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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绿闪电(朱朝敏)

 储氏藏书 2024-09-06 发布于湖北
       森林绿闪电是一家开在山脚下的戒烟养生中心,以围坐恳谈的方式来治愈瘾症。循着悲剧之夜的雨声,循着那个男孩来时的足迹,一个掩埋了三十年的秘密被解开。也许所有藏在时间深处的伤痛,都在等待一次被闪电照亮的机会。
  1
   上十天的冷雨后,天空放晴,漫无边际的瓦蓝色撑起天穹,又朝空气浸染。蓬勃万物披上瓷实明澈的蓝绿色光芒,3月人间顿生仙境感。
   这得益于森林绿闪电戒烟养生中心的好位置。
   它位于郊外一个名叫蟠龙山的山脚,离市区有点距离,但交通方便,高速20分钟,再加十来分钟的村路,不出意外,三四十分钟即可到达。那里林木成群,溪涧潺潺,空气极好。其间的房子都是单栋别墅,我父亲四年前看中,拿出积蓄给我买下一栋。那时,我准备做一个大手术,术后需要负氧离子活跃的幽静环境来休复身体,房子正当其时。手术后,休整不错的我,想利用好空间做点事情,便想到了建立戒烟养生中心,帮助上瘾并影响了健康的烟民戒烟养生。毫不夸张地说,戒烟机构在宜江市有几家,却拘囿喧闹的城区,环境大受限制,能达到疗养标准的,可能独此我一家,毕竟戒烟非终极目的,养生养心才是。思路源于省城的一家戒烟中心,那是一个以心理疏导减压为主、药物治疗为辅的会所,活动多而频繁,很有些名气。我彼时身体不适,要戒烟,有人推介那个会所,我参加几次,没服用任何保健品或药物,仅参加三次深层次的交流会和两次活动,就成功戒掉,私下觉得那几次追根溯源的恳谈倾诉相当给力,颇受启发。眼下,闲置的别墅正好派上用场。于是改修,会议室大厅和活动室放在一楼,办公和食宿均在二楼。房屋后墙推倒大半,安装葱绿色落地玻璃。和煦的春光经由落地玻璃的聚合散发,拥有了双倍的亮堂而清澈的质地,它们铺天盖地地涌来,仿若闪电击中心胸,身心霎时通透。一个名称也随之诞生:森林绿闪电戒烟养生中心。
   名字似乎玄虚,每次新来的客人都会好奇地询问它的意思。开始我会耐心地解释,却总是词不达意。后来,我干脆直接地回答:“明早吧,您有机会来会议室,我们一起领略'森林绿闪电’击中心脏的感受。”
   是的,每次我一踏进一楼会议室,便会直奔落地窗,拉开窗帘,再打开大厅落地玻璃上的半扇窗户。这次也不例外,瓦蓝的天空仿佛倒置的海洋,森林绿被春阳助力,海水似的哗哗涌现,又迅疾掀起一个浪头打来,我失声叫道:“快看,森林绿闪电!”
   大厅里,围坐一团的男女纷纷望向那半扇窗口,并扬起眼睛越过户外的树林看天——那正是闪电的源头。一个瘦得皮包骨的满头白发的男人却马上收回眼神,扭头望向落地玻璃窗的对面。那里也敞开了半扇窗,窗外是小型停车场,真没啥看头。当然,这男人才来几天,还没融入氛围,也许压根就对外围景致不感兴趣,都说吸烟者性格自我,大有道理。看看他,整个气色就是烟灰色,烟臭味也浓,尼古丁和焦油已浸淫了血肉吧。超强的烟瘾正是他与外界交融的拦路虎,别说森林绿闪电,就是奇花异草也不会多看一眼。
   舒服养眼。大家纷纷赞叹。
   讲真,久居正在提速大发展城市的居民,如果不来蟠龙山市郊,要享受如此好环境不亚于妄想,何况阴雨天已连续多日。
   “天气好,人也神清气爽,大家聚一块儿说说自己的故事,何时开始抽烟,又为何要戒烟,香烟带给我们烟民如何的冲击……想必大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吸烟上瘾,说明我们曾经爱它依赖它,而今舍弃,其间的心情变化,妥妥的人生经历,我们不妨打开心扉交流下,有助于打开心结,戒烟就事半功倍了——”
   说到这里,我给在座的各位分发了独家代理的戒烟香液。它是由42种名贵植物精提而成,内含清肺因子,能短时间有效地抑制尼古丁和焦油,还能排出烟毒,关键是不用吞服,用鼻子嗅闻即可,避免了副作用。
   大家嗅闻,再深呼吸,而后纷纷点头称赞。有几个马上表示,会后要买产品试试。我内心窃喜不已。当然,我也知道,药物只是辅助,要真正戒掉烟瘾,还须从心理上割掉毒瘤。我接着说:
   “恳谈会正式开始,我先开个头,絮叨下自个儿的戒烟故事……我抽烟纯粹是因为虚荣,大家看我长相,哈哈,乏善可陈,脸颊瘦长,标准的马脸,嘴唇大,还是外嘟,看似丰厚却给人蠢笨感,曾有香肠嘴的绰号。女孩子都爱美嘛,而美无非一种感觉,感觉不会凭空而生,要依靠外物烘托,外物最好虚渺动感才能产生氛围——不用说,烟雾最合适。哪想,抽烟能上瘾,抽着抽着,缥缈的烟雾流水般流走我的青春,现在资深中年妇女一枚,身材臃肿不说,大病也大驾光临。嘿嘿,病神——是的,我视病为神,说不出理由,就是提醒自己要善待身体……病神光顾身体,追根溯源,可能与饮食有关,抽烟是助纣为虐,身体吞掉多少烟雾就失去多少强壮的机会,要保命就务必戒烟。戒烟嘛,好像婴儿断奶,狠心下足,磨足时间,哈,成功在即,大家看我活蹦乱跳如斯。”
   我站起来,拢拢披肩的大波浪头发,左脚伸开,脚尖踮起。身着吊肩黑色长裙的身体微微朝后仰,抛出一个微冷的上挑眼神。这个模特pose,我日日训练,自以为到位,魅力外显。
   “这就是我的戒烟故事,总体感受是,学会倾听身体发出的信号,感恩身体赋予我们的一切,身体必然回馈我们健康,而戒烟正是抵达健康的主要途径。我开办'森林绿闪电戒烟养生中心’,大家相聚一块儿,是缘分,也是对人生的某种共识,咱们就是健康盟友了,嘿,加油。”
   总结完,我坐回自己的座位,而扫过全场的眼神,却被撞了下。那个头染白霜的男人,支起的脑袋一动不动,滞重的眼神垒出一堵墙壁回弹我的注视,我听见他内心发出的嘘声。
   大家拍掌,一波波掌声不断,我微笑点头致谢。

   椅子在地板挪动的响声有些刺耳。幸亏瞬间就消失。林杏子站起来,首次将口罩拉下,拉到下巴,仰起大饼脸。宽大的饼脸雪白,衬出五官的窄小,单眼皮、小嘴巴和略显平坦的鼻子组合一块儿,在她敛紧皮肤愣怔的刹那,呈现一种东方女性特有的标签美。天气太给力,煦暖春光无法阻挡地溢进室内,并在室内巡游膨胀,照亮她仰起的面庞,大饼脸神奇地映现清晰鲜明的轮廓。但很快,一个宽大的墨镜框住大半个脸庞。

今天是林杏子作别森林绿闪电戒烟养生中心的日子。我这个老板又要成功地送走一位戒烟者,自豪感油然而生。
   “哈,我来分享下自己的戒烟故事,首先,大家鼓掌祝贺我戒烟成功,我仅仅花费一年的时间就成功戒掉,成就感满满。啊,谢谢大家的掌声,这次作别,是我崭新的里程碑,希望自己以后别再跨进森林绿闪电……”她的眼神雷达般扫遍人群,右手捂在鼻尖,偷偷笑了笑,又更正了说法:
   “也许还会再来,但不是二进宫,而是接受大伙的邀请来聊天抖抖私家经验。好了,言归正传,嗯,我之所以戒烟,是因为一年前我考入新单位,纪律要求非常严格,怎能抽烟?还是女同志,形象要求更高。当然,以前单位的要求也不是不严,只不过现在的单位神圣了些,自我要求就必须严厉。以前抽烟,基本在家里,单位上我绝不,哪怕一些好心人敬烟,也统统拒绝。我再次强调,抽烟行为局限在家里,或者某地独处时。您能想到,去单位前,我在家吃完早餐,会来一两支烟,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抽两支烟解解闷,再去干别的事情,周末就随意了。说来,我烟瘾不算大,戒掉也容易,到今天,我已有一年没有抽烟,香烟在我面前就是一个名称,基本失去诱惑。今天是个完美的日子,既是告别,也是开始。”
   她弯腰,在掌声中准备落座。
   “这位林小妹,能否交流下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看你很年轻啊。”一个身着绛紫色旗袍的老妇人欠起上身,仰起她那张抹了厚厚脂粉的面庞,眉心的大肉痣颤了颤。沉闷却好奇的询问穿透稀拉的掌声传来。
   掌声戛然而止。
  
  2
   林杏子很坦率,毫不讳言已有15年抽烟史,而现在芳龄31岁。
   “是的,我首次接触香烟才14岁,出于好玩的心理,更多是恶作剧,家长和学校禁止抽烟,那我偏要尝试。好笑的是,那次尝试,我连续抽了三支烟,结果醉倒,昏睡了一个下午和整个晚上。哈哈,香烟放倒了我,我不再抽了。但是,我16岁读高二的那年,却再次叼上香烟吞云吐雾。那时的我,正处于叛逆期。一个叛逆的高中女生,抽烟是标配,然而,抽烟又怎能解释我的叛逆?它还在提醒我要为犯下的错买单……”
   说到这里,她又停顿。外面清脆的鸟雀争鸣声在耳际弹跳绵延。
   是画眉和黄鹂在争嘴,为一条树虫或者一簇嫩芽而争论。前几天,窗前伫立的我就发现了它们。我哪能识别黄鹂和画眉,而是将它们统统划为喜鹊——当然,这是老板心理在作祟,俗话说,喜鹊叫好事到,所以,我大声地惊叹道:“喜鹊叫得多欢啊!”一个满头白霜的瘦颀男人走过来,朝外面一排山玉兰和湿地杉树望了望,也就那么一两秒的刹那,马上纠正——不是喜鹊,是黄鹂和画眉,与喜鹊两个样子。男人那天首次来森林绿闪电戒烟养生中心,名叫揭大开。我当时颇有风度地一笑,脑袋也飞快地转动,及时并矫情地遮掩自己的陋识:“是黄鹂和画眉啊,那更好,好多古人以黄鹂和画眉作诗,它们就是诗情画意,我们这些庸人能同时听闻,也是诗意在心了。”揭大开咽下喉咙,瘦长的脖子上,喉结鸽蛋般上下滚动,他举起笨重的眼神,老实地答道:“我是园林局的职工。”言下之意,那些黄鹂、画眉他绝对没有认错。正合我意,森林绿闪电戒烟养生中心的周围能有黄鹂和画眉争鸣,那自然是环境相当好。而我,尚在养病的女人,求到一个好环境,幸事,当然,这份幸运归根结底应归功于我父亲。
   “究竟啥错误,抽烟还能为你买单?”肉痣老妇人不依不饶地追问。旁边一个男子也“是啊是啊”地附和,见林杏子不搭话,又补充一句“美女说话”啊。
   林杏子咧开嘴巴尬笑。
   肉痣老妇人伸出右手,顺下膝盖部位的旗袍,悠着口气催促:“快说啊,反正你已戒掉,说说呗,只当给我们上课了,林老师。”
   “老师”这称呼起重机似的吊起林杏子的身架,她无法再坐下来,只好抱拳说惭愧,又拉上口罩,硬起头皮说她实在不想说的话。
   “其实,那年我既不幸又幸运,不幸的是,遭受几个混子欺负,后来发生一件事,遇到有学生跳楼,我幸运地免遭了厄运。那以后我性格转变了许多,但是我无法不抽烟,还是偷偷地抽,因为虚渺的烟雾带给我莫名的幻觉,能将曾经的不堪呈现眼前,警示自己不要再犯错,从而激励自己走正道……我的意思是,那次遭遇后,叛逆的我步入人生正轨,要不,可能是废材一枚。”
   “你说的那事发生在2006年4月初?”瘦高的满头白发的男人猛地站起来,插话问道,是揭大开。他右手朝前伸出,神经质似的上下抖动。
   林杏子有些疲惫,坐下,墨镜下的眼睛瞥了下揭大开——似乎提示揭大开显摆记忆力和算术能力不过徒增笑耳。接着,她拉下口罩,又拿起矿泉水瓶咕嘟喝水。
   揭大开朝前探探上身,递向林杏子的眼神利而冷。他抬起右手,食指朝空中点了点,又问道:“你的高中是在市三中就读的,是吗?”
   林杏子丢掉矿泉水瓶,有些愠怒,但很快就以平静的语气说道:“这位先生才加入戒烟队伍,既然那么想说话,不妨交流下您为何要戒烟。”
   “那年整个三四月份,我们在市三中校园的新建部分搞绿化,学生跳楼我很有印象。至于我戒烟……就是该戒烟了,自己短时间又戒不掉,就来到这里。”揭大开说完就坐下。寡淡平板的声调还在嗡嗡嗡地敲击耳膜。
   他斜对面的肉痣老妇人并拢双腿,右手缓缓伸出。“这位老弟还没有融入集体,沉浸在自个儿的心结里,我就给句实话,与其这样,不如就待在家里自个儿戒烟,要不您敞开心扉交流下?”
   “你说你说。”揭大开挥舞右手,匆促答道,呆滞的眼神慢慢挪移,最终落在我身上。
   林杏子看眼手机,俯身跟我耳语,说是单位通知开会,她要先走一步。她的耳语引起旁边几个盟友的关切,分别压低声音,还扬起右手,善解人意地劝她快离开。
   肉痣老妇人见揭大开回绝,颇有风度地站起来,清下嗓门,说道:“恭敬不如从命,迟说早说反正都要说,下面我就说说——”

