，彼曹终死暍。讵期封垤蚁，蠢蠢自成列。远道慕腐腥，归歌奏奇捷。

书《溪山诗稿》后

人骨瘦不禁，词气尤精猛。诗力霜鹘健，笔阵云旌整。想见炉锤手，妙句出深警。毛君古之徒，汲井用修绠。瓣香礼巢经，苏黄挹千顷。黔中富山水，天意教管领。何当抉灵秘，巨刃擘奇境。君诗工苦吟，深稳天所秉。夜阑万籁息，冥搜神自骋。意得忘蹄筌，此境何人省。时流竞浮鄙，群噪等蛙黾。绝足安可追，千里道挺挺。

后寓言二首

老鱼

老鱼吞铦钩，劈波急遁走。一掣出江湖，骤落垂纶手。鳞鬣苦摧伤，翕张血濡口。伺隙忽腾跃，脱命逋深薮。谆谆语儿曹，娓娓告戚友。众心忧且悸，翼翼日相守。寖久忘危机，蠢尔甘物诱。一鳞堕香饵，百鳞竞踵后。倾身殉所欲，终付刀俎剖。老鱼徒哓哓，尔来丛怨咎。一朝被驱遣，穷渊寄衰朽。

蚁战

槐安盘古根，檀萝元附属。恩怨积丘山，寖久忘同族。朅来各独立，两邦遂反目。大国赫兴戎，陈兵贵神速。小国赋同袍，誓旅抗穷黩。蚁城荡丘墟，蚁民日歌哭。战血被川原，积尸枕岩谷。列国分泾渭，鼓舌较直曲。乾坤两蜗角，蛮触无定局。死者骨速朽，生者尚荼毒。何当弭兵燹，坐使疮痍复。

砀山梨树王

老树何蟠蟠，拿空势崭绝。雪霜恣践蹂，肌肤若黝铁。人传三百载，风霆挠不折。二月泄春和，嶙峋裹稠雪。吹香馥天地，洗素皛云月。丑怪变妩媚，何假浓淡抹。粗服与乱头，凛然不可亵。砀山古梨乡，君寿尊上列。罗拱若儿曹，他树莫相颉。风日政暄妍，热客每停辙。攘攘不逾瞬，知君饱所阅。人世几浮沤，夐立无言说。

洒志

南山似排齿，森然啮天碧。北山势平迤，突者隆其脊。施施云龙趋，首尾邈难觌。两间谧人境，狭长如艋舴。辟之以田畴，聚之以庐宅。牧之以鸡豚，营之以稼穑。我来属春暄，屋树禽格磔。东家挑粪担，蔬茁肥地瘠。西家荷畚锸，高下自成洫。居人轻岁月，与山两莫逆。耕凿自一乡，天地不局蹐。

自波乍村步行至长岭岗，沿途山色甚佳

在下惟地舆，在上惟天盖。众峦障两间，远入天地界。高下绿成海，我身浮一芥。前矗如抵拒，环拱如拥戴。一山指蟆蹲，一山想龟拜。卓立挺奇崛，旁亘走澎湃。何年鼓大炉，陶冶出万态。或疑山灵黠，冥冥弄狡狯。终古无倾坠，嗟此厚坤载。屋甍藏云巘，岩田如画卦。槐香播雨村，鸡鸣把仕寨。瓢浆解我暍，磐石憩我惫。行者慕山佳，居者苦山隘。勠力治耕稼，地寡生事碍。襆被走风尘，子孙邈云外。孰能铲叠嶂，畎亩资沃溉。化为膏与腴，庶起黎甿瘵。

可布三首

可布者，布依村寨。寨居众山之围，六枝、落别二河绕境而流，汇于白水河。隔河与关岭相望，下游与镇宁毗邻，势若犄角。寨中老屋星散，砌以木石，为土人传统旧居，今已委弃。游盘至此，喜其清谧，是以寄乎吟咏，爰成五古三章。

一

山作无声画，窈窕三百幅。水作无徽琴，琤璁三百曲。何时布依乡，宅此山水隩。瀑布虽不雄，万古泻寒绿。美人下天风，锵锵戛佩玉。白水合双流，赴海安能束。鸡鸣三县曙，众岭媚春旭。穰穰油菜繁，膴膴土膏沃。于焉骋良觌，旷然远世梏。

