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多是悲秋的,大概不仅是因为秋风起兮而带来的花残叶败的肃杀之气,更是因为由这习习秋风而惹出的秋思,这种秋思不是别的难猜的情感,而正是切切故乡情,是羁客萦绕于怀,久久不去,难以排遣的乡愁。 而你要写乡愁就不能只写乡愁,你要写乡愁之于王维,是“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漂泊无依,是未能与兄弟“遍插茱萸”的遗憾; 要写乡愁之于马戴,是“寒灯独夜人”的孤独凄苦,是眼看着“落叶他乡树”,却只能羁留异地,归家无期的酸楚; 写乡愁之于王勃,是“山山黄叶飞”的羁旅飘零,是万里远游的游子怀乡而不得归的悲愁; …… 愁乃秋的心绪,这么看的话,其实这乡愁,自草木变黄的那一刻开始,便有了苗头,飒飒秋风带木叶萧萧,落叶尚且归根大地母亲的怀抱,何况人呢?自然是想家的。 而随着落叶纷飞的速度,这乡愁也在一点点堆积。 / 且古时不同现在,那时还没1有能做到朝发夕至的高铁,火车和飞机,从前的车马很慢,回一趟家的路途少则一月,多则一年半载。在自己离故乡千万里之遥的情况下,古人依然想方设法向亲人传递自己的思念: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唐 岑参《逢入京使》 是的,“平安”二字胜过千言万语,对故乡的亲人来说,知道远游在外的家人如今安好便已足够。这也是在没有纸笔之时的一种无奈妥协。 而对于作客他乡的游子来说谁人不想寄一封家书回去,问候平安的同时好叫惦记着的人安心,也可给这堆积如山的乡愁一个宣泄口,只是纸短情长,自然是写不尽乡愁的: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 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唐 张籍《秋思》 刘禹锡说: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 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 ——《秋风引》 在赏析张籍的《秋思》前,先来看刘禹锡的这首诗,风是一种大自然的现象,我们无法用眼睛看见它的影子和脚印,只能用感官去感受它的存在,正所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秋风起,北雁南归,是由那木叶萧萧的声音,“朝来入庭树”,方知树叶黄落,秋风之所以无处不在,是因为它附着了他物。而由此撩动了独在异乡的孤客的心弦,归思方悠哉,归家的思绪无穷无尽,他们该是对时节的流转最敏感的一批人了,“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屈原《离骚》)时光如流水,迅速而逝,季节更替,岁月流转也从不跟人打招呼,对于这一点,诗人们大多都有切身感受,时光的流逝让刘禹锡“一年颜状镜中来”,让杜甫“艰难苦恨繁霜鬓”,“白头搔更短”,可见岁月不饶人,而这些作客他乡的游子,他们长期羁旅,无法阻止容颜老去,于是回家似乎是他们(孤客)可以努力实现的一个愿望,所以自然思归心切。 但在古人那个年代,自然不是说想家就能回去的,回不去的便如前文所说会想方设法给亲人传递音书,遇上和平年代还好一些,亲人收到音书的时间会因为山高路远而长一些,如遇战乱,就真的“寄书长不达”,“家书抵万金”了,更悲催的是“无家问死生”的忧虑无处排遣,只能祈祷家人平安了。 张籍也是独在异乡的“孤客”,他原籍吴郡(郡望苏州),他在创作这首诗时正客居洛阳城。当时是秋季,秋风勾起了诗人的思乡情怀,于是创作了这首诗。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 洛阳城里刮起了秋风,正如前文先提到的刘禹锡的《秋风引》诗说的那样,我们是无法具象看见风的“长像”的,但是我们可以通过留声的大雁,木叶萧萧的落叶,感受到秋天的到来,这些想必张籍也有看到和感觉到,但是他没有写秋风如何萧瑟秋雨如何凄凉,草木如何零落,自然如何翠减红衰,如何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他没有用深沉的笔墨去表现多数诗人作品里流露出的“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凄凉,而是读者读起来自然也不会有“沉重”的感受了。诗人只是“浅淡”的说明秋风已起。 但作为他乡的“异客”,“孤客”,故乡渺邈的现实,归思难收的心绪自是躲避不掉的,魂牵梦萦的故乡怎么能不想呢?不仅要想,而且想得激烈了,更会是“断肠人在天涯”,虽然张籍没有写自己想家想到肝肠寸断,但是从“欲作家书意万重”来看,何尝不是思家之情的另一种生动体现,张籍必是内心思绪一波又一波的涌上心头,翻涌了无数遍,而一纸家书此时就成了他寄托思乡之情的出口,他要尽情的倾泻在纸上。 张籍的原籍吴郡,这让人想起三四百年前的西晋时期有一个名叫张翰的文学家的故事。