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贞和《本草纲目》

苏迷 2024-08-26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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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医药学家李时珍是医疗工作者的典范，其倾注毕生心血编纂的《本草纲目》乃中国医学宝库中的璀璨明珠。该书定稿后，却遭遇重重困难，几乎未能印刷出版。幸得苏州人王世贞鼎力相助，才顺利刊行。

清顺治十二年吴氏重订本草纲目明李时珍撰奥地利图书馆藏

王世贞（1526—1590年），字元美，号弇州山人，苏州府太仓州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考中进士，历任大理寺左寺、刑部员外郎、南京刑部尚书等职。他是嘉靖、隆庆、万历三朝的文学巨子，独主文坛长达20年，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无一不通，有着极大的社会影响力。

王世贞与李时珍，无论出身还是专业，皆迥异难有交集。可在《本草纲目》刊刻发行一事上，王世贞却起到关键作用。其背后是王、李两人相交相知的过程，以及在各自领域攀登制高点的雄心壮志。

一

本草图片繁多艰刻，请名人作序方便出版

万历六年（1578年），李时珍经过20余年的呕心沥血将《本草纲目》定稿，准备刊刻出版。此时，他发现心爱的作品居然没有一家书局愿意出版。明代出版业颇为发达，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文人都能把自己一生的散文诗词出版成册，《本草纲目》的刊行却难题重重。

对书局而言，刊印一、二百本的文集属于小菜一碟。《本草纲目》专业性极强，属于小众门类，只需发行数十本，李时珍就可心满意足。然而这点数量对当时的出版界来说也是极大挑战。

本草共分52卷，190多万字，记载药物种类1892种。身为名医的李时珍自然不差钱，绝对承担得起印刷费用。可此书作为医学著作，每一味草药皆需配以图画，方能详尽阐释，否则极易误导读者，轻则治疗无效耽误患者时间，重则用错药性危及病人生命。一般的书局仅能刻印文字，不擅长雕版图画。面对此等困境，李时珍决定前往南京，寻求出版之机。

金陵刻经处门口外景图源：新华社记者鲁鹏摄

南京印刷业在刊刻图画上具有优势。例如金陵刻经处自明初以来，以其精湛的图画雕版闻名遐迩。李时珍在出版上遇到难题时，第一时间想到南京，寻求当地书商的协助，希望能够成书发行。

面对《本草纲目》这样一部包含大量图谱的医学著作，书商们陷入两难境地。他们既渴望出版以积累善行，庇佑家族，又忧虑于医书的知名度不高，发行后可能鲜有人问津，从而导致亏损。在这种矛盾心理的驱使下，有人建议李时珍邀请名人作序，借其影响力缓解书商压力。李时珍马上想到当时的文坛领袖王世贞，欲借助其声望以及地位，推动刊印。

王世贞像《吴郡名贤图传赞》清道光顾沅辑刻

李时珍与王世贞都曾在湖北任职，相互之间应该认识。李时珍饱读诗书，深谙儒家经典，亦能吟诗作赋，在湖广地区颇具声名，王世贞亦曾耳闻。这为李时珍向王世贞求助打下基础。

王世贞作为文坛泰斗，其名望之高，令人景仰。《明史》中曾有言：“片言褒赏，声价骤起”，他曾评价文徵明的书法水平高绝，能与元代大书法家赵孟頫抗衡，凭此奠定其吴中书坛盟主的地位。若能得王世贞为《本草纲目》赐序或美言，该书的声名定能迅速提升，出版发行之事，亦将无往而不利。

王世贞一生以正直著称，不屈从于权势，不随波逐流。李时珍前往苏州寻求帮助的途中，已做好因本草文笔不足而被劝退的打算，但此行却又开启两人相知相交的友谊。

二

好事多磨，十年求得本草序

万历八年（1580年），李时珍来到太仓拜访王世贞，可惜未得偿所愿。面对李时珍的上门求助，王世贞亲自出面，并拿过《本草纲目》，认真研读。读完之后，他赋诗《校定本草求叙》赠予李时珍，许下十年之期：

李叟维稍直塘树，便睹仙真跨龙去。

却出青囊肘后书，似求元晏先生序。

华阳真逸临欲仙，误注本草迟十年。

何如但附贤郎舄，羊角横抟上九天。

“叟”是古人对老年人的尊称，表达了王世贞对李时珍的尊敬与看重。明代小说《三国演义》里记载《青囊书》凝聚了华佗一生的医术，《肘后备急方》则是东晋道家名医葛洪的一生心血。此处将《本草纲目》比作《青囊书》《肘后备急方》，表明了王世贞对此书的重视。