林杏子朝肉痣老妇人挥手,转身,一溜小跑地离开。揭大开低下脑袋,也加快脚步跟上。
   “请继续。”我朝肉痣老妇人点头致意。内心虽然恼怒那个白发染霜的揭大开,却也无奈。戒烟养生中心讲的就是自由,来去自由,随心所欲,均在许可范围内。一些活动还可以蒙面,甚至戴面具。名字呢,用假名也不在话下了。
   林杏子是那个大饼脸女孩的真名吗?不见得。不过,真假与否,在森林绿闪电戒烟养生中心不值一提,无非一个代号。在我看来,没有比林杏子这个名字更符合她了,一个小太妹度过青涩的叛逆期后终于回归生活正轨,她就是林杏子。她说现在的单位完全不允许丝毫出格行为,而且还用上了“神圣”一词。究竟是啥单位呢?
   好奇水泡般在我心里刺刺鼓起,我有些理解揭大开那样刻板的男人追出去的行为了。
  
  3
   揭大开也许没追上林杏子,也许追上——而林杏子没给他对话机会。两三分钟后,他耷拉肩膀返回室内,愣站,再上厕所回来,却没坐回原位,而是继续站在一旁听大家交流。
   我几次示意他回位,他均置之不理,依旧站着。
   说来奇怪,他有些变化,变化一直持续在站姿和神色上。他似乎激动,还有些焦急。他脸色微微发红,不断地看手机(估计是在看时间吧),不断地变化站姿,眼睛看会儿地面又去看左右窗外。
   我中途起身,去卫生间,他居然挪动脚步跟来,很快觉得不妥,又回到原地继续站着。我从卫生间出来,眼角余光触到他追来的眼神,那眼神执拗,追光灯一样罩着我,直至我落座才移开。
   我明白,他在等我,有话跟我说。
   这次敞开心扉的“大家谈”很成功,十一点半,还有几个没说,却有迫切的表达欲望。那么就留到以后吧。
   散场,大家相继离开,我收拾残局。揭大开留下帮我搬椅子。我边收拾垃圾边问他找我有何事。
   “那个离开的小林是在公检法部门工作,是吗?”他犹豫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浑浊的双眼鼓成了干黄豆。
   “我不知道,即使真知道也不能告诉您,这是森林绿闪电的规矩,除非当事人申明可以公开个人信息。”我答道,还耸耸肩膀强调遗憾。
   “她的真名和联系方式能否告诉我下?”揭大开丢下手里的活,走近一步问道。极快的语速下,黑瘦的脸微微颤抖,褶子里抖出黑红色波纹。
   我再次耸肩,并补充两个字“抱歉”。联系方式嘛,我有她的手机号码,还有微信,可是她微信仅对我开放了聊天功能。明显地,她不愿透露更多消息,我有预感,她很快也会在微信上将我删除。
   “这有什么呢?不就戒个烟,又不违纪犯法,请康女士告诉我。”他低下声喉哀求道,腮帮子一颤一颤的,浑浊的眼眶泛出红丝。
   “您想要干吗?”我敏感地反问道,并加强语气的顿挫感。是的,一个男人如此着急地打听一个女孩子的联系方式和名字,我这个中间人不能不问。
   “她……我想确定下,是否一个熟人……也不是熟人,应该是我认识的人。”
   “这样吧,不如您自己找她去确认,既是您认识的人,又那么想要弄清楚,肯定有办法找到她,她在我这里名叫林杏子。”
   “怎么找?我要怎样才能找到她?”揭大开的五官霎时松开,沮丧堆满脸庞,而黑红色却被沮丧漂白。
   不管他,我低头收拾好垃圾,再拖地。那个沮丧的大叔,却在我眼角的余光里生了根。
   我收拾好整个房间,拿包准备离开。揭大开还不想走,木桩一样戳在原地。我弯曲手指敲门,不耐烦地说道:“揭先生,时间不早了,抱歉哈,我要马上赶回家给女儿做饭。”
   揭大开跳出房门,“哦哦”两声,坚持要我把林杏子的联系方式告诉他。
   他启动了死缠烂打的模式。恰好,手机响了,女儿来电,催我回家做饭。焦急下,我只好建议:“您不是怀疑她就职公检法部门?就去那里问问呗。”
   这建议有效,他如梦初醒似的点头,转身离开。我发动车辆时,他又跳出来,弯下瘦颀的身体敲我车窗玻璃。
   隔着半个车窗玻璃,他的话飘来,却小石子般弹在我身上,弹出愣怔。
   “林杏子讲到她读高二时因为遇到一个学生跳楼才逃过一劫,那个跳楼死掉的学生是我的儿子,他可以不死的。”
   说完,他拔腿离开。
   我盯着他的背影,不知说啥才好,就那样愣怔着,左右手交替拍打方向盘,嘟嘟鸣叫声唤醒思路。太遗憾了,中年丧子的确是大悲剧。只是,那事与林杏子究竟有什么关系?
   疑惑就在闪念间,来去皆匆匆,这是旁人的正常反应。而当事人的直系亲属,魔怔其间自然不过。难为他了。揭大开这个男人,染霜白发、说是瘦颀其实竹竿似的身材和刻板言行,估计源于此。
   周三傍晚,森林绿闪电有活动,我早早来到戒烟养生中心。但是,雷电和暴雨袭击了宜江市。噼里啪啦的雨水从天而降,持续地倾盆而泻,洗劫城市的角角落落,编织遮天蔽日的雨雾。迅疾,街道积水,交通暂时瘫痪,蟠龙山山脚溪流暴涨,积水漫漶几乎淹没了道路。出于安全考虑,我发出取消活动的通知,本人却被隔在这里。
   雷电跑过后,暴雨减速为淅沥水滴。
   我想再等一会儿,等街面的积水疏通下再离开。没想到等来揭大开。他并没看到我在群里发出取消活动的通知。他穿着墨绿色雨衣和长筒胶鞋赶来,湿漉的面庞泛着轻薄的水光,伫立我面前。我想起著名的《装在套子里的人》里的主角别里科夫,固执而滑稽的形象举止,有种奇异的逗乐效果。我扑哧下,笑出了声,接着才说道:“对不起,今晚的活动取消了。”
   他没进屋,而是站在门廊下。霎时,地面漫起积水。“取消了?啊,我以为……对了,我已查到,林杏子在哪个部门工作——嗯,不细说,她要求保密,她的真名……也算了,我们还是叫她林杏子。”
   他果真找到了林杏子。我站在室内,沉默,一动不动。

“我们进屋说话吧。”他伸手抹了把脸庞,边脱雨衣边请求。
   我踮起脚尖朝外看。淅沥雨水又减速为绵绵雨丝,雨水即将停止。
   “揭先生,今晚活动已经取消,你快返回吧,我要赶回家去准备晚饭,再去接我女儿下晚自习回家。”我拦在门口,满怀歉意地说道。
   “林杏子那天跟我说,森林绿闪电下次活动,她还会参加。”
   “所以你就见她来了,可惜遇到暴雨,您先回去,等这个周末再见她吧。”我一只脚跨出了门外。
   “这个周末我要回老家。”说着,他把身体闪一旁,仰起雨水浸渍后的瘦脸,一抹尖锐的光芒扎了下我眼睛。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何干?我在心里嘀咕,另一只脚也跨出了门外,随手关闭大门,又摇摆右手,以示告别,眼神并不看他。
   见我态度冷淡,他很着急,呼吸急促起来,抬高了声音又问:“康彩虹,你的爸爸名叫康海超,是江城县人,他现在还好吗?”
   我一怔。他问起我爸爸……口气明显不对劲啊。这个奇怪的男人,他要干什么?
   手机又在唱歌,我听电话——是女儿打来的,她的学校因为暴雨取消了晚自习,要我马上去接她回家。我朝揭大开挥挥手,径直离开。
  
  4
   一个礼拜后,我和揭大开再次见面。
   这次,林杏子没来,她上个周末来了,而揭大开在周末错开。我隐隐感觉,揭大开肯定私下找过林杏子,而且不止一次。
   怎么说?明明是旁观者,却猛然被拽进当事人队伍,还是被蒙在鼓里的当事人。神秘的味道下,恐惧感冷气似的飘来。我只有主动出击。
   他来得早。活动之前,我们长谈近20分钟。
   他并不认识我父亲康海超,只晓得他的名字。而我出于诧异,那个暴雨天后,特意询问了我母亲和祖母,她们也没听说过揭大开这个人,也可能揭大开就是假名。“人家认识你老爸,因为你老爸那时在县城混得好。”祖母如此开导我。的确,我父亲康海超20多年前在江城是个人物,是下岗职工自主创业的成功人士,多次被表彰宣传,有些名气,揭大开能听说也在情理之中。而他来我这里的确是为了戒烟,因为戒烟对他而言有纪念意义,至于何种纪念,他不说。来我这里后,他万万没想到遇见了林杏子,而林杏子又在特殊部门工作,这是真的,他多方面确认过。
   他说:“这真是机会啊。”
   这话引起我的注意,我问什么意思,他沉默。我反复问,他还是沉默。
   活动结束后,揭大开又留下来,帮我收拾完室内,又递来小心翼翼的问话:“你父亲康海超还好吗?”普通的问话,传到耳际,却让我明显地感受到冰寒气。
   我脑袋顿时一凛。冰寒气下沉到体内,我不客气地爆出粗重的声音:“你希望他好还是不好?”
   他一怔,很快恢复了平静,慢慢地答道:“我希望他还活着。”
   我的火气消了,重重地叹气,说道:“他没福气,两年前的一个晚上,他喝酒后又去打羽毛球,回家睡觉,却再也没能醒来。”
   “哦。”他敛紧的五官,被体内的一股气撑开并膨胀,黑瘦的脸上呈现出不可思议的喜悦。我父亲死了,人家怎么会喜悦?至多吃惊吧,自己可能看走了眼。我眨巴下眼睛再看,果然,他满脸呈现的都是惊诧和失望,两三秒后,他以口吃般的语调问道:“他……康海超,真死了?”
   我低下脑袋继续收拾室内。他倒是被枪弹击中似的,浑身溃散,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接着张大嘴巴喘气。我慌了,递给他一杯水。他拒绝,眯起浑浊笨滞的双眼瞄我一眼,又爆发低沉的吼叫:“我要重新申诉,重新举报文斌和康海超,康海超死了,我也要举报!”
   举报我父亲康海超?神经病。我在心里骂道,嘴唇嚅动几次,终究将骂声逼回了体内。诸多疑问却纷纷冒出,文斌是谁?揭大开申诉,重新举报文斌和我父亲?为何?还重新申诉——难道以前也申诉过?到底为何事?
   疑惑、纠结、惊诧一起袭来,砸在我心胸,我顿时心慌意乱,扔掉手里的拖把,怔怔地看向揭大开。
   这个揭大开肯定神经错乱了,净说疯癫话。
   但是,揭大开重新捡起溃散的精气神,坐好,呼吸也渐渐回归正常。他站起来,哑着喉咙重复刚才的一句话:
   “我要重新申诉,重新举报那两个歹人,他们一起制造了我老婆的冤假错案,尽管康海超死了,却逃不脱罪责,他是杀死我老婆的真正凶手。”
   说完,他丢下我,拔腿离开。
   晴天霹雳……我尊敬的父亲大人,一向遵纪守法,还曾是自主创业的先进人物,而且已不在人世,在这个男人嘴巴里竟然摇身变为一名隐藏并转嫁罪责的坏人,是杀人犯。这是公然造谣诽谤。如若我不是森林绿闪电老板的话,不说甩他巴掌,也会啐他一脸口水。而眼下这种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冲动不得,镇静为要。可是,那番说辞歹毒无比,必须问问他何出此言。我克制下情绪,一边喊他留下,一边追赶上。
   走到门外的揭大开不耐烦地转身,蹙起眉头对我说:“马尾松事件,你去问你家人,不信你们不晓得,都在装,康家大小怎么能心安呢?”
   说到后面的“心安”一词,他的声音放慢减弱,却钢丝一般颤抖。接着他耸了下鼻子。
   或许他的哀恸表情击中了我的心,或许还有我所不知的什么东西(譬如能上升到事件的事故,随身就携带了爆破力)震慑了我。我发窘,心间不由得浮腾些许愧怍,还有些惧怕。复杂不安的情绪撬开我嘴唇,发出轻而弱的询问:“您还回这里戒烟吗?”
   “戒烟是戒烟,都给你交了钱,还要来,直到戒掉为止。”
   揭大开气急败坏地答道,再转身跑掉。他为何气急败坏,因为他认定的坏人我父亲康海超死了——死无对证了?
   那么,他要翻案只能去找文斌那个人了。
   文斌是谁?
   我坐下,掏出了手机打电话。几个陌生号码在我手机里拨出并呼叫。这是真理,至少六个陌生人就能找出彼此相识的人。现代便捷的联系方式下,我拨到第三个电话,就有了眉目。