据《晋书·张翰传》说: 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 张翰与张籍可谓异代同里,二人同时也有宦游北方的经历,所以张籍在写这首诗时我们或许可以想象,他或许也想到了自己这位异代同乡的故事,更触动了他的思乡之情。张翰因预测到齐王司马冏即将作乱,知机引退,张翰的故事后来诞生了一个成语——“莼鲈之思”,比喻思念家乡和归隐之志。顺带提一句,张翰的典故后来也被词人辛弃疾写进他那篇著名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 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辛弃疾也是想家的游子,但是他对国家爱得深沉,男儿带吴钩,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收复失地,稼轩的志向从不是求田问舍,而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他不想弃官归隐,他想要驰骋沙场,报效国家。奈何时光如白驹过隙,不给辛弃疾机会,他不想做张季鹰(张翰字季鹰),但是事与愿违,因为“且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还是不得已闲居田野,令人唏嘘。 我们说回张籍,对张籍来说,他不一定像张翰那样有什么政治上的原因需要归隐田下,但是见秋风而思故乡的情感二人应该说是极其相似的,应该说所有他乡羁旅的游子皆有见秋风而思故乡的情感,这个情感也该是古今共同的情感,这也能说明为什么古诗词跨越千年时空依旧可以产生共鸣了。 秋风吹起了张籍内心里思念家乡的阵阵涟漪,他的心绪不再如一泓清水平静无波,这撩动起的愁思让作者有感不得不发,于是欲作家书,可真正提笔写乡思,并未顺流而下,下笔成章,许是几张信纸,承载不下千言万语,也承载不下对故乡魂牵梦绕的情,无论自己怎么写,都会有结束的句点,还有是先写对家人的思念呢,还是先写对家人的嘱咐呢,要说的话太多了,多到竟不知道从何写起,张籍的心中情感是复杂的,里面究竟有多少心意,无法用语言条条呈明,但是,每个有生活经验的读者,肯定能体会的出来,又或许是因为封建时代交通不便,作者想要最大程度的表达自己心中的万千乡思,但是他也知道,情长纸短,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他尽情宣泄。 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但是,好不容易遇上了可以传递音书的捎信人,家书还是要写的,但是自己“珍视”的这次寄信机会到底还是“搞砸”了,因为有太多话要说了,反而到最后只能“匆匆”而写,落下了个意犹未尽的遗憾,不仅如此,还“匆匆”而寄,本来可以不紧不慢的完成一封家书,但是太想远方的家和亲人了,反而会弄巧成拙,万重心意到最后还是没能表达清楚,作者的急遽之情和匆忙之色,浮现在读者眼前栩栩如生,其实要论匆忙,自然比不了前文所说的岑参的《逢入京使》,至少,张籍还有时间写上这一封信,而岑参只能捎口信回家,相比之下,张籍已经幸运很多了。 作者并非没有写完这封信,既然打算封上了信封,肯定是写完了,只是自己的思乡情结在蠢蠢欲动,总觉得还能再添加一些,总还是觉得自己话没说完,所以在捎信人快要登船或者快要上马前还是忍不住想再检查一下,其实无非是想安抚一下内心遣排不尽的乡愁罢了,真能再加几句吗?不见得,昨夜秉烛夜灯下,早已字斟句酌了无数遍,已经足够是一封情真意切的乡书了。 论张籍乡思的沉痛情感肯定是比不上杜甫,毕竟“艰难苦恨繁霜鬓”,“万里悲秋常作客”的背后是经历了安史之乱后的杜甫的内心独白,虽然当时战乱已经结束,但是军阀割据又起,杜甫老病孤愁,饱经身世飘零之苦,他的乡愁掺杂对唐王朝命运的忧虑,自然要沉痛得多,而张籍表达的乡愁是一种内心微妙的变化,他用最平常的语言将内心翻涌的看不见的情思表达出来了,这种写法没有过多的修饰,也没有过多的渲染,自然也是感人至深的。 这首诗乍看起来寥寥28字,细细吟来,却是味无穷。正如宋代王安石评价“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题张司业》) 如果可以的话,真的希望自然界的风可以传信,如果真有这样一封信,那一定是四封信,贯穿春夏秋冬,如果春风有信,那便是一场看不完烂漫春光的花约,因为“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如果夏风有信,那便是一阵吹不尽清凉的惬意,因为“水天清话,院静人销夏”;如果冬风有信,那便是一场银装素裹的风雪之约,因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而如果秋风有信,那便是一封写不尽乡愁的家书……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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