“误注本草”一句，指出了李时珍在编写《本草纲目》时，有点急于求成，出现了不少的错误。这一方面表明了王世贞认真审阅了《本草纲目》，因此才能看出不足，另一方面也体现了王世贞的高标准严要求。清人赵学敏著有《本草纲目拾遗》，纠正了李时珍的部分错误，补充了许多遗漏。在王世贞的勉励下，李时珍精益求精，让《本草纲目》变得更加详细完善。

“迟十年”则是暗示十年之后为本草作序。王世贞当时与主流政见不合，辞官归隐。他担心作序后，被当权者恨屋及乌，连累到本草的出版。这方面的教训很多，比如清代诗坛领袖沈德潜为徐述夔写传，结果引得朝廷关注发现徐述夔的《一柱楼集》语多悖逆，导致一场惨烈的文字大狱。王世贞颇有先见之明，他忍住提笔作序的冲动，以“迟十年”劝勉李时珍。

万历十八年（公元1590年），李时珍再度造访王世贞。此次，王世贞未有片刻犹豫，即刻撰写序言。彼时，王世贞担任南京刑部尚书，已经跻身政坛主流，不再有昔日之顾虑。他展卷细读李时珍历经三次精心修订的《本草纲目》，对最终修订版极为赞赏。

王世贞为李时珍《本草纲目》所作的序

明万历金陵胡成龙刻本《本草纲目》美国国会图书馆藏

在《本草纲目序》中，王世贞如是评述：

岁历三十稔，书考八百余家，稿凡三易。复者芟之，阙者缉之，讹者绳之。旧本一千五百一十八种，今增药三百七十四种，分为一十六部，著成五十二卷，虽非集成，亦粗大备，僭名曰《本草纲目》。愿乞一言，以托不朽。

序言对李时珍的学术精神和治学态度给予了高度评价。“岁历三十稔，书考八百余家，稿凡三易”，这不仅彰显了李时珍投入的无数精力与心血，也证明了《本草纲目》所载数据的严谨性与准确性，足以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与推敲。

李时珍在编纂过程中所采取的“复者芟（shān）之，阙者缉之，讹者绳之”的方法，即删除冗余、补充遗漏、纠正错误，与论文撰写的要求颇为相似。

“旧本一千五百一十八种，今增药三百七十四种”，表明李时珍在修订过程中，他并未仅仅局限于对旧稿的修改，而是积极增补新的知识。

致长卿尊丈先生廿六日函册页（局部）

王世贞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王世贞在《本草纲目序》中，用了一些较为歧义的词汇，比如“谒”“窥”等，令人产生了错误的联想，以为他与李时珍有矛盾。实际上《本草纲目序》的开头为：

楚蕲阳李君东璧，一日过予弇山园谒予，留饮数日。予窥其人，睟然貌也，癯然身也，津津然谭议也，真北斗以南一人。解其装，无长物，有《本草纲目》数十卷。

“谒”指拜谒，即出于对对方的仰慕，渴望得到其接见。鉴于王世贞与李时珍年岁相仿，其社会地位又远高于李时珍，故使用“谒”字颇为恰当，既符合二人的身份地位，亦适合李时珍作为访客的身份。

“窥”意为从隐蔽之处进行观察，是中性词汇，并无贬低之意。古时会面，不宜长时间直视对方，以免显得无礼。以眼角余光巧妙地观察对方的举止与表情，方为恰当之举。

以上记载表明王世贞并未轻视李时珍。他在序中对李时珍极为推崇，比如用“真北斗以南一人”来称赞对方。中国古代有“南斗注生，北斗注死”的说法。《三国演义》中，就有孔明点七星灯，希望延寿的情节。“真北斗以南一人”，表明李时珍医术高超，有起死回生之效，是天下最厉害的医生。

《赠王十岳诗》卷（局部）明王世贞故宫博物院藏

王世贞在序言中对李时珍与《本草纲目》推崇备至。这既与李时珍信守十年之约，回家重修有关，也被对方古稀高龄仍有志天下的诚心所感动，更是为《本草纲目》内容朴实详尽所震撼。

三

大抱负下的英雄惜英雄

王世贞与李时珍性格相近，在各自领域都有着大抱负、大野心，想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王世贞愿意帮助李时珍，除了旧时湖北的一点交情，更多还是二人的远大抱负互相吸引与折服。正是因为气质相近，两人才能相互欣赏，李时珍也才敢将一生心血托付给王世贞。

