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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角小楼书乱叠，从头布置一更新。澄清天下寻常事，须有指挥若定人。 ——沈恩孚《小楼书感》 中国是有文化的国度，几乎每个中国人都希望拥有一个书房，尤其是男人。而且一说到书房，男人的想象就会有诗意的膨胀，首先就会畅想“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场景，至于“红袖”是夫人还是情人、小姐还是丫鬟，不是这场景的重点。可其实“红袖添香夜读书”连个出处都没有，只是口口相传而已。比这句更有诱惑力的场景，当属清人袁枚的《寒夜》：“寒夜读书忘却眠。锦衾香尽炉无烟。美人含怒夺灯去，问郎知是几更天。”卡夫卡特别喜欢这句诗，深入分析了这位中国“美人”的心理，认为她“含怒夺灯”，“归根结底是这个女人的一次自我欺骗”。他还目光如炬地指出，这位“美人”肯定不是袁枚的妻子，而是女友。事实确实如此，袁枚写给夫人的诗如《遣兴杂诗》：“老妻怕我开书卷，一卷书开百事忘。手把陈编如中酒，今人枉替古人忙。”就完全不像是性暗示了。当然，卡夫卡是在写给未婚妻菲丽斯的信中作出以上分析的，他显然共情了。 即便没有“红袖添香”，也不要宋真宗御制诗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但文人在书房多半还是会意淫，反正就是不能好好读书。比如传为纪晓岚书房的赏心之联：“书似青山还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哪怕隐去相思，还是心有不甘，花花草草难以割舍，如郑板桥的对联：“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左光斗：“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只有那些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豪放派，才会摒除心魔、认真读书，如史可法的书房对联：“斗酒纵观廿四史，炉香静对十三经。”再如陆游的《题老学庵壁》七律，有“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的佳联。 近世写书房的诗，最佳者是同济大学老校长沈恩孚的《小楼书感》。此诗从整理书斋说起，“一角小楼书乱叠，从头布置一更新”，表达了扫一室就可扫天下的心情和抱负。“澄清天下寻常事，须有指挥若定人”，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只不过他虽有举人功名，在民国只是社会贤达，并不需要澄清天下。他最接近“天下”的壮举，是孙中山创立民国时，采用了他填写歌词的国歌：“亚东开化中国早。揖美追欧，旧邦新造。飘扬五色旗，民国荣光，锦绣山河普照。我同胞，鼓舞文明，世界和平永保。”他的诗潇散浏丽，托兴遥深，佳作颇多。七绝如《甲戌初春自题七十一小影》：“饱阅冰霜不知老，梅花数点写精神。岂能独坐清天下，只觉满怀都是春。”《榆关陷》：“青史家传百忍名。龙江辽水泪盈盈。长城一角今残破，谁为秦皇诉不平。”更难得的是五绝亦有上佳者，如《天平山》：“万剑倚天插，五峰向墓环。白云自来往，红叶上青山。”《新浴》：“我身本无垢，日日试清泉。今夜月如水，何如抱月眠。” 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终身教授周策纵，是海外诗词名家，也是著名的红学家。他1948年赴美途中，在“美琪号”轮船上读《红楼梦》，写有七绝：“海天苍莽风波恶，与子同舟即壮游。何日美琪同泛櫂，太平洋上读红楼。”1977年他在香港凭吊蔡元培墓，作有七绝：“谁寻白壁万碑里，愿补苍天一石亡。宿草渐蒿人愈远，我来斜日吊孤芳。”较佳者还有《论诗绝句示诸生》：“细数平生酒后谈。中原一去意难甘。江关夜尽孤灯下，风雨潇潇读剑南。”但都比不上他1958年写于美国寓所的一首小诗《孟冬书怀》：“红叶黄花看又残。偶然久客岂能安。妻忙女幼如顽敌，屋小书多乱似山。”还不忘旁注妻子“时任职教学医院麻醉医师”。同样是写书房，现代家庭已是完全不同的场景。“妻忙女幼如顽敌”，“顽敌”二字统揽了丰富的家庭生活内容，虽然没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美人含怒夺灯去”“灯如红豆最相思”那种销魂，也没有“须有指挥若定人”那种权威，却神灵活现、有血有肉，相比之下，谁比谁更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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