 我在心中惊叹,叫文斌的人真不少。
   但是我确定,揭大开所说的文斌只能是那个人——曾经在江城县工作,目前在宜江市某区人武部工作。
   江城县多年前的马尾松事件,我颇费一番周折才弄清了大致情况。这源于我母亲和我祖母的态度,她们俩一听说“马尾松事件”,反应为一个模式。先是惊讶地重复那个词语“马尾松”,然后反问我为何打听这个(祖母反问我“谁要你打听这个事情的”,意思实际与我母亲一样,我都听出了戒备意味),继而回复,不清楚那事,还劝我别浪费时间问这些不相干的事情。这越发激起我的好奇,我这个江城县人,要问到作为“事件”的事故(固然时间过去很久),虽说也不是很容易,却也并非不可能,无非耐心一些,多拨打几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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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拐弯抹角地,我问到我一个高中同学。同学重读高三时,他的一个同学的家长就在当地公安系统工作。那位同学的父亲现今仍就职于江城县公安局。同学的同学问清楚后再转述给同学,同学再转述给我。
   于是我得到马尾松事件的大致情况。
   马尾松在这里不是乔木马尾松,而是一个地名,是马尾松菜市场的简称。许久以前,那地方没有人来人往,也谈不上市场,更无买卖的小商贩,只是一大片林地。林地地势较高,有一条名叫马尾的河流环绕周围,而南方又是浩渺奔腾的长江,湿度大,马尾松遍地,长得挤挤挨挨,终年碧绿,这在长江中下游四季分明的地带看来,仿若镶嵌其中的一块碧玉。到了抗战时期,日军向西攻占,占领马尾松河北面的地盘,并在此驻军,修建军事堡垒和秘密仓库,马尾松几乎被砍掉,被堵塞的马尾松河也逐渐枯萎。惊人的是,1943年5月的一天,日军抓捕了在长江布雷的抗日海军2人和地下抗日人员7人,严刑拷打一番后,在此全部枪决,引发了荆楚儿女的愤怒,荆楚一带各种抗日力量联合,多次袭击日军,有力地牵制了日军西进步伐。日本战败撤走后,马尾松林地的树木少得可怜,但南来北往的人却在此交会,买卖物品,并建立货物集散地,成为来往渡客的商品交易地点。20世纪80年代开始,一些有远见的商贩在此修房垒屋,批发各种货物,小到蔬菜大到玉器,琳琅满目,东西南北的货、吃喝玩耍的物应有尽有,马尾松市场的繁华不言而喻,但由于缺乏管理,市场也存在不同程度的脏乱差。90年代初,马尾松市场成为卖菜的主阵地,被改称为马尾松菜市场。那片菜市场面积大,有点历史,除了卖菜,还有杂七杂八的卖场,衣服、粮食、牲畜、花鸟虫鱼、生活用品、农具、电子产品、餐馆、茶馆、住宿地……应有尽有,卖菜的更多而已。
   事件发生在1998年11月23日清晨六点十分的马尾松菜市场,具体的地址是马尾松菜市场二街拐弯处一个面包店斜对面的道路上。它能从一个抢劫案上升为事件,是因为被害者的警察身份。女警名叫邹凤娇,丈夫那些天到外地出差,她晚上值班带来了8岁的儿子。23日是周一,儿子早上要赶去学校升旗,他还是当天的主旗手,老师要求他七点钟就赶到学校再训练下,确保不出错。本来邹凤娇是在早上七点钟交班,但为了保证儿子圆满完成升旗仪式,她跟交班的同事商量,将交班时间提前了一小时。清晨六点,在单位值班的邹凤娇完成了交接,骑自行车带儿子回家。
   母子俩准备在马尾松菜市场先买面包,回家过早,她再简单地给儿子化妆下,送儿子去学校。
   那天有雾,冬天的雾在江城被称为“罩子”,轻薄是轻薄,却坚硬。市场又临靠长江,再加上天太早,不见一丝亮色,罩子笼下来让人蒙头蒙脑两眼抹黑。而马尾松菜市场几乎不歇业,冬天的雾气和寒冷也让菜市场歇不下来。马尾松菜市场大而破旧,有些路口的路灯坏了,形同虚设,还有些路面坑洼不平,有些建筑摇摇欲坠,更多的隐患却在肉眼之外。
   马尾松市场二街的香味浓面包店就在拐弯口。那里的路灯坏了,路面黑漆漆的,所幸的是面包店已开始营业,店面虽小,里面却是灯火辉煌。邹凤娇给儿子买了新鲜热乎的肉松面包和牛奶,再车载儿子直奔前方小路离开。
   狭长的小路尽头就是菜市场的北边出口,再向右拐,骑车四五分钟就是她所住的小区。
   路灯坏了,而道路两旁零星开门准备营业的店铺亮起了灯光。这些灯光穿越雾霭和晦暗,犹如寒缩的小鸟,敛着翅膀,却呼应了邹凤娇身上的金色挎包和她手指上、耳朵上的金戒指、金耳环,扎到艳羡人的眼睛。
   一个包裹严实的男人闪身而出,一把拽下邹凤娇实施抢劫。自行车倒在地上,后架座位上的男孩子还在昏昏欲睡,不知发生了什么,猛然间被自行车压住,不由得惊叫。然而,那声惊叫刚从喉咙出来就夭折——男子抬起右脚踢向孩子的脑袋或下巴,男孩昏厥。邹凤娇被男人掐住脖子,喊叫不出声音,也不服输,拼命地与抢劫的男人对抗。
   可能是女警的身手太好,踢到了男子某个敏感部位,抢劫的男子被激怒。还有个原因,一辆摩托车从北门骑来,突突突的声音在沉寂的清晨有些突兀,它渐渐迫近。男子大为着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掏出匕首,刺向邹凤娇的胸口,连捅三刀。男子抢走了邹凤娇包里的1150元现金和身上佩戴的金戒指、金耳环,逃之夭夭。
   骑摩托车的人是个菜贩子,摩托车后架上装有三大筐货物,整个车都摇摇欲坠,这在白天肯定会被交警拦下,只能趁早送到菜市场来。货物多,车骑得慢。加上雾大,路灯也坏了,哪能看见这些?等他慢悠悠地荡过,又觉得倒下的自行车有情况,尤其是晨风中漫起的血腥味刺鼻,便停下来看,才发现血泊中的邹凤娇母子。
   结果是,女警邹凤娇当场死亡,而那孩子当时只是昏迷,却留下后遗症,脑袋不大灵光了。
   同学详细地介绍了他打听来的抢劫案现场情况,大有缘由。因为同学的同学有所强调,还以此作为结束语:后来很快就抓到凶手,凶手认罪伏法。受害者的老公却有相左意见,一再申诉,也一再败诉。但作为受害者的家属,那对父子出于悲痛心理而产生种种怀疑,大家都能理解。受害人曾经的单位很包容他们,一直帮助那对父子,见他们一直情绪不振,决定帮他们换个新的生活环境。不久,邹凤娇的老公上调到宜江市园林局工作,就是局里领导出面协调的结果。

我一再回味同学转述来的结束语。那些话意思明显,却拗口,散发一股特殊的味道,令人不由得就沉浸其中。那味道隐秘复杂了些,还有丝丝被时间沤烂的霉气及其分泌的危险气息。
   所以,我听完同学的转述后,发出一连串的问话:“凶手是谁?邹凤娇的老公不服一再申诉的内容又是什么?他是否对遇害的妻子所在单位有所微词甚至不满?”这些也只能是询问。
   答案暂时只能在风中飘。
   然而,那股危险的隐秘的气味经久地撩发我的兴趣。尤其是,我被揭大开质问过,无论真假,那案件与我的心理产生了某种无法说清楚的联系。
   隔了一天,我再次拨打同学的电话。
   同学是个理工男,直线型思维。我的询问刚落音,他就喊道:“康彩虹,我一个大男人,可没有你们女人说话就打埋伏的习惯。这样说吧,一桩抢劫命案,旁人关心的焦点难道不是受害者和凶手?既然人家反馈的信息缺乏凶手的具体情况,我再有疑问,也懂得,那可能是某种行业规矩所致,比如——我是顺口举例,凶手再罪恶不赦,个人情况也应得到尊重,再假如凶手患有疾病,或者立了大功赦免死刑还活着,管理单位自然在他的个人信息方面会尽量地隐蔽。”
   我“嗯嗯”应答,表示同意,心中却在感慨,同学你再聪明再耿直,也无法理解我此时的心理,已非简单的好奇。因为我遇见了揭大开,或者说,揭大开赶来遇见了我,他要翻案,而我就是他认定的真正凶手的女儿。我父亲曾是下岗工人自主创业的典范,却在揭大开的嘴里堕落成杀人凶手——不说百分之百地污蔑,起码百分之九十八。被扣掉的百分之二,源于他痛苦的表情。恰恰是这百分之二,让我耿耿于怀,我怎能不想办法了解清楚?
   他大概认为机会来了。辛丑年的春夏,全国公检法系统都在大整顿肃清行业风气。
  
