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田字格”团队来到贵州正安县,和正安县教育局签署协议,在格林镇兴隆村小开启了一场乡村教育的创新探索。 初来贵州时,格林镇包括田字格小学在内,共有7所村小,如今包括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以下简称“兴隆田小”)在内,只剩三所。之前,我们更多听到的是非田字格项目村小关闭的消息,但去年以来,我们开始听到项目村小关闭的消息,每个县大约有10%的项目校受到了影响。同时,一些优秀的村小教师,包括“田字格”培养出来的种子教师,也纷纷调到城镇教书。 乡村学生数量下降,是可见的事实。 有些人认为,乡村教育的衰退,是人口城镇化的必然产物,全世界都如此。在此,我想厘清人口城镇化与教育城镇化两个概念。 人口城镇化,指该地区城镇人口占该地区总人口的比例,教育城镇化则指该地区城镇接受义务教育学生数占该地区总学生数的比例。理论上,教育城镇化比率,不会高于人口城镇化比率,一是因为年轻人是城镇化的主力军,二是已婚的父母没有在城市找到稳定工作之前,大多会把子女留在老家请老人照顾。 事实上,我们的教育城镇化速度之快、势头之猛,远大于人口城镇化。也就是说,进城镇接受教育的学生增长速度,一直超过了进城务工和迁入的总人口增长速度。 高速教育城镇化的表现之一,就是每年大量农村学生涌入县城接受教育,县城学校特别是小学,学位供不应求。为缓解这一压力,不少县每隔1~2年就要建立一所新的县城小学。县级小学的规模一般在4000~6000人,班级规模也通常超过60人。 前往县城就读的学生,有少部分是“随迁就读”的子女,这属于正常的城市化现象,但也有不少家庭因陪孩子读书,搬到县城租房找工作。随着“随读就迁”人数的增加,县城出现了“城市留守儿童”,为了支付县城相对较高的生活及教育费用,一些家长外出打工,留下孩子和老人。还有“县镇专职妈妈”,也是快速教育城镇化衍生出的另一个特殊群体。 如今还留在村小的学生,大多是“走不了”的孩子。 兴隆田小过去几年,陆续接收了一些从其他乡镇转来的学生。2021年,一名叫小月的学生转到兴隆,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注意到他善于察言观色,直觉告诉我,他可能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果然,小月在聊天中告诉我,他的父母早就不在身边了,主要是叔叔在照顾他。 于是我邀请小月的叔叔来学校,希望深入了解小月的情况。当周五到来时,小月高兴地牵着一个男生走到我面前,介绍:“老师,这是我叔叔。” 我看着这位“叔叔”,难掩内心诧异。这是一位未成年人,只有17岁。通过交谈,我得知他们的爷爷奶奶都已离世,小月的父母也不在这里了,叔侄俩相依为命已有两年。平时小月住校,乡村学校午餐住宿都免费,叔叔靠打些零工,维持着两人的基本生活。 小月的故事不是个案。以田字格一所项目小学为例,这所学校一年级共计27人,其中离异家庭儿童8人,困难家庭儿童13人,留守儿童19人。 小月说:“学校比家还好,不仅有饭吃,还有人一起玩,还可以学东西。”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村小,小月和叔叔将如何应对去县城读书的生活。村小是这些孩子的家,也是他们的根。 留在乡村的,都是走不了的孩子,那么进了城的孩子又怎样呢? 乡村孩子进城读书分两大类:一类,进入县城老牌小学,学习状态由松到紧,成绩会有提高,但这类学校少名额紧,比较难进;另一类,也是较多乡村孩子的去处,属于县里二类小学,大校大班,主要依靠“管、刷、考”的形式保住“教学质量”,不少乡村孩子进去后会不适应,甚至迷失。 村小,不仅是那些无法离开乡村的孩子的根,也是乡村教育的根。当我们大规模将乡村孩子推向城市,不仅断开了孩子与乡村的联系,也切断了教育与乡村的纽带。中国农村地区仍是国土最广阔的部分,拥有数亿人口,乡村教育需要承担培养、教育乡村后代的重要使命。 站在乡村振兴的高度看,乡村教育大有可为。我们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孩子,无论他们生活在城市还是乡村,他们都是祖国的花朵。 首先,应给予乡村教育更多的政策倾斜与保护。 其次,我们要找到乡村教育的明确定位。乡村教育不应只是培养“跳龙门的鲤鱼”,更是要培养热爱乡土、热爱生活、敬爱自然、走向未来的新一代乡村子弟,为乡村振兴培养人才。 乡村教育不能仅以升学率和升入县城学校为唯一目标,而是要鼓励对生活技能、生产技能和创业精神的培养,走差异化、多元化、特色化道路。比如,乡村教育可以大力发展乡土教育、生活教育和自然教育等,让孩子沉浸在广袤而美丽的乡土之中,建立与天地、与人类的联结,重新发现生命的原始面貌与意义,让教育回归本真。 再次,应支持建设一批以大村、镇为中心的乡村典范学校,让乡村孩子在家乡接受优质教育。乡村典范学校不仅可以具有特色,还可以利用乡村小校小班的特点,建立区域实验基地,实施小班化教育,探索提高教育质量的方法,不仅可以储备创新人才,也可以部分减轻县城学校的就读压力。 