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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忆散文:70年代的村办学校

 倚天屠龙860 2024-09-03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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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颜家雄

  上一个甲辰年,我出生在江汉平原的曹市公社太平桥大队,巧的是,离我现在的工作地咫尺之遥分别有个曹市弄和太平桥公园!走村入沪,千里半生,有缘无故,我其实没离开“曹市”,没离开“太平桥”。既然如此,那就来说说我们的太平桥学校。

“人民公社化”时期,“村” 的概念一度消失,公社以下有片、大队、小队三级组织,相当于现在的乡、村、组。我们太平桥大队的学校就建在三小队和四小队之间的一块空地上。主体建筑是两排砖瓦平房,灰褐色,西排是低年级教室,南端有几间辟作教师临时休住室;东排是高年级教室,北端另砌一间厕所。坐北朝南的淡红色瓦房稍高,进深大,是大队部,辟出一块给老师们办公用,走廊一角吊着预告上下课的响铃。学校没有围墙,没有校门,中空区域是简易操场兼篮球场,一侧有水泥制板乒乓球台。

校长谭老师是学校里唯一的公办教师,中师毕业,家住街上,每天骑自行车来回。其他老师来自各生产队,亦教亦农。另有四位年轻女老师,是城里下放知青。

我在太平桥学校读完五年小学和两年初中。1997年学校曾“平改楼”,后来“转型”成民办幼儿园,再后来学校名实俱失,和大多数村办学校一样。

“崇尚英雄”的印记

“取个什么学名呢?”父亲送我上学第一天,老师问。桃老师、清老师是我们五小队人,家族辈分比我父亲高,建议给我取名“颜家雄”,“家”是辈分,“雄”是崇尚英雄的年代符号,一番“现场办公”,学名敲定,此前,家人和乡邻只叫我小名。

我入学正在“批林批孔”时期,不久“学黄帅,反潮流”,写“大字报”,再后来就是“开门办学”——有两个学期没教材,没事就放半个月“农忙假”,由老师带队去生产队掐棉花顶心,或“哈”秧田,或去窑厂搬砖。教材来了,老师们要用板车或自行车去15里外的曹市把书运回来。

为落实“讲英雄故事,学英烈事迹”,大队和学校挖掘资源,在学校西北侧修建“颜泽友烈士纪念墓碑”,碑文借用毛主席给刘胡兰的题词“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田老师用比例尺把主席的字放大,再拓印、漆红。颜泽友是本地大革命时期牺牲的先辈,学校开展“忆苦思甜”教育活动常请其亲属给我们“讲那过去的故事”。

文以载道,文以宣道。我们从小学语文课本里知道了不同历史时期的英雄及其事迹:董存瑞、黄继光、杨根思、邱少云、罗盛教和草原英雄小姐妹自不待言,还有几个很令当今年轻人陌生的名字:珍宝岛战斗英雄陈绍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王杰,知青英雄金训华,舍身救火的向秀丽,舍己救人的小英雄戴碧蓉。印象较深的语文课文还有:《吃水不忘挖井人》,《泥塑收租院》,《半夜鸡叫》,《我们的朋友遍天下》(诗),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及诗词《和郭沫若同志》《和柳亚子先生》《浪淘沙·北戴河》等。

三绝:绝版,绝游,绝唱

“政治挂帅”的同时,老师们教书也很尽心力。肖庆和老师教我们拼音,背诵,默写,声韵相拼,四声辨读,抓得很扎实。读大学时,两次考《现代汉语语音》我都名列班级前三,得益于肖老师给我们练了“童子功”。学完拼音,我们读的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Long Live Chairman Mao!”是从读高中的大玩伴那儿打听来的,跟读“龙丽五千面貌”,觉得外国人说话怪怪的。