  6
   揭大开的言辞一定是他单方面的怀疑。
   尽管我疑问大大的,还强烈地排斥,但是,作为他选择戒烟的老板(估计他已了解我是康海超的女儿后故意寻来,这又如何?反正他交了钱,我也收下,就要做好老板的样子),我还是要给予他理解。至于他的怀疑和不满,是他自己的事情,由着他去吧。
   林杏子又来了,是我邀请她来参加活动的。作为一名成功的女性戒烟者,她很有说服力,她是森林绿闪电的表率。林杏子不想来,因为职业限制,时间也忙不过来。要是以往,不来就不来,我也不会强求。现在的情况让我特别希望见到她,除了戒烟开展的倾诉活动,我们还能在哪里遇见并说上真心话?耐心的我留下微信语音:“你不想来,我懂,但我还是要真心地邀请你参加活动,就算帮这些盟友一把,再说这样的场合,大家基本戴口罩或者墨镜,谁又认识谁?”
   不是吗?林杏子来我这里时口罩不离脸,即使有一次露了下脸,马上又戴上了墨镜,谁记得她的面目?
   “哈,蒙面时代就是好,我来。”她爽快地答应了。
   林杏子不仅戴上了墨镜,头上还扣了顶渔夫帽,露在外面的只有嘴巴。如此装束,恐怕就是她的亲人走到对面一时也难以认出。
   这次活动放在户外,是在长阳天柱山。我们先在山脚的小商铺里闲逛,再爬山。爬到天柱山峰顶处的一座道观外,大家围坐一张大石桌畅谈。林杏子回答了一些疑问:在戒烟中突然长胖怎么办?戒烟三个月,肚子老是拉稀怎么回事?如何预防烟瘾反弹?诸如此类,林杏子均以过来人的身份耐心地给予解答。
   三四十分钟后,她拉我到道观后面的一条石凳上就座。
   “我晓得你找我的意思,揭大开肯定问你话了,你父亲真就是康海超?以前经营酒店生意?”
   我点头,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没发出丁点声音。
   “揭大开的老婆遇害之事已经定案,申诉没有意义,这次又说发现了新证据,我建议他实名举报,如果查证落实,同样也是翻案。”林杏子看着烟雾缭绕的山峦,手捏一瓶矿泉水,幽幽说道,“那桩遇害案,受害的不只是揭大开的老婆邹凤娇,而是他们一家人。”
   林杏子这态度已明朗,是要帮助揭大开了。难怪揭大开找她确定身份恨不得钻墙打洞。我恼怒地说道:“你还给他出主意?我父亲康海超居然被他认为是凶手,天大的冤枉和诬陷,况且他已过世,揭大开要举报,只会是自取其辱。”
   “你了解多少?”林杏子惊讶地望向我,接着摘下墨镜。那张大饼脸兀地浮腾红晕。很快,红晕消失,她拧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大口水,以平静的口吻说道:“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说话,立场会帮助个体选择有利于自己的事实根据,而最大的事实往往无法被选择,那才是证据,我作为一名公职人员,在你和揭大开之间……”她摊开双手,苦笑下,继续说,“我是据实说话。”
   她站起来,重新戴上墨镜,准备下山。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你和揭大开的儿子认识?不,揭大开的儿子有恩于你?”
   她怔了怔,嘴唇嚅动下,却无言。接着,重新坐下来。
   “康彩虹,既然你这么说,我也没什么隐瞒的,可以跟你说说我那段经历。我不认识揭大开的儿子揭嘉熙,但是揭嘉熙还真有恩于我。这是老天的安排,是巧遇,就像揭大开来森林绿闪电没几天就遇到我,你能解释吗?就是巧遇,换言之,该来的事情一定会来,谁也躲不脱,时间的早晚问题,因为它要清算。”
   她这话说得……我生气地瞪起眼睛。但我太想知道林杏子与揭家的关系,于是,催促她说说揭嘉熙如何有恩于她。
   “如果你不是森林绿闪电的老板,你这话问得过分,相当冒昧。”林杏子瞟我一眼,轻声说道。
   我却听到话音里饱含的严肃,但她的职业已经好好训练了她。我不作声,微笑着紧盯她双眼。她停顿下,又说:“就算是上次没展开的交流的补充吧,说也说得,不过这涉及一些秘密,很私人化,凡事要对等,你先告诉我你的某个私人秘密,譬如……你的病,究竟啥病?”
   我右手拍向右乳。她微微张嘴,细小的眼睛瞪大,盯在我的胸脯上。我很干脆地说道:“右乳被切除,现在就是假乳,什么病你该明白。”

 她半张的嘴巴一时合不拢。
   我笑了下,轻声道:“我也适应了假乳,病情控制得较好,总之我很坦然,难道坦然不是重症的灵丹妙药?”
   她递来一个微笑,又竖起大拇指。
   “了不起,我开讲了。康彩虹你有叛逆期吗?你是如何度过叛逆期的?你可以不回答,因为我暂时不想听你的叛逆故事,我问你只不过是引起某些共鸣。我一直认为,每个人都有叛逆期,大多数人是在少年和青春期,一部分人在中年,还有少部分人在老年。不管如何,叛逆与我们的身体总会不期而遇再交会而行。叛逆是好是坏,因人而异。但它终究是可怕的,因为自我放纵下,有些东西会加速,带领身体朝反常规的方向奔行。有了这样的认识,我才不忌讳我的叛逆期小太妹生活。哈哈,小太妹如何作态,难得说清,总之是作死地放纵,比较糟糕。现在以成年人的眼光来看,实际很幼稚很愚蠢。
   “更糟糕的是,污秽招引苍蝇似的引来一群混子。这些混子一旦逮到你落单的机会,就会想着法子欺负你。我虽为小太妹,却也知道有些东西不能碰,不能破防底线,比如毒品和性事。从这方面说来,我算不了小太妹,不过是放大了青春期的逆反心理。然而,我再如何为自己辩解,事实还是,小混混们觉得欺负一个小太妹,无非就是自家人小吵小闹,自然不过。而你一旦被卷进去,除了跟他们一起堕落再无他法。
   “除非有个什么东西出现,以残酷的破坏形式拯救,就像……对,就像神灵一样——我居然想到这个词语,不不不,不是我想到,而是它自行闯进脑海我顺口说出。说实话,它再合适不过,再也没有能超过它的类比词语了。嗯,就像……神灵一样降临,猛然改变了一切,无助狼狈的我获得了灵与肉的拯救,更让我看清自己的浑蛋。”
   说到这里,林杏子停下来,神情沉浸在往事中。
   我紧紧地盯着她的嘴巴,连呼吸也紧张起来。揭嘉熙要出现了,他将是何种面目?揭嘉熙,邹凤娇的儿子,20多年前的马尾松事件中,他才8岁,11月23日的清晨六点坐在自行车后座架上,被歹徒一脚踢晕,而后脑袋受损,不大灵光了,他能胜任林杏子所说的“神灵”一词?
   被记忆拽住而重返叛逆期的林杏子继续诉说,声音轻弱。
   “那天是4月初的傍晚,细雨霏霏。我吃完晚餐就被三个混混逮住,逼到一栋老教学楼的楼顶上。那楼顶本来有大锁锁住,却被人撬开,成为一些学生的秘密活动地点。有约会的,有发呆的,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反正知道的人不多,但那地方绝对有趣。五层楼的楼顶,站在上面能够俯瞰整个校园,有意思的是,能够观察斜对面的四层楼的教师新办公楼,因为教师办公室的面积大,都装有宽大的玻璃,即便大小领导们的办公室,只要不拉窗帘,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站在这里看去,多少能发现老师、领导们的一些秘密,这构成学生来楼顶耍的最大吸引力。而对于那些混子,选择楼顶,才不是观察偷窥,是做坏事。那个细雨绵绵的傍晚,三个混子逼我到楼顶,是为了教训我,因为我前几次都没有顺从他们的猥亵和侵犯。
   “为首的混子穿着军绿色风衣,还戴有一顶布帽,他和手下的两个喽啰左右扇我巴掌,又提脚踹我。我倒在地上,死死地抱住脑袋,左右移动,躲让踢打。但他们赶着打,将我赶到围墙边。那围墙说是墙,高度最多只到小腿肚,我害怕坠下去,便不再躲让,就躬起身体,双手环抱脑袋,任由他们踢打。我的左脸被打肿,鼻子在流血,臂膀也裂开了口子。头昏脑涨中,我觉得自己快要死去。啊,那种感觉又来了……那时我恨死了自己,耻感如芒刺扎在全身……由此我也看清了自己的浑浑噩噩。恐惧,愤恨,它们铁锤似的砸开我混沌的心锁,我终于明白——我遭受的痛楚和耻辱沉重如山,却怪不得别人,全是咎由自取。同时,我心中又升腾渴望,如果躲过这一劫,我会永远地告别活成浑蛋的自己,更新另一个林杏子。那种心情……复杂而痛苦,却让我记忆犹新。”
   又是停顿。好一会儿后,林杏子咽了下口水,微微叹息后,继续诉说,声音越发低弱,近乎喃喃自语。
   “那时,绵绵细雨一直未停,却给4月的傍晚渲染了阴冷,尤其是四处敞开的楼顶,冷寒彻骨。这样的天气,除了我们,谁还会来楼顶受罪?没想到,此际的楼顶还有另一个人。那个男孩子是什么时候来到楼顶的?是在我们来之前就已坐于楼顶水池后面,还是我挨打的中途?这是个谜。
   “大混子的布帽被雨水淋湿,他扯下帽子。光头脑袋少了护卫,冷感尤为明显。可能冷寒加剧他的怒火,他朝我吐了一口涎水,又飞来一脚踢向我脑袋。
   “'别……千万别……’那个男孩子突然闪身而出,跑到我们面前,大声阻止道。他伸出的双臂在颤抖,而他瘦弱的白脸通红通红,呼吸急促紊乱。那呼吸声我现在还能听见,清晰不过……它粗重、短促,却高频率,还有些混乱,好像被噩梦缠身的睡者的鼾声。男孩子跌跌撞撞地跑来拦阻,太突兀,居然起到作用,让那大混子暂时收回右脚。
   “'你丫是哪根葱,跑来管闲事,信不信让你狗脑壳开花。’大混子恼怒地骂道。他旁边的两个小混子转向那个男孩子,准备殴打教训。男孩子却后退一步,逃过了两个小混混的拳头,接着,跑跳几步,绕过我们,飞快地站到了围墙上。
   “细雨中的围墙滑腻,又增加了几分危险。这一招吓呆了那些混子。
   “'你们别打人了,我见不得拳打脚踢,还踢人家的脑袋……’说到这里,男孩子居然哽咽。但很快,他又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今天傍晚,我决定去见我妈妈,遗书都写好了,却遇见你们,你们快走吧,别耽搁我了。’”
   “男孩子朝我们挥手——我觉得他是朝地上躺着的我挥手。我一激灵,爬将起来。然而,男孩子朝后一仰,不,他张开了双臂,朝后飞去。就在那个比瞬间还要快速的刹那,我看清了他的面容。清瘦白皙,一丝丝接近欣慰的笑容挂在湿淋淋的脸上。他的眼睛居然看向我,那清澈的眼神我永远记得,既有得意又有怜悯,还有丝丝厌恶。然而一切都在刹那消失……”
   说到这里,林杏子垂下脑袋,声音近乎喃喃。我却辨别出被抑制的呜咽。我递给林杏子一沓手纸。林杏子接过,擦下眼睛,又捏在鼻尖。终于,她移开手纸,继续讲述:

“三个混子跑掉。我吓得浑身发抖,却以最快的速度,脱下外套,擦掉地上的血水,然后也跑掉。第二天,我知道了那个男孩子的姓名,他叫揭嘉熙。这个高一年级的学生,性格孤僻,反应能力较同龄人差一大截,4月7日傍晚在校园的旧教学楼楼顶跳楼自杀,后脑勺着地,当场死亡。
   “你说,他在那样的时刻出现,以残忍的毁灭方式告别这个世界,却在无形中拯救了我,还让我看清自己的浑浑噩噩。不是神灵是什么?啊,是神灵乘着闪电的翅膀来到我身边……这也是我选择到你那里戒烟的一个原因。”
   林杏子再次低下脑袋,一阵被压抑的抽泣在寂静的山林里回荡。下午三点半的太阳发起高烧。绯红的火球,压在远处的连绵起伏的山峦上,又被山峦上的树木消解了部分光和热。这枚清寂的火球,看上去孤独万分。
   我坐着没动,也久久地沉浸在她讲述的经历带来的残酷情绪中。而我和林杏子并不熟识,如此轻易就打开心扉交换秘密,简单不过,就像事件中的揭嘉熙,刚才还活生生地站在林杏子面前,瞬间就灰飞烟灭。怎么说?“简单”拉近了彼此的心灵,信任才不打半点折扣,世事不过如此。
  7
   下山时,她和我走在后面。我俩与人群拉开很远的距离。
   就在下山的半途休憩时,她问我:“康彩虹,能否告诉我,为何你这么年轻却患上了乳腺癌?”
   人要生病,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样自然而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而且,我务必如实回答,因为我清楚,林杏子还会进一步与我交心而谈——前提是,她能继续感觉到我的坦诚。
   所以想都没想,我马上答道:“穷呗,我康家是标准的草根,父母以前都是旭升棉纺厂的普通职工,20世纪90年代初,厂矿企业改制,旭升棉纺厂也不例外,改制时,我母亲下岗,父亲还留在厂里,但到了90年代中期,棉纺厂撤掉,父亲也成为下岗职工,这下,他们俩都失去工作,也没有文凭和专长,一时难得找到工作,一大家人就陷入了困顿。那时我的爷爷健在,他以前是手艺人,因为意外事故断了右腿,做不了事情,奶奶一直患有糖尿病,我们兄妹两人,哥哥儿时在火塘边烤火,摔到火塘里,半边身体都烧坏了,就是个残疾人,所以才有我这个二胎,另外……”
   说到这里,我犹豫了——说不说出我叔叔那人?说实话,我一直对他不感冒,心中总是以之为辱。林杏子又摘下她的墨镜,细小而聚光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我决定都说出来。
   “另外我家还有个大闲人,就是我的叔叔。那人脾气暴躁,一根筋,毫无能力自谋生活不说,还老是在外惹是生非。唉,这么一大家子,几乎全是闲人,全靠我父母,但他们没了工作,断掉收入,家里常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穷得揭不开锅’这句俗语我深有体会。可是,总要活下去,所以吃的饭菜都是次品,别人不要的发霉的粮食,泡菜烂菜,它们养了我的命,却埋下癌症的根。”
   “你叔叔……”林杏子抬起脑袋。雪白的大饼脸上的瞳孔放大,一股奇异的光芒刺来,瞬间穿透我心胸。
   我的心蓦地跳了下。此际,穿透层林的余晖落在她半边脸上,烙下跳跃的斑驳光影。她嘟起的小嘴似笑非笑,整张脸看上去有些诡异。我摇头,急速地接口,阻拦她的询问:“我不想说他,我一直当他不是我们康家的人。”
   “后来,你们康家还穷吗?”她继续追问。
   有什么拦阻了我的思维,我怔住。但是,迫切掏她心里话的心理撬开我嘴巴,我如实答道:“谁规定穷人就一辈子不能翻身?康家翻身是靠我爸妈的勤劳创业,我家老屋靠近车站,父母将老屋稍稍改造下,开起早餐店和酒店,好光景也就慢慢来了。后来我们康家将老屋推掉,建起了六层楼的彩虹酒店——哈,就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酒店,在车站附近,位置好,客人多,它是车站附近档次较高的一个酒店。彩虹酒店不光吃住,还接纳小型会议,它让我们康家跻身小康,我父亲也成为下岗职工自主创业的代表,在县里小有名气。”
   说到这里,有个声音提醒我,她要是再继续追问我康家的事情,一定拒绝。
   林杏子没继续追问我们康家,而是问起我自己的小家庭。
   我的脸别向别处,一时沉默。林杏子的目光却强力胶一样粘在我脸上。我叹口气,慢慢地吐词:“我患癌还有另外原因,就是我老公……他死了,是在出差中,死在酒店里,心肌梗死吧,这当然导致我的精神压力超大。”
   当然还有细节。当时老公旁边还有一个女人,他们或许太疯了。这份丧偶经历除了悲恸,更多的是屈辱。屈辱已经封条般封住嘴唇,我愿将之永葬心底,我祈祷时间和时间流逝下身心生出的能量抹掉它。现在,它微微爬到嘴唇边,却若麻椒散发的气味氤氲我的感官,有那么一下我恼怒还心痛,然而很快它就淡化消失,平静笼身。我坦然地迎上林杏子炯炯有神的目光。
   我的手被林杏子捏住,她勾起食指在我手心划了下。
   “彩虹,你现在成功控制了病情,你暂时救出了你自己,我很佩服。说来,我们一生都在自救,都在为自己治愈身心创伤,真的,自愈伤口要有能力的。”她眯起双眼,沉浸在诉说的氛围中。
   “揭嘉熙的死太突然了,那感觉……就像你刚刚认识一个人,他还在你面前笑着,转身却给了自己一枪,挂掉了自己。愕然沉重地打击了我,痛彻心扉。他的死看似与我无关,可是我内心清楚,与我大有关系,大有关系……这不,前段时间揭大开找到我,跟我仔细地讲述马尾松市场抢劫命案的细节——歹徒殴打他妻子邹凤娇,还有揭嘉熙被歹徒一脚踢晕,对幼小的当事人而言,那是阴影是噩梦。没想到,八年后见到混子用脚踢我脑袋,阴影噩梦再次活生生地在揭嘉熙面前上演,他被强烈地刺激,肯定忍受不了,才下定决心自杀……是的,事实摆在面前,当时爬到楼顶的他是准备自杀,可是那么久都没动静,一定是在犹豫,但是我被混子们拳打脚踢的画面击中他的心结,唤醒了那个噩梦,也帮他下定了决心……你说是这样吗?”
   林杏子望向我,细小的眼睛漫出清凉的泪液。可怜兮兮的眼神,满是求助和征询,然而背后的自责沉重地压向我。我该对她说些什么,安慰或者否定她的猜测?但是,没等我说话,她嚅动嘴唇,继续说道:“这些年来我内心一直自责,揭嘉熙在那当儿跳楼,还有另外的原因——见我遭受欺负惨不忍睹吧,他肯定不忍心了,却又救不了我,于是他决定跳楼……”

说到这里,她双手抱住脑袋,左右手的五指张开,轻轻抓挠头发,嘴唇吐出的声音钢丝一般抖颤:“我许久都走不出那个阴影,真的,只要一独处,他临死前说的话、朝我投来的一瞥,还有他打开双臂朝后飞下的姿势一遍遍地在我面前上演。我害怕,更多的是自责。自责……谁都有过体验,可我说的是痛彻心扉悔恨交加的自责,巨石般压在心胸,令我发慌发闷。我常做噩梦,连午睡也是,那噩梦内容纷繁复杂,模式基本一样,到最后,我总是被一个蒙面人追赶。我跋山涉水地逃窜,逃到无路可走的悬崖,蒙面人巨兽般伸开毛茸茸的长臂,眼看就要捉到我,我无法选择地跳下去,就在心悸的下坠中,绝望的我大汗淋漓地惊醒。醒来后,窒息感依旧挥之不去。这种感觉下,我不得不反省自己,厘清自己的浑噩无知,并痛苦地告别——以前一些叛逆的恶习都要丢弃,统统丢弃。可是,重新做人哪是简单的事情?糟糕的情绪下,我开始抽烟。而学校管得紧,高中课业也忙,要抽烟只能偷偷抽,好多天才偷着抽上一两支。但一两年下来,我有了烟瘾,烟瘾不大,而且心情不好时连续抽上几支就会醉倒,我却丝毫不想戒掉。因为袅袅的烟雾总会引导我去看见叛逆曾带来的不堪,我知道,那是警示。我发誓,有一天我不再想起那些不堪,我必定戒烟。”
   收尾漂亮。知心话落脚于戒烟上,极其私人化的秘密也有了公允性。我不由得对林杏子刮目相看。如此聪慧,智商和情商都不赖。叹服下,我进而想到,她应允我的邀请,才不是被说服,而是有备而来。换句话说,即使我不邀请她,她也会找来,而且,不止这一次。
   好了,要来的终归会到来,躲不脱推不掉,那就迎面而上。谁怕谁,谁不是在生活的泥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一颗煮不烂咬不破摔不死的铜豌豆?我等待那一刻到来,但是沉默在山风中侵染……
   我们相顾无言。
   夕阳硕大,斜挂在树梢林间,给山林浸染直逼人心的油画色彩。浓墨重彩中,山风缓缓吹拂,在群山万物中穿梭并渗透,犹如清凉的泉水,一波波地涌来涤荡,泛起亮白的浪花,也翻卷出时间深处的褶皱。
   我脑海兀地闪现一个名字。这个名字沉重地敲击我嘴唇,出口便粉碎了沉寂:“文斌……他究竟是谁?”
   林杏子投给我一个锐利的眼神:“你真就不认识?”
   什么意思?我回她一个白眼。
   “宜江市某区的人武部副职,20多年前还是江城县公安系统的中层干部,依靠这个大案提拔到副局长,后来上调到宜江市,马上退居二线。”
   我摇头,表示实在不熟悉这个人,首次听说他,还是因为揭大开。她嘴唇动了动,又说:“这个人你可以询问下你家人。”
   我皱眉,随口问道:“你的意思他是我们康家的熟人?”
   林杏子不说话,眼睛却紧盯我眼睛不放。见我满脸愕然,又补充道:“看来,你真不知道,我只是建议你问问你家人。”说完,林杏子站起来,噔噔噔地下山。
   我站起来,凝视她矫健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再跟上,平静地答道:“你在试探我,可惜你失望了。”
   “你想多了,本无你说的希望,何来失望?时间不早了,咱们可要加速了。”她转身,朝我挤弄下眼睛,挥挥手,戴上墨镜接着跑步下山。夕阳已被山风榨干油水,萎缩成黄白色的几个碎瓣,飘在遥远的天际。
   黄昏不期而至。
   文斌是侦破马尾松事件的负责人,从揭大开声明要告他起,我就有意料。但是,他与我们康家有何关系?疑问在我心中盘丝结网。不过,抵达风景区出口的刹那,黑暗袭来,晚风清凉如水,浸润我整个身体,也全部扫荡完那些网丝。
  
  8
   5月31日,世界无烟日,这是戒烟人的节日,值得纪念。森林绿闪电戒烟养生中心无论如何也要回应下这个日子。我请到一位心理专家来讲座,主题是关于吸烟和心理疾病的关系。以往的讲座,也讲到了吸烟与健康的关系,大都锁定在身体疾病方面,心理方面也有涉及,我感觉要加强。我将通知发到群里,还发出专家提炼的几条既俏皮凝练又哲学幽默的语句,颇有醍醐灌顶效应,一时引来众人讨论。大家表示,这样的活动多多益善。
   而5月31日是周一,鉴于戒烟人员大都有工作要上班的情况,讲座提前了一天,放在30日下午三点开始。我又单独通知了揭大开——他这人不大注意群消息,也许觉得吵闹将群消息设置了静音模式。
   这天,阳光正大辉煌,万物葱茏,天地暖洋洋的,似在迎接火热夏季的到来。揭大开准时来到。讲座近一小时,口罩和墨镜蒙面的林杏子推门进来,坐在后排聆听。
   一个半小时的讲座结束后,专家与参会者进行互动。专家知识渊博,话语却风趣幽默,惹来一阵阵的掌声和笑声,会场气氛很活跃。揭大开悄悄起身,坐到了林杏子旁边。两人叽咕一阵,又先后走进旁边的一间小活动室里。
   他们在单独交流,所谈的无外乎就是揭大开的举报吧。虽然我在心里一再叮嘱自己,不要在乎他们谈论什么,那些莫须有的事情就是揭大开的胡闹,一颗心却偏偏无法安稳,眼睛每隔几秒就溜向那个小活动室。
   活动结束,专家告辞,参会人员相继离开。他们说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只是机械地完成东道主的礼节。
   揭大开和林杏子还在那个小活动室里面。活动室是会议室辟出的一个小单间,此时房门半开,里面传来隐约的谈话声。那些断续的隐秘的话语声,在我耳际弹跳,再拉紧神经,我心中不由得弥漫一种密谋的感觉。心慌意乱下,我决定了一件事情。
   去二楼办公室准备了一下。然后抓上一个公文包,放好了东西,重回会议室。我搬个小皮凳,正对小活动室坐下,着魔一般,双眼紧盯半闭半开的大门。
   终于,揭大开出来,见我直愣着眼神发呆,也愣了下。随后,捂鼻咳嗽声,说道:“康彩虹你叔叔早就自由了,居然成了家还有个孩子,他根本就不是神经病,而是小毒贩子。”
   我轰地站起来,面色潮红,嘴唇嗫嚅再三,却不能吐出一个字。

   有些事情,我已经了解。揭大开一直在上诉,告文斌负责刑侦马尾松事件弄虚作假。告状的具体内容是文斌调包了凶手,先要假凶即我的叔叔认罪,然后找专门机构沟通好,鉴定假凶是间歇性精神病,抢劫时正值病情发作,从而躲开死刑。假凶入狱后,没多久就保外就医,一直监外服刑,现在已经获得自由。真正的凶手是我的父亲康海超,被调包逍遥法外。但这是真的吗?还是揭大开因执念而产生的幻觉?