在小校小班的教育形态中,师生以天地为课堂,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心灵被自然滋养,课程在大地中孕育,孩子在乡土中成长;学校联结着村庄,学生在解决村落问题中培养能力,在村落服务中养成责任与担当;网络打破了时空界限,让对话、学习、交流可以随时隔空发生。 在乡土中孕育,在人本中滋养的教育,是属于乡村的教育,是属于未来的教育。如果我们能将眼光放远,聚焦于那些巨变中的生命,那么城市教育和乡村教育就可以牵手,共同踏入广袤的田野,寻找孩子们的生命之根。 办农民需要的、从乡村儿童需求及特点出发的乡村教育,要从观念、课程、综合评价等多方面全面展开。兴隆田小在过去7年的实践中探索出“乡土人本教育”的乡村教育新模式,有课程有实践,并且还在探索中。 首先,“生活即教育”应成为乡村教育的核心理念。学会生活,既有在学习中生活,也有在生活中学习,这是陶行知先生百年前提出的教育主张,今天在乡村教育中依然适用。 所谓生活教育,一是学校最大化地模拟社会,并尽可能将教育情景生活化;二是同时将教育内容与生活紧密相连,更进一步走进村庄,走进老乡的生活;三是由于乡村儿童大部分为留守儿童,很多儿童缺少家庭教育,一二年级学生不会洗脸刷牙者大有人在,所以乡村学校开设生活课是非常必要的。 贵州人将外出劳动打工叫“讨生活”,劳动是为了让生活过得更好,学习亦然。乡村儿童普遍在年少时,就要分担家务,协助家人劳动,小小年纪就开始学习为生活操心,如果学校的教育、学习的内容与其生活没有关联,那么他们很难在当下体会到学习的意义和乐趣。 兴隆田小有一门“共同生活课”,除了教孩子劳作、经营以外,还教孩子如何相互帮助,学会共同商议、讨论并解决问题。生活是人生必修课,孩子从小上好这门课,未来人生的任何“考试”都会好运相伴。 其次,做有“根”的教育。走出大山,改变命运,是很多乡村家长、老师给孩子的励志和奋斗目标,但它实则对乡村儿童的自信自尊造成了影响。东北师范大学对出身乡村的大学生,就做了这样一项调研,结果显示,如果一个学生对自己身份的认同、对自己家乡的认同没能建立起来,往往也难以适应都市生活。 兴隆田小这几年来,一直在努力培养有“根”的孩子。学校设有“乡土课”和“农耕课”,进行乡土教育,并充分做好与村庄的联结。“乡土课”的重要目标之一,就是培养孩子的自我认知、家乡认知。 通过学习,孩子可以回答“我是谁”的问题:我是正安兴隆人,我是农民的孩子,我为此感到骄傲。课程还设有行动与分享环节,让孩子从小就参与改变家乡的行动,并大声说出自己的行动。 几年下来,孩子们不仅与家乡建立了紧密的联结,还会真挚地热爱自己的家乡,甚至有些孩子会萌生走出去后还要回到家乡,参加家乡建设的思想。 再者,自然教育应成为乡村教育的“支柱产品”。大多数乡村学校置身在美丽奇妙的大自然中。大自然是上天赐予农村学校独有的教育资源,要善加利用。 随着城镇化的推进,都市儿童少有与自然亲密接触的机会,导致一些儿童感到孤独、感知力差等等。因此,自然教育应成为乡村教育的特色,乡村学校要因地制宜,开发自己的自然教育课程,让儿童在大自然中亲近土地、植物、动物,学习如何与环境相处,成为健康快乐的人。 然后,“混龄教育”及“自主学习”,是解决农村小规模学校困境的“钥匙”。 一所有6个年级15人的村小,按照国家开足开齐课程的要求,至少需要配置6~8位老师。所以,不少村小教师不够,教师辛苦,教学质量也无保障。 建立自主学习机制、开展混龄教育,可以有效解决农村小规模学校师资短缺的问题。混龄教学,就是让2~3个不同年级、甚至全校的学生在同一个教学空间展开教学。教师根据学生及课程需要,决定采用通讲、小组学习或者个别辅导等不同教学形式。混龄教育的最大优势,是可以充分发挥大带小的优势,让高年级学生辅导低年级学生。兴隆田小在混龄教育及自主学习方面,都做了很多探索,比如特色课的混龄教学。 最后,乡村教育要走向未来。“乡土人本教育”的理念,就是“立足乡土,敬爱自然,回归人本,走向未来”,乡村孩子不仅要有乡土观、自然观,还要有未来观,因为教育是为未来培养人。 走向未来的乡村孩子,不仅要学好基础课,学会合作、学会生活,还要掌握走向未来的技能。如果可能,乡村学校要利用网络资源,开设计算机课及编程课。对于新科技的学习及掌握,城乡孩子并无明显差异。在配有计算机室、硬件设备够的学校,只要有一位老师略懂计算机,会上网,就可以帮助孩子学习编程。 总之,中国农村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农村学生占基础教育比重大,乡村教育要想突破,就要走差异化道路,在差异中求生存,在差异中发展出自己独特的优势,比如因地制宜地开展富有特色的乡土课、农耕课、生活课和自然课。实践证明,这些特色课不仅孩子喜欢学,教师也喜欢上,且对基础学习有辅助提升的作用,是农村儿童需要的课。 乡村已迈上振兴的大道,乡村教育亦需同行,大步跟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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