二

伊昔畎亩氓，石木构庐屋。上者蓄食粮，下者栅牲畜。中者四五室，雍雍睦亲族。女长工蜡染，男大善耕筑。汲井漱泉甘，开园撷蔬绿。老宅寖榛芜，新甍望鳞簇。丁壮尽东趋，乡园等桎梏。十室九老弱，皋田艺黍菽。东邻翁负篓，西舍媪编竹。山水宛如昨，世事看转毂。

三

居者慕繁华，山水为桎梏。竟岁忧其贫，何暇旷心目。少年弃田庐，譬彼脱笼鹄。繄我饱风尘，苦婴世网束。不爱车马填，但爱山水绿。彼之谓碔砆，而我为璧玉。我所弃如遗，而彼趋若鹜。溪岩憩清绝，翳翳绿交屋。万嶂揖我开，瀑声洗我浊。恍遗土梗身，坐忘日月促。

黔中与妻二首

一

我性嗜诗书，汝意爱花木。诗力使人穷，浃髓如蛊毒。花气旦夕清，穆若春风沐。自汝适兹邑，佳卉每购蓄。土肉养根荄，泉乳细洒漉。抚之若儿女，用意诚委曲。光风泛猗兰，虚室俨空谷。月季无春秋，婉娈扬清馥。多肉翠芃芃，憨然态可掬。孰云盆盎小，天机自含毓。芸窗托高咏，浣我诗肠俗。感汝有殊勋，斯乐亦云足。

二

我有山水痼，膏肓不可药。抉搜若饥渴，历览壮心魄。名山吾已厌，早堕俗氛恶。安能恣幽讨，绝境启灵钥。迨君入黔天，风土先领略。我行踵后尘，胸臆为恢廓。良游每相挈，万虑尽抛却。云际望巃嵷，郎山走磅礴。可布鸣瀑泉，淙淙足可濯。莽苍穷地外，坡陀屯寨落。造物无尽藏，诗力资开拓。川岩如故人，恍践前生约。与君共呴濡，是乡聊可托。

机上观云歌

二月廿三日自徐州乘机飞抵贵阳，窗中观云，蔚然壮丽，乃作是篇。

风培鹏翼西南徙，决眦黔天五千里。搏虚迥出万斛尘，脱略人寰犹弊屣。大圜如笠不可触，膏田万顷平如砥。上追羲辔抉云出，刮磨镜天洗眸子。彼苍之高不知尚有几千仞，但见云烟渤潏生脚底。前云磊砢骇奇谲，回峰沓嶂劈空起。后云蒸滃化崩涛，望洋向若邈无涘。洼者渊渟，凸者岛峙。弥天一白眩银海，虚舟驶入冰川纪。兜罗绵裹三千界，宇宙汗漫竟何是。老龙嘘出亿万云，复向云中藏爪指。偶从云罅俯区区，攒蹙山川铺一纸。安知不有风雨晦，由来造物足奸诡。挥斥雷公鞭电母，变幻阴晴等儿技。云端叆叇不可居，大块荒茫我奚止。君看城郭弹丸耳，扰攘苍黎真梦蚁。

【五绝十五首】

午夜步六枝河口号三首

一

溪左几家眠，溪右百虫语。两界此天成，风月平分取。

二

鱼乐胜濠梁，潭空无所假。夜深光照矶，尚有垂纶者。

三

鱼以水为宅，虫以夜为昼。始觉天机活，溪上人归后。

杂诗七首

一

新我如车轮，旧我如车辙。征轮去不息，遗辙竟磨灭。

二

雪覆山鬓白，雪销山鬓青。美人鬓难鬒，览镜泣星星。

三

芙蓉萎朝夕，莲子黑如石。千年不死心，终作田田碧。

四

神木繄何代，车马竞驰骛。一刹树阅人，千年人阅树。

五

天涯作归人，故乡为过客。我生如逝波，我心如浮宅。

六

槐下淳于蚁，花底庄周蝶。何者为物我，梦枕觉一霎。

七

斑驳明信片，积埃委故箧。当时所念人，十载音尘阙。

又杂诗五首

记梦

叩梦有神交，山鬼语幽绝。来时一天雨，去时一天月。

古树

古树初生时，丑怪人惊绝。千年老更丑，祭之俨神物。

我身

夜色如沧海，城郭如岛屿。我身如虚舟，飘飖难自主。

盆松与盆鱼

盆石虬松盘，盆藻文鳞漾。安知万壑风，不梦五湖浪。

溪夜

草际虫喓喓，柳下蛙阁阁。众星悄垂听，灼灼出云幕。

癸卯诗稿 | 杨雪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