“我以前上诉均失败,这次找到新证据,要以举报的形式准备翻案。”揭大开郑重地对我重复,说得铿锵有力言之凿凿。
   一时,我心中翻江倒海似的慌乱。我努力稳住情绪,放慢语速纠正道:“揭先生你弄错了,那个人,嗯,就是我叔叔,他就是个神经病,精神上肯定有问题,多年来一直以江城县福康医院为家,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那里查问。”
   这话我是脱口而出。我叔叔(我一直羞于出口这个称呼,万不得已便称呼他“那人”),他不成器游手好闲不说,居然还去贩毒,被我父亲赶出家门,后来杳无音信。我祖母倒是唠叨过,他一直住在江城县唯一的精神病院即福康医院里,不是精神病是什么?
   此际,手捏手机的林杏子也走了出来。这次,她完全摘掉了口罩,墨镜也推到额头上。她在里面打电话吧。那个电话肯定给她带来了好消息,她满面春风,眉梢眼角都是盈盈笑意。
   “揭先生,我已经联系到了福康医院,那里有自开办医院以来所有病人治疗的档案,我们明天就可以去调查。”
   “你觉得那些档案……真就实打实地可信?”揭大开黑瘦的脸泛出丝丝红色,鼻孔放大,“我是说,这些年来我不断上诉,那些档案早就翻过了。”
   “我知道,但这是程序,按照程序来,您耐心等待结果,我们也不是没智商的人,哪能随便就被忽悠?”林杏子语气轻松地回复。“另外您说的……”她稍稍停顿,眼角扫我一眼,又接着说,“您提供给我们的那个……我们都在仔细甄别调查,您别着急哈。还有关于戒烟中遇到烟瘾发作的问题,吃水果喝茶吃糖都不大管用,建议您多多运动,揭先生您身体太瘦,面色也是黑沉沉的,戒烟就是戒心理的一个瘾,瘾是啥东西?要我看,就是负面情绪长期加压而养出来的一个依赖,戒掉它,实际是割掉一段不好的经历,当然需要精力,大大地需要,营养和运动就是补充精力的一对法宝。”
   林杏子边说边走到门口。话音刚落,墨镜和口罩也恢复原位,她举起右手,朝我们告别。
   揭大开不走,坐在我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眼睛看向地面。我估计视线正好落在我脚尖上。
   “康彩虹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说实话,这些都与你无关,没承想把你拽了进来……”揭大开枯涩的声音渗出丝丝歉意。
   我低下脑袋,以极其平静的口吻说道:“揭先生,您来我这里总共五次,不管您感觉如何,我都忽略不计了,钱全部退还,只当您从没来过森林绿闪电,请您永远地离开我这里,我不想再看见您了。”说完,我递过手里的公文包。公文包里是我收下的钱和收据。
   他不接,推过公文包。我缩回手,公文包掉在地上。他牙疼一般地嘘嘘,又嘶着声喉说道:“这怎么行,我们签有合同,我就是专门来戒烟的,咱们按照合同办事……我到你这里来,起初就是为了戒烟。”
   我看他一眼,眼色轻而快。蔑视就是如此,总在瞬间就产生无法预料的威力。揭大开又接着解释道:“也不,开始老乡介绍森林绿闪电时就提到,老板是以前江城县彩虹酒店老板的千金,我一听,脑袋奓毛了,心中的确有些想法,那也没什么,只是瞬间冒出的想法而已,冒出来就死掉,我的初衷就是来戒烟,但是戒烟中遇到了林杏子,不免就对你说出那件事,也没什么吧,我不说,你以后也会知道。”
   “说不准你的计划又要落空……万一落空呢?”我抬起脑袋,嘴角挂上似有还无的微笑。
   揭大开怔了怔,很快又激动了:“不会,我有新证据,是铁证,这次肯定会翻案。万一就像你说的落空……我懂你的意思,我也不会报复,你只是康彩虹,又不是康海超,各是各。你以为我会给你带来威胁,好了,那我就退出吧,这钱先放你这里,以后事情有结果了我再来。”
   他站起来,准备离开。
   我也站起来,嘴巴却步步紧逼:“您刚才说,知道我的身份后产生了一些想法,是哪些想法?想要杀我报复,还是折磨我,还是……”
   他不耐烦了,整张瘦脸拉长,眼睛瞪出眼白,他挥舞右手打断我的猜想:“乱说什么?我就是想,凶手的女儿活得怎么样,她有没有替她老爸的罪孽内疚,就是这想法。”
   不知怎么,我低下脑袋,内心一阵难受。
   他无奈地叹息下,才接着说:“我儿子还未成年就死了,他一直活得不开心,我老婆被捅死,给他留下惨重的记忆,我担心有一天他会找他妈妈去,没想到,担心变成了现实……但这都是康海超一手造成的,他罪大恶极,却逍遥法外,这是我的耻辱。”说到这里,他又激动了,声音抖颤,不只声音,还有他整个身体,我垂下的眼睛看见他的腿脚都在微微抖颤。他吸了下鼻子,接着,以极其缓慢的语速说道:“丧子之痛下,我就想看看凶手的女儿,就想看看啊。”
   我抬起脑袋,面色平淡,也没出声,而是翘起右嘴角呲了声。他那语速分明又大大地刺激了我。
   “说实话,你这个样子,竟是大病患者,我真没报复的心思,一点也没有。不过,你完全不晓得那件事情,却让我挺生气。怎么会不晓得?为什么不晓得?你那凶手老爸可真是老谋深算啊,瞧你还挺无辜的。”他的声音大起来,激愤的潮红在他黑瘦的脸上蔓延,鼻孔又兀地放大,脖子上的喉结上下滚动。
   这时,他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呼哧呼哧的急促呼吸下,他双手翻找裤子荷包,左手马上掏出一个戒烟香液,他将鼻子凑近,使劲地嗅闻。啊嚏!一个响亮的喷嚏炸开。
   时间停止了脚步。静默的空间,传来黄鹂和画眉清脆的争鸣声,还有布谷鸟的咕咕声、竹鸡的嚯嚯叫声。地面,倾斜的光线已经似有若无,昏暗的阴影中,山风游弋,清凉袭身。
   他站起来,我也站起来,彼此看了眼,再各自迈脚准备离开。那个公文包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我只好弯腰捡起来。
  
  9
   天气好,活动也频繁。但后面几次活动,揭大开都没来参加,也许他没看见通知,也许正如他所说的——现在暂时退出,等他那事情有了结果再说。这个随他了。
   活动都是戒烟参与者们策划的实践活动。上街开展义务咨询,到社区开展戒烟宣传。还有那位肉痣老妇人,联系好几个女性,训练旗袍走秀,颇有舞台感。我负责联系大商场,在周末的傍晚举行了一次旗袍走秀活动。热心的肉痣老妇人给我发来一段语音:“我看啊,戒烟活动就是要热心,多在活动中展现自己的能量,个人有了价值感,什么瘾啊嗜好啊,包括疾病,都能戒掉都能疗愈。”这话好,也启发了我。作为一名暂时控制了病情的乳腺癌患者,我很愿意从他人的省悟中汲取精华来开悟自己。

 如果嗜瘾和疾病皆是一种神秘的东西对身体的破坏,那么身体务必面对,还要自我激发出能量来接招。疾病若被控制,正是身体激发的能量成功截阻的结果。这样一想,我的心情还不错。
   但这段时间,我反复地考虑一件事情。揭大开一口咬定我父亲康海超是真正的凶手,还被文斌调包,依据是什么?那么强烈的能支撑他一直申诉,现在仍旧揪着不放的依据,究竟是什么?
   我专门在周末回到我母亲那里,询问我的母亲和祖母。
   祖母平常住在我母亲开办的福利院,周末就回家,婆媳俩住一块儿。她们拒绝和我谈论这个话题。我祖母简直气坏了,骂我是吃多了没事干尽想着给康家抹黑,是康家的叛徒。骂完我,又骂我母亲不好好管教女儿,任由败家子女儿给她死去的儿子泼脏水搞污名化,真实目的就是要气死她这个老太婆。说着,我祖母拿起一个玻璃杯摔在地上。砰砰作响的破碎声,吓呆我母亲,她马上朝我吼道:“滚回去,不要再拿那些狗屁事情烦我们!”我祖母生性暴躁还强势,即使衰老也没给她的脾性减压一分。这脾性偏偏基因强大,让她的小儿子完美地继承。好歹,止于那人那里。我无法再问下去,祖母那样子,我再不走,就会挨巴掌了。
   又联系林杏子询问。她忙得很,关于那事,拒绝透露任何信息。她强调,这是职业规矩还是纪律,再拿这事问她,她就不客气了,必然拉黑我。
   至此,我突然强烈地希望我父亲还活着,这样我可以问清楚情况。毫无疑问,他是爱我的,康家的所有希望都在我身上,他不可能不爱我,而无私的父爱就应毫无障碍地透明——我如果问他,即使是冒犯的话题,他也会对我说真话。这点,我有绝对把握。可惜,这只是一种无望后的假设。
   我为何陷入这样的探究中?明明在心中告诫自己,不管了,可是,不仅不能撇开,反而越陷越深。可怕的是,我似乎有些相信揭大开所说的话了,不再那么坚定地认为我父亲康海超是无辜的,虽然我找不出丁点证据,仅仅是直觉。天晓得,我内心又万分拒绝这样的真相大白天下。
   焦虑围攻我平静的心情,连续几个晚上失眠,身体乏力酸胀,心胸也是虚火乱窜。这对于癌症患者而言,可是不好的信息。忧虑下,我去医院检查,还好,病情稳定。但医生看出我的焦虑不安,严肃地告诫我一定保持好心情,凡事淡然泰然处之,平静是目前攻克癌症的最佳良药。
   “一定一定。”我不断点头。
   从医院出来,疑问又浮上心头,鱼儿般在脑海里来回游弋。我在医院后面的一丛竹林下的条椅上闲坐。我问自己,如果真如揭大开所说,你的父亲康海超就是凶手,你能接受吗?
   自问一产生,一个事实石头般砸向我——你康彩虹就是杀人犯的女儿。霎时我浑身发热,继而大汗不止。烦躁不安的心中有个声音嘲笑道:“看来你毫无能力接受不好的消息,何苦?眼不见心不烦,不如假装不见,置之不理得了,况且你的父亲康海超已不在人世。”
   另一个声音马上冒出来,辩白道:“假装不见就能改变事实真相?不在人世就能忽略真相?那都是逃避。每一次的逃避都会在身体内留下痕迹,就是心理的阴影,终有一天聚集的阴影会吞噬你自身的能量,除非正视,再说,这算什么呢?瞧你这德行,毫无抗击力,还想抗癌,呵呵呵。”
   那个嘲笑的声音叹口气,随即附和道:“也是哈,这世界不可能每天都是好消息,有时候坏消息比好消息多得多,没抗击力怎么行?抗击力不是他人赋予的,需要自我生成,而且要自我锻炼才能获得,反正真相躲不掉,那就勇敢面对吧,说不准真相带给你的是好消息呢?所谓浴火重生就是这个道理。”
   清风拂过,竹叶飒飒,阴凉笼来,游遍我周身。我站起来,决定明天就回江城县走走。
   马尾松菜市场,每个江城县人都不会陌生,我也不例外。第二天上午我直奔那里。
   菜市场经过多次改造,各块功能区严格划分开来,仅仅菜肴,就分有蔬菜、新鲜肉食、家禽、海鲜、腊味等五大区域,这五大区域又有细致分类。其他的,如生活用品区域更仔细,生活用品、学习用品、电子产品,等等。此外,还有水果店、早餐店、蛋糕店、鲜花店、冷饮店、红白喜事店,等等。市场严格分区,但每块区域都有居民楼,居民楼里有开酒店的,有开餐馆的,还有理发店、修脚屋,等等。市场的纷繁芜杂不须一一道来,我想去的是二街拐弯处的香味浓面包店。
   它还在,店面扩大了,是旁边店铺的两倍面积。估计它买下了毗邻的小店铺,那么它的主人还是以前的主人吗?
   我在香味浓面包店前面的道路溜达。那道路重新改修,路面拓宽许多,来往的人群和车辆挤挤挨挨却井然有序。不变的是,这条宽阔笔直的道路直抵马尾松市场的北门。方位也没变。我在这条路上走了一个来回。
   艳阳高照下的沸腾即刻扩大,生动地呈现它饱满的细节,较完美地遮掩了它曾经发生的不堪。马尾松事件还有多少人有记忆?
   从北门折回时,我注意了下,这条道路两旁分别安装有六个路灯。路灯柱子是漆黑的铝合金材质,顶端挂上一个同样为铝合金材质的花篮,花篮中盛开百合形状的乳白色灯具。这是市场改修后安装的路灯,文艺元素足。以前的路灯肯定就是水泥柱上挂起的白炽灯泡,而且那天路口的路灯坏了,就是个摆设。
   香味浓面包店的生意好,一直有客人进进出出。已是中午,不如买个面包和牛奶对付下肚子。
   我坐在店里吃喝。守在店里的是一对小年轻。男孩子站在橱窗前经营,女孩子在里面的操作间忙碌。隔了一会儿,女孩子端出一个刚做好的五层蛋糕。她朝男孩子吹声哨子,开心地自我表扬:“本尊信手拈来,不到半小时就搞定一个订单,你服不服?”
   男孩子在收银,头也不抬地轻声答道:“服你个大爷,你家祖传的手艺,你不会就是草包。”女孩子拿眼剜了下男孩子,哼声,低声回敬:“小心我找奶奶告状你偷懒,炒你鱿鱼。”男孩子假装举起双手投降。两人嬉笑一阵。
   离开时,我问女孩子是否听说过1998年在前面道路上发生的抢劫案。女孩子摇头,说她那时还是空气,要打听旧事,只能问她的奶奶,但奶奶这些天都在医院照看爷爷,爷爷病得很重。旁边的男孩子却插话:“我妈说下午去医院,可以帮奶奶腾下手,你给奶奶打电话,要她下午来店里指导下我们。”