老师们用方言土语上课,我们会借助拼音念“北京音”,不会说“普通话”。我们学过“二简字”,被废止后还习用了较长时间。我们最早学唱的歌是《东方红》《我爱北京天安门》。不见于教材的“二十四节气歌”是胡贞荣老师教我们背熟的,他做过农技员,曾公派去海南岛学习水稻育苗,有时会给我们讲点海岛见闻。

“一穷二白”是那时的国情,“艰苦朴素”“自力更生”是写进教材的价值观。我的书包是家父“拉练”时用过的军黄包,铅笔本写过后有时拿橡皮擦了再用,放学后或提竹篮拿小铲去田埂挖猪菜,或带瓶子到田边抓“土蛤蟆”喂鸭。每学期学费是两块五角,卖猪卖蛋是换取学费和文具的主渠道,有时不能按时交学费,要拉家长到大队部“办学习班”,家母就被拉过。那时多数家长是不让女孩读书的,尽管学费只要五角钱,学校还办过一期“女子速成班”,泽炎老师参与教她们,很投入,下课后他常和速成班的女生打毽子。

七上二去五进一,九退一还一,二一添作五,清老师教我们珠算课,我跟着他把666加减和“凤凰展翅”玩得很熟,至今还会简单乘除。时下,各种计算器、AI早将这代表“慢时代”的快节奏手工活“非遗化”,一如耙、耖、罩、罾和风(方音“樯”,北方话叫“谷风车”)之进“农渔博物馆”。四年级时清老师还教过我们语文,他喜欢剪报,有时会给我们读报纸。有一年的“元旦献词”特别好,记得开头是“乘长风越关山万里,逐银波走江河千条。”“当前全国形势一片大好”是报纸常用语,我们就依样画葫芦学写作。

读初中了,苏贞智老师教我们学《愚公移山》《核舟记》《中山狼传》《冯婉贞》《李愬雪夜入蔡州》等古文。配合批孔孟之道、批“封资修”之需,我们没接触过“子曰诗云”,几乎不知道唐诗宋词,初学“之乎者也”,考试并不难,但学习过程中一直畏难,我特别担心老师拿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引用的“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来考,不知所云,又不敢问。家银老师经过短期集训后教我们英语,用的是“广东教材”,他帮我们推开了时态、单复数、主宾格的学门,我们班常考府场片第一,他称得上学校英语教学的开山者。1978年国歌改词时,家银老师同步教我们英文唱法,我现在大体能唱。林老师教我们开平方,背11一二一,12一四四,鼓励我们自学,在他的课堂里,大部分同学感觉做几何证明题和解方程有趣、活脑。他刻印、装订好课外练习册发给我们,增大了我们的做题量。我们的数学竞赛曾获曹市公社团体第一名,中考时我们班有11人录取县一中和二中。想想:1979年,村办初中,县一中和二中各招生四个班,这个成绩绝对骄人。学校声名鹊起,林老师顺理成章“民转公”,调入公社中学。林老师是多面手,我今天还会唱毛主席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和《念奴娇·鸟儿问答》,是林老师教我们唱的。

学校开办初中仅三年(1977年——1979年),我们赶上了两年制初中最后一届,堪称“绝版”。

我一直生活、工作在学校,以个人体验、观察来看,“原生态”的乡村教育多有可圈点之处,虽条件简陋,但“五脏俱全”。每天随着高音喇叭的乐曲响起,一声“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后,我们便列队操场开始做广播体操。每年庆“六一”,“纳新”仪式之外,一般会安排一场四、五年级同学之间的篮球赛或乒乓球赛,“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校园里一片和乐热闹。以纪念716、响应毛主席“到大江大河去锻炼”的号召为名,学校还组织过一次校外游泳活动,场地是夹在一队与二队之间的那段河道,部分四五年级同学参加,老师们护游、跟游,我那时小,只能在岸上走观。现在那条河已被填平,那场野泳活动就成了“绝游”。

