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新雷，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史、小说戏曲。 本文转自“天津市红楼梦研究会”公众号，原文刊于2022年《中国古代小说戏剧研究》。旨在知识分享，如涉版权问题，联系小编删除。 1981年5月上旬暮春时节，著名作家端木蕻良先生（1912—1996）为创作长篇历史小说《曹雪芹》，特地南下金陵，邀我导游，以便寻访南京的曹家遗迹。承蒙先生抬举，称许我为“西园护花人”！我陪他在钟山淮水之间跑了三天，领略了曹雪芹“秦淮风月忆繁华”的红楼梦境，曾在桨声灯影里考察了秦淮河房，又踏勘了随园随家仓等故址旧迹，甚至还体验了六朝烟水气的市井生涯。5月10日临别之夜，先生当场填词一首相示，调寄【青玉案】，题为《寻曹雪芹旧踪》：  石头城下桃林驻，胭脂井，桃叶渡。门是汉西桐叶路。随园遗址，红楼一角，昨夜嫦娥舞。 雀金云锦织千度，山庄还罩寒塘雾，北鹞南鸢忽失处。这番来也，芹溪何在？江上青峰数！  事后，先生给上海作家协会魏绍昌同志的信中写到了这次金陵游历的感受说：“在实地考察时，随时随地，相与陪同，使我得到很多东西。如小仓山及随家仓的方位及沿革以及香林寺的概况，都使我得到深刻的印象。对桃叶渡和秦淮河实地考察中，现存的河房及桃渡石级，都在新雷同志的指点下历历在目，表现出对我写《曹雪芹》的热切关怀。”[1]为此，端木先生回到北京“小白楼”寓邸后，专门墨书条幅，赠我七言律诗一首（图1），诗云： 遍觅残红欲驻春，西园得遇护花人。 六朝香墮钟山老，二水潮生白石贫。 叶落随家随步冷，云封故井井苔新。 借君双槳横塘露，洗我南行燕市尘！ 那么，端木先生怎么会喜欢和我来往的呢？说来十分有趣！我初识先生是在1980年7月下旬在哈尔滨松花江畔友谊宫成立中国《红楼梦》学会期间，我给先生的见面礼不是什么别的物品，而是唱起了他在重庆期间创作的抗战爱国名曲《嘉陵江上》，歌词是先生写的，由著名音乐家贺绿汀作曲，当时曾风传全国，我故乡江苏江阴农村贯庄小学的音乐老师教我们唱了《松花江上》以后，又教我们唱起了《嘉陵江上》！——我这么一说一唱，先生高兴极了！想不到他在重庆写的歌，竟传诵到远乡僻壤！想不到从异乡来的泥腿子，居然也能唱他的歌！这怎么不使他诧奇惊喜哩！所以先生在欣慰之余，对我特有好感，乐意与我结为“忘年交”！ 先生早年曾肄业于清华大学历史系，文史功底深厚，所以在赠我的诗歌中灵活运用了一些典故。现将诗中三处涉及历史地理的出典解读如下。 “二水”语出李白诗《登金陵凤凰台》。“白石贫”出典于东晋时建康有“白石陂”“白石垒”（见清人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2]，乃濒临长江之军事要地。陶侃（陶渊明曾祖）带兵讨伐苏峻之乱时，以白石陂多白石，即以白石筑成战垒，一举平定叛军！至唐高祖武德九年（626）“改金陵为白下县”，所以南京又别称“白下”。诗中“白石贫”意指白石不见了（贫者少也，潮来没了），不会再以白石筑垒争战了，南京太平了！ 清人明义《和随园自寿诗韵》十首之一说：“随园旧址即红楼”，袁枚《随园诗话》声称“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但经随步走访，当地仅空留“随家仓”地名罢了！至于乾隆时的江南第一名园，在历经沧桑之后，早已荡然无存、踪影冷落了！照理，这是袁枚的园林，应称袁家，然而，本地老百姓偏偏称为随家。诗中说叶落“随家”不是杜撰，是诗人亲自跑去踏勘，从民间得来的俗称。当地居民把随园中的仓库竟直白地叫做“随家仓”，谓予不信，现将“随家仓”的地名牌子摄影附后，以见证诗人之言不虚也。另附袁枚族孙袁起所绘之《随园图》（据南京图书馆藏本照相影印），以见当年江南第一名园之风貌（袁枚言此即大观园）！我曾据文献史料考证写了《随园与大观园的关系》一文，论证此地在康熙年间原是曹雪芹家的园圃。[3] 非吴梅村《圆圆曲》中“横塘双桨去如飞”之苏州横塘。此横塘乃出典于左思《吴都赋》，是三国东吴时秦淮河南岸之堤名。a诗中“双桨横塘露”，乃喻意为“桨溅秦淮水，洗我燕市尘”是也！因我曾陪诗人乘上秦淮画舫游赏南岸的秦淮河房，所以诗人以文学象征笔法赋为“借君双桨横塘露，洗我南行燕市尘”，体现了深层次的诗情画意呵！ [1]王慧：《端木蕻良与〈红楼梦〉》，《红楼梦学刊》2020年第6辑，149页。 [2]（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中国古代地理总志丛刊》，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940—941页。 [3]吴新雷：《随园与大观园的关系》，吴新雷、黄进德：《曹雪芹江南家世丛考》，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7—56页。 (1)（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五《吴都赋》：“横塘查下，邑屋隆夸；长干延属，飞甍舛互。” 注云：“横塘在淮水南，近家渚，缘江筑长堤，谓之横塘。”笔者按：赋中以横塘与长干对称，是因为横塘在内秦淮，长干在外秦淮，唐人崔颢《长干曲》云：“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