 “跟我学了点手艺,就想显摆涨工资,当我不知道。”女孩子朝男孩子翻个白眼,右手拿起手机,边说话边朝我点头。
  
  10
   吃完蛋糕,我先去老屋,准备见下那人,就是我叔叔。长期以来,我羞于提及他,他在我的记忆里就是不务正业的浑蛋,从我有记忆起,一直用“那人”代替他的称呼。
   老屋是我祖父祖母留下的一个农家小院,后来被我父母推倒建起酒店,但酒店后面还留有一个小偏屋。我祖母要求留下的,预防那人某一天毫无立锥之地再派上用场。事实是,我祖母有眼光,或者那人太没用,永无出人意料的翻身时刻。彩虹酒店最终卖掉,因为车站搬了家,客源少了,酒店生意很快寡淡。父母也积攒了不少钱,加上我留在宜江市生活,他们便与一个远亲联手到宜江市郊区经营福利院,生意还可以。父亲过世后,母亲担当起大任。
   也是好多年没见到那人了,不晓得这次能否见到他。
   县城窄小,基本就是农村和城市的接合部,却自有大城市无法比拟的好处。比如高楼大厦之间总会留有一些民居和园田,它们以不可思议的固执去对撞城市化的高速节奏,挽留最后的乡村牧歌。那一刻,站在高楼向下观望的眼睛被它们抚慰时,充和散淡就会神奇地降临,焦虑的心莫名平静下来。
   那个小偏屋也在,矗立于两栋建筑之间的空隙地之上。除了偏屋,还有两栋平房,房屋之间是菜园。
   不见那人。屋里有一个跛脚女人和一个少年。跛脚女人刚从菜园里摘了一把空心菜,正蹲在门前择洗,少年坐在昏暗的窗前拿手机下棋。我站定屋前,问起那人是否住这里。跛脚女人态度冷漠,当我空气似的,视而不见。屋里的少年虽没直接回答,却反问我是谁、为何来这里。
   我嗫嚅嘴唇,再次重复了询问。
   跛脚女人不耐烦了,走来伸手拉我,让我滚蛋。少年难堪地喊了声妈。我犟着不走。跛脚女人再次拽住我胳膊朝外拉,我使劲地挣扎,少年便来拉他妈妈,让跛脚女人大为恼火,操起旁边的扫帚扫向少年脸庞。我见状,赶忙迎上,扫帚刚好横到我的左眼眉骨上,扫帚断掉。灼热的疼痛下,左眼眉骨迅速肿出一个红包。少年很生气,满脸通红,嘴唇抖颤出三个字“对不起”。跛脚女人也不好意思了,哼下鼻子,又踱回屋外择菜去。
   或许因为愧疚,少年回答了我的询问。少年喊那人为叔叔,说叔叔几天前就出门了,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也许不回来了,因为叔叔这些天老被人找,还被人问话,他很烦。
   “问什么话?”我跟上一句。
   “叔叔说以前被逼着假冒凶手判了刑,现在有人来重新调查——”
   跛脚女人闯进屋,厉声呵斥:“屁多,做你作业去!”
   少年生气地回敬道:“人家找来问我,我还不能说真话?我叔叔说过,他早就憋不下那冤屈了,我就要代他说,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机会。”
   “你说,要你说,你能讨到啥子好。”女人叉腰,瞪大双眼,嘴角泛出了白沫子。我发现,那对眼珠快要凸出眼眶。如果没看错的话,那是一双鸡眼。
   少年白皙的脸色腾出红云,鼻孔扑哧呼气:“啥子好?没有叔叔,我们还住在垃圾堆里,叔叔待我是掏心地好,在我心中他就是亲爸,那凶手的罪名折磨他好多年,现在刚好有人重新调查,叔叔就有洗清罪名的机会,我这个儿子也跟着清白了,证明你也没有跟错人,我当然要说。”
   我的心上蹦下跳,急切地问道:“他跟你怎么说以前事情的?”
   少年此时反应过来什么,警惕地上下打量我,再次问我是谁,为何这么关心以前的事情?
   我语塞,此时告诉他实话合适吗?艰难地决策后,我说道:“一个关心真相的……嗯,某法制报的记者。”
   “记者又怎样?”少年不放心地嘟哝。
   “记者就是向大众报道成为新闻事件的真相的人,而当真相被蒙蔽,好记者就有责任挖出并进行披露。”我解释道。少年眼中闪烁晶亮的光芒,急切地说道:“看来你挺有正义感的……就信你,无论如何,弄清真相就是好事,说不准还真能救下我叔叔。”我点下头,皱眉想了下,又说:“要还原被蒙蔽的真相,就必须做好调查取证,也就是说,言辞再多不如好证据。”少年欣喜不已,慌不择言地说道:“叔叔脾气暴,也不爱说话,他以前惹过好多事,都有原因,他怕说不清,就用日记记下来,已经记下好多本子,不过,有人从他手里拿走了。”
   我打断他的话,问道:“是个男的——高高的瘦瘦的个子,满头白发?”
   “是的,是的,他找叔叔好多次,有几次两人谈了好长时间,叔叔说很愧对他。”少年使劲地点头。
   “你叔叔是否……患有……什么病?”我艰难地措辞。
   “瞎扯!”少年愤怒地说,“他没病,就是心里憋屈,我跟他生活有两年了,很了解他。”
   日记,还假装精神病。这就是揭大开的新证据了。不知怎么,我内心万分失落。少年的话应该不会有假,揭大开翻案成功率接近百分之百了吧。
   可能我的脸色过于苍白,精神也涣散,少年关切地问我是否身体不舒服。我摇头,又在内心鼓励自己——这不正是你要找的真相?你找不找得来,真相都会大白于天下,除了面对别无他法。
   也许我的衰容感染了少年,少年不无担忧地自语:“我叔叔这次不知跑哪里去了,该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
   我稍稍稳定下情绪,朝少年笑了笑,站起来告别。跨出他们家门时,我对少年说道:“你叔叔肯定还会回来,他这次跑掉也是自我保护。”
   情况就是那个情况了,遇不遇香味浓面包店曾经的主人都没多大的实质性意义。内心却分明有个模糊不清的愿望,强悍地霸占了思维,指挥双脚,再次迈向马尾松市场。
   老太太没来。矮胖女孩说:“爷爷快不行了,奶奶要守着爷爷,这些天都来不了这里。”我不死心,离开时向女孩要了她奶奶的手机号码。
   好几次呼叫,都无法接通。我也只得作罢,事实是,真相已经呈现,找到老太太又如何?

11
   从江城县返回后的第二天,我将母亲单独约了出来。
   她很不耐烦我的询问,刚坐下就要离开。我哀求道:“爸爸的心梗肯定是长期负疚的结果,而我作为女儿,有权知道真相,我既然有能力控制癌细胞,就有能力面对这一切,坦然面对要比逃避和胡乱猜测好得多,说不准,这恰恰就是我的新生。”
   母亲满脸泪水,重新坐下,一番沉默后,告诉我马尾松事件的来龙去脉。
   “20世纪90年代末,我们夫妻双双下岗,家里上有两个老人,下有两个儿女,儿子还是残疾人,另外还有个游手好闲又到处惹是生非的小叔子。你康彩虹一直称呼他为'那人’,我们也不纠正,因为他真不配叔叔的称号。可以说,那时的康家每天都挣扎在温饱线上,虽然生活局促,却大致过得去。那人却出了事。他本是锅炉厂的一名工人,做事毛躁,被小组组长批评,两人发生口角,脾气暴躁的他拿起铁锹抡向对方,将对方打成重伤。幸好被及时送进医院,命无大碍,伤口缝补好,断掉的骨头打上绷带,只等时间慢慢恢复。但那人被开除,还要赔偿一大笔钱,你爸爸康海超一气之下赶走了那人。半年后,那人走上贩毒之路,被你爸爸发现,教训几次均无效果,想要报警。你祖母不依,怪罪你爸爸平常不管弟弟,才促使弟弟出了事,她一哭二闹三上吊,你爸爸只能作罢。
   “至于赔偿,无论是那人打伤工友的赔偿费,还是那人对上家毒贩子的欠款,都拖不得,天天都有人上门逼债,我们又烦又怕,那日子回想不得。若是贩毒被抓,关进去就几年时间,但是出狱后呢……你爸爸多次私下跟我说,那条黑道,一旦踏入,要彻底抽身,太难太难,除非挖根。他就和那人商量了下,干脆也参与进去,联系那人的上家继续买卖毒品,同时又找到熟人联络上缉毒警察,当起线人,想一举端掉那个团伙,也彻底解救出那人。你爸爸快要摸清江城县最大的贩毒网,那人却又惹了事。他与一个姑娘好上,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姑娘对那人不满意,又与其他男性交往。那人找姑娘问道理,两人发生争执。暴躁的那人一脚飞起,踢向姑娘,导致姑娘昏厥,胸部肋骨骨折多处。
   “又是大笔赔偿。我们夫妻俩求爷爷告奶奶地东拼西凑,还是无法凑齐那些赔偿费用。
   “巨大的压力下,你爸爸就铤而走险了,根本就是慌手慌脚的。11月23日清晨他在马尾松市场抢劫,那是他首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唉,没想到对方是个女警。女警是硬骨头,竭力反抗,还威胁你爸爸,说记住了他的脸,要他停止下来,否则一定会把他送进监狱。你爸爸着急了,便拿刀刺杀,导致女警死亡。你爸爸悔死,又怕又悔,在家躺了三天,三天滴水未沾,我也是,日夜惶恐不安,一下掉了10斤肉。
   “当时刑侦科的科长文斌负责刑侦这个抢劫命案。说来,文斌这人与我们康家大有瓜葛,他大哥曾经跟着你爷爷学打铁,年少时爱玩,抡一根铁锤乱挥,结果铁锤脱手,砸向你爷爷的右腿,右腿断掉,那时穷,无钱去医院看,活生生地坏死。唉,这是个人情。没想到要用这样的形式偿还,当然文斌也是求功心切,短短五个月就破案,后来提拔为副局长。而当时你奶奶思前想后,先去找文斌,咬定凶手是那人,算是主动投案。文斌查明情况,附和你奶奶的主意,要那人替罪。那可是死刑,那人当然不愿意。文斌却给出极好的计划,要那人先认罪,再将他鉴定为精神病,以此为由开脱死刑,再保外就医。彩虹,你的祖母又以死逼迫那人认罪。那人天不怕地不怕,倒是惧怕你奶奶几分,况且他也知道,他本来就犯有贩毒罪,若是被判,也是要坐牢,而这个代坐,因为精神病可以保外就医,时间还少一些,也就同意了。而且,他不同意也不行,作为精神病患者,他的法定监护人——你爸爸康海超——已经代他签字画押。
   “海超这个线人,帮助警方挖出县城的贩毒集团,有力地打击了贩毒团伙,得到了奖励。那些奖励既有物质方面,也有政策方面。海超经营彩虹酒店,开始生意一般,后来被宣传为下岗工人创业的典型代表。一些活动就放在酒店举办,生意兴隆起来。再后来酒店翻新,档次提高,生意更加兴隆,海超的名声也大起来。
   “这些事情他们开始都瞒着我,我很久才晓得真相——就是那人出狱找到我们家来的那天。但在我知晓这些真相的刹那,我也没震惊,因为我心中一直存有怀疑,却害怕去问。果然,得知真相后,内心充满了悔恨和恐惧。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人作孽,老天自有惩罚,这不,你爸两年前心梗而死。还有你,唯一健康的康家后代,也是患上大病,幸好被控制……”
   母亲说到这里,泪水涟涟。我内心也是一片废墟,却极力地稳住自己,以平静的语气问道:“那人真被鉴定为精神病了?”
   “你叔叔一直脾气暴躁,三天两头打架闹事,好几次把别人打成重伤,肯定患有心理疾病,但那与精神疾病是两码子事情,当时的确找福康医院治疗过,那是县里唯一的精神病院,也看心理疾病,医院早有他的病历,故而鉴定为精神病有基础,鉴定他作案时正是发病期也不难。文斌是个能人,也帮忙周旋,那人被鉴定为精神病患者便被免了死刑,进了监狱后,不久因病保外就医,福康医院里有那人成套的医治病历。”
   听到这里,我想起揭大开和林杏子两人在世界无烟日那天在森林绿闪电的对话,他们说到江城县的福康医院,而揭大开并不信任那里的病历档案。林杏子却满怀信心地说他们智商不低不会被忽悠。那么,福康医院的公开病历,他们并不会当作证据,能当作证据的只能是具体的医生。接待那人的医生也许不止一个两个,他们能说实话吗?再说,那人惹事多,也不见得全是他的错,心里憋闷,爱记日记,多年的日记会记下这一切。
   “奶奶这么护短,后来怎么就没来往了?”我又固执地问道。
   “你叔叔火暴脾气,一辈子也改不了。唉,两年半前,他刚获得自由,找到我们家里来,当时你不在家。他提一把刀,双手掐住你父亲的脖子,要宰了你父亲,说是你父亲害了他,要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你祖母也在家,拿一把扫帚偷袭,打向他后脑勺。他一屁股倒在地上,孩子似的哭号,叫嚷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还拿刀扎他自己的左臂,血喷溅得老高……那个场面太吓人了。他还在扎,你祖母和你父亲一同去阻拦。那人就耍赖,哭着要钱。你父亲答应给他5万,你祖母也答应将她所有积蓄转账给他,但以后各走各的路,不要来往了。”