体育课一般是男老师兼职上,有时练操、打球,有时会去操场边投“手榴弹”。唱歌课主要由女老师承担,一节课一首歌,教唱跟唱,全班齐唱,无乐器伴奏。温习的方式是响铃后、老师进教室前文艺委员发歌齐唱。毕业离开太平桥学校后,这个“课前三分钟”的画面就成了“绝唱”。学校里林老师、田老师、苏贞智老师、肖元木老师都擅长书法,大队的宣传标语均出自他们之手,上面没要求学校开书法课,我们有条件却没能接受必要的书法训练,遗憾。昌华老师人物速写很好,大队在学校操场开大会,他有时静坐一角,一边听会,一边择人画像,没能受业于他,好遗憾。

那时,只要天气、路况可以,我们常推“咕噜滚子”去学校,下课放纸飞机,踢“房子”、打毽子,打陀螺,跳绳,吃子(把破碗底锤成五粒小块,磨平,单手抓放),高级一点的是下象棋、军棋。学校东北角是一片竹林,有一年秋冬之交,老师们带着高年级同学在竹林北侧开挖小鱼池,没能参与拿铁锹干活,到现在我也觉得少了一份师生同乐的体验。

大环境下,学校对学生的管理是严格的——读低年级,我们被要求背着手听课。学生犯错了,要写检讨,开头语是:“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斗私批修。”成绩不合格,要留级。违反校纪校规要接受处分,大会宣布,全校张榜,我有同学被“留校察看”过。“学校不是菜园子门,不能想进就进。”我常听老师们这样训诫。斗转星移,这样的“生态”及环境都变化了。

学校有专门的贫下中农管校代表,参与管理,不上课。校长谭老师教我们政治课,是我们最初的“传道”者。他给我们宣讲“十大”和四届人大精神, 讲“评法批儒”,讲时势造英雄和人民群众创造历史,毛主席逝世后他给我们读《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时,声音哽咽,眼眶湿润。学校和大队部连在一起,有时我们会在操场参加或观摩一些大型活动,如“四类分子”批斗会,“写反标”人员公判会,918毛主席逝世追悼会。(全国同步,我听不懂高音喇叭里王洪文的上海话,静穆中跟着大人们学“三鞠躬”。)

我曾被老师安排参加学校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定期去片里汇演。好多有年代感、现在鲜少传唱的歌我还能哼,如《火车向着韶山跑》,还有“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让那太阳的光辉照耀在台湾岛上。”“能挑千斤担,不挑九百九……学习大寨要大干。”去年到云南旅游,参观佤族村寨时,我竟然哼出了近50年没唱的《阿佤人民唱新歌》。大队也有“文艺宣传队”,社员们以表演唱、湖北大鼓、三句半等形式宣传好人好事,如“生产队长颜昌礼…下面听我来表一表呀哎嗨哟…”。我们和社员们一起排练,负责人是何明汉老师。

高我两届的李伟,是学校的大队委员,是自学《毛选》的标兵,常写“读后感”,常作学生代表发言,放学后他带着一群学生走村喊口号,“防火防特,人人有责……穷灶门,富水缸。”让人印象深刻。他班熊昆仑多次登台讲“评书”,小木块往桌上一敲,似成模样,大概是听收音机自学来的,那时没见谁家有电视机。他班颜昌连是学校第一个考取县一中的。

我读初中时,仍要自备桌椅去学校,重要考试得搬桌椅到操场旁树荫下进行,一人一位。林老师、永伦老师、李新哲老师、李传清老师为我们的中考备考付出很多,那时的试卷要老师们刻钢板、推油印,那时农村不通电,居家点煤油灯,偶尔上夜课,教室里就点汽灯,亮到刺眼。

汽灯,电灯,瓦砾,杂草,农田。

“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鲁迅道别百草园的话契合我心,且以此文与消逝了的太平桥学校道别。

  【作者简介】颜家雄,男,湖北洪湖人,先后在湖北、上海任教中学语文。有文字见诸《中国青年报》、《语文报》、《中学生导报》等多家报刊和网络平台,曾获评民进上海市委组织的征文比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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