历代文坛盟主多有着侧重面，比如韩愈善长散文，诗歌也是一流，但在其他方面有所欠缺。欧阳修在散文与修史上都取得极高成就，可惜诗词虽属一流，但佳作不算太多。他们大都专攻一两个领域。

《弇州山人四部稿》王世贞撰明万历五年(1577)王氏世经堂刻本

王世贞学术成就横跨诸多领域，造诣深厚，在散文创作上，他追溯秦汉之风，汲取其雍容华贵、古朴大方的精髓，更是与苏州历史上最杰出的散文大家归有光相交莫逆，目前为止对归有光最高的一句评价“风行水上，涣为文章”就出自其手；于诗一道，力求复现盛唐之气象，认为自唐代宗大历年间以降之诗作，多有矫揉造作之嫌，不足为观；在史学研究方面，编纂《史乘考误》，为后世学者提供了辨别史料真伪的指南，又倡导从事理、情理两方面综合考量，以辨章学术真伪；书法领域，则以文徵明为楷模，深入钻研篆隶之学，启发了无数后来者；戏曲艺术方面，著有《曲藻》为戏曲理论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参考。

李时珍则以非凡的毅力与远大的志向，投入30余年光阴，踏遍南方诸省，跋山涉水，不畏艰险，深入实地考察；又博览群书，研读800余家医书，经过反复考订，方才完成《本草纲目》的初稿。

李时珍在医学领域的雄心壮志，彰显了其非凡的毅力与宏大的抱负，与王世贞在精神上产生了深刻的共鸣，二人可谓心灵相通，彼此视为挚友。

王世贞所提出的十年之约，实则是对这位医学知己的深切期望，他希望李时珍能将《本草纲目》完善至无懈可击，不留下任何遗憾。这一约定，体现了王世贞对李时珍的重视，堪称“英雄惜英雄”，展现了两位大家在学术追求上的相互尊重与支持。

《本草纲目》局部（明）李时珍撰，（明）李建中，李建元校正。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金陵胡承龙刻本

历经十载光阴，王世贞与李时珍再度聚首。王世贞将心中的千言万语，凝聚于《本草纲目序》之中，以笔墨为媒介，将对李时珍的深厚情谊，转化为流传千古的文字，共同谱写了一段医学与文学的历史佳话。得益于王世贞的倾力支持，金陵出版商胡丞龙毅然决定出版发行《本草纲目》。

由于本草篇幅庞大，图版复杂，从雕版制作到最终发行，耗时四年。在这一漫长过程中，王世贞与李时珍相继离世。据《明史》记载，李时珍在临终之际，仍念念不忘其毕生心血之作，嘱咐家人将《本草纲目》上呈朝廷，寄望于朝廷之力，使这部巨著得以广为流传。

四

本草出版后的影响力

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本草纲目》在南京正式刊刻发行，世称“金陵版”。李时珍的儿子李建元带着这本巨著上呈给皇帝，获得了书本留下以供万历皇帝闲暇时阅览，并让礼部存档保留资料的评语。借助着皇权的影响力，《本草纲目》很快在全国掀起一股购买热潮。

《本草纲目》局部（明）李时珍撰，（明）李建中，李建元校正。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金陵胡承龙刻本（中国中医科学院图书馆藏名录号01798）

金陵版《本草纲目》的印刷数量，如今已无法考证。目前存世的数目至少有7部，中国2部、日本3部、德国1部、美国1部。1993年正值李时珍逝世四百周年之际，收藏于上海的金陵版《本草纲目》影印刊刻，让更多人能读到原始版本的医家宝典。

金陵版《本草纲目》问世不久后，就几经再版。江西巡抚“夏良心”觉得金陵版在刻工与插图上还不够精致，不利于推广，就在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重新刊印了江西版《本草纲目》。之后不断有人翻刻新的版本，目前已超过百种，大致保持着每五年一次的速度更新。

《本草纲目》的简编本也种类繁多，比如张三锡的《本草选》、倪朱谟的《本草汇言》、赵学敏的《本草纲目拾遗》等，粗略统计约280家。《本草纲目》的高频率重印、简编，无一不在彰显其重大价值。

《本草纲目》问世之后，迅速被翻译成外文，在东亚地区传播。1606年，《本草纲目》首次传入日本，并被多次翻刻及注释，其中《本草纲目说》和《类注国译本本草纲目》两部豪华本更是对日本产生重要影响；朝鲜对《本草纲目》的研究也较早，1613年已出版了该书的简编本，还从《本草纲目》中提取资料，编写出《济众新编》《药性歌》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