母亲拿手抹下眼睛,叹息道:“四五天后,你爸爸就过世,好歹,我们与那人也再无联系。彩虹,你为何对这些陈年旧事感兴趣?这些总归不好,很不好,我这个康家的媳妇,真是没办法,恨不得拿出老命来忘记,你却……”
   我咬了下嘴唇。许多话涌向喉咙,却又无从说起。
   母亲摇摇脑袋,起身上厕所,边走边说:“我也想通了,总归是罪孽,瞒不过的,你知道也好,但是……”她猛然转身,扶住旁边的墙壁,哑着喉咙轻声问道,“你真就能承受?”
   我霎时泪如泉涌,鼻涕也流出。我想点头,却无法挪动沉重闷疼的脑袋。
   回家后,我给母亲发出一段语音:“我能承受,毕竟,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我躲不掉的,承认真相坦然面对,也是对受害者的诚挚歉意,这样我才心安。”
  
  12
   第二年早春,揭大开又回到了森林绿闪电戒烟养生中心。
   今天又有一位成功戒烟的人要离开森林绿闪电戒烟养生中心,这位成功者就是爱穿旗袍的眉心长有肉痣的老妇人。我们围坐一块儿,相互交流,畅所欲言。
   肉痣老妇人跟大家分享了她的一些感受和心理历程。她其实是一位反复戒烟者,前年3月已经戒掉,年底时又复发,烟瘾复发后,身体霎时虚胖,内心纠结不已,去年初又来参加戒烟。她这次很有把握地宣布——二进宫后已经彻底戒掉,香烟在她眼中跟一张椅子毫无区别,所以,这次戒掉的不是抽烟这个行为,而是心中的烟瘾,拿掉这个瘾瘤,意味着以后绝不会因为戒烟而走进森林绿闪电戒烟养生中心,三进宫只能是传说了。肉痣老妇人激情地举起握成拳头的右手以表决心。
   大家纷纷鼓掌。
   掌声还没停,揭大开就站了起来,嗯一声,说道:“我给大家分享下我吸烟的经历,以前,我根本就不吸烟,甚至害怕香烟,因为我对香烟过敏。过敏的反应是,喉咙肿胀,浑身痒还出疹子,喉咙也长满疹子,很难受……那感觉好像被马蜂蜇了。”
   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揭大开似乎被这寂静吓住,愣起整张黑瘦的脸左右看,又特别望了望我。我半垂眼睑,不接他的视线。他咽了下口水,继续说:“但是我抽上了烟,是因为我老婆遭遇……抢劫还被人杀死,凶手却被调包逍遥法外……”大家一时都在惊奇地感叹,继而又窃窃私语。我耳边尽是蜜蜂般的嗡嗡声。
   肉痣老妇人“哎哟”好几声,着急地催促揭大开继续讲述。
   揭大开咽下喉咙,脖子上的喉结鸽蛋一般上下滚动。他接着说:“我不服气,当时听到判决恨不得……”他摇下脑袋,又说,“只恨自己无用无能,那种感觉就是想一死了之,这又有什么用,我老婆仍然死不瞑目。我发誓要为老婆讨回公道,同时也知道这太难。但再难也要去努力,为了提醒自己就抽上了烟,我要在过敏带来的难受中反复体验那种耻辱和愤怒。开始抽烟是首次判决后,我那天太难受了。假凶手服罪不说,而先前找到的证人——如果他说实话,不至于没有希望,但是他彻底改变了案件的走向。他开有一家面包店,我老婆出事前刚在他店里买了面包,他在店里忙碌没发现抢劫现场,但他上公厕时,正好遇到凶手在厕所门口脱衣服揩擦血手,而脱掉棉大衣的凶手穿着旭升棉纺厂的棉夹克,那张侧脸他也认出,是他曾经在旭升棉纺厂的同事。可他站在法庭上,居然完全改了口供,说是一个光头,中等身材,还是鹰钩鼻子——那就是假凶手的模样……”
   我的心突然停止跳动,脑袋里也飞满了蜜蜂。还有这回事,证人的老伴——那个老太太——难怪不接听我的电话。
   混沌中,揭大开的话又拽紧我涣散的思维。
   “多次申诉多次失败,似乎铁板钉钉扳不过来了。唉,那些年,我都不知道怎么活过来的,我儿子也无望自杀,这是我最难受的……香烟让我过敏,又成为我活下去的支撑。但是,我的胃和肺都不舒服,它们被香烟熏坏了。”揭大开左右手分别在胸口拍了拍,不由得苦笑。笑声嗯哼,犹如醉酒人的酒嗝。
   肉痣老妇人双手合十,一副祈祷模样,嘴巴却在轻声催促:“你怎么又想到戒烟?是不是你这次翻案成功?快点说给我们听。”
   “假凶手因被作假鉴定出精神疾病,而且还是发作期作案,摆脱了死刑,也没坐多久的牢,很快就获得保外就医的机会,三年前他彻底自由。这三年,我找他多次,反复跟他絮叨,诉苦,讲道理,跪求,威胁辱骂,还殴打……唉,都没用,他木头人一个,不接我的招也不理我。后来我发现他与他的养子关系好,那种好,是一种相依为命下的彼此激励。那孩子还是少年,人虽处生活底层,却难得的阳光上进,要我看就是假凶手最大的骄傲了,假凶手对待养子巴心巴肝,养子也非常在意养父的名声。利用这点为切入口,我又过去交流,假凶手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我就准备戒烟了。还有,面包店的男店主临死之际也说了实话,确认了真凶,我的心敞亮了,觉得戒烟在望了。森林绿闪电……当初是别人跟我介绍的,私下一了解,心中产生强烈的意识,要想彻底戒掉多年的烟瘾,务必是森林绿闪电这地方……果真,这里没辜负我的期待……”
   说到这里,他举起笨重的目光全部对准了我,黑瘦的脸上泛出潮红。
   此刻,我很平静,始终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副仔细聆听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他眼底闪烁一层薄冰似的光亮。而眨眼间,那双眼睛又恢复了惯性的呆滞。
   “来到森林绿闪电后,遇到了大家,很受启发,我肯定能够成功戒烟。啰唆了那么多,但真正的戒烟才开始。”
   揭大开压着他自己的话音落座。
   肉痣老妇人叹气,拿眼四处看了看,嘟哝道:“今天那个林小妹要是在这里就好了,关于戒烟,她也很有心得,蛮受启发的。”
   这位老妇人说得没错。我似乎见到林杏子那张大饼脸,她将细小聚光的双眼看向我。我微笑着点下头,再站起来,说道:“那位林女士的确给我们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虽然这次她人没到场,却给森林绿闪电留下了语音,我放给大家听。”
   我打开手机微信,播放林杏子发给我的语音。

“嘿,大家好,祝贺又一位盟友成功地戒烟。承蒙森林绿闪电彩虹老板的信任,应该来森林绿闪电当面祝贺并与大伙儿畅谈,但实在抽不开身来,不过人来了也是蒙面,不妨就录一段语音聊表心意吧。嗯,我下面这番话其实很私人化,我本来应独自消化掉的,但考虑了下,觉得与大家分享也不错,因为在我心中,我很严肃地面对……嗯,只有面对,我才算真正地戒掉烟瘾。我早已戒了烟。先前我讲到自己抽烟,是因为一个自杀的男孩子救了遭受欺凌的我,为激励自己我才抽烟,烟龄长,烟瘾也大,到这里戒烟的时间较长,但彻底地挖掉烟瘾,应是今天。嗯,就是今天,因为我终于有勇气宣布,多年前神灵般降临的以自杀方式挽救我的男孩子……”
   语音里有半秒钟的停顿,而这半秒钟,房间里的一切似乎停摆,空气也紧绷出一根弦。随后,林杏子似乎大吸一口气,手机传来呲嘶声,空气中的那根弦也在松弛。接着,我们听到她清晰的语音。
   “他叫揭嘉熙,他说找他的妈妈去了,他的妈妈叫邹凤娇,爸爸叫揭大开。我永远记得他们的名字。我还要说的是,森林绿闪电带来缘分,更带给我们面对真相的机会,真相不那么好……甚至不堪,但我们面对它时,也交付了内心的黑暗和不堪,就像……嗯,森林绿在春阳下掀起闪电式的波浪,击中心胸,让我们获得明朗和轻松,这难道不是自我治愈?我理解的身心康健,不过如此。嗯,这是我的小感想,谢谢大家。”
   我脸上一阵凉湿,右手一抹,抹出一把泪水。
   不知是谁叫道:“快看,森林绿闪电——”
  原载《芙蓉》2024年第4期
  原刊责编  杨晓澜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一次闪电总会照亮什么
  朱朝敏
   刚结束鲁院培训,接到中篇小说《森林绿闪电》转载并要求写一个创作谈的通知。我写过不少创作谈了,每次都写得艰难,也害怕此类话语(总觉得关于创作自己并不能说出什么经验之类的东西),却也不拒绝,因为每一个小说背后都有触动心灵的现实影迹——不是痕迹,是大片的影子,它触发彼时的情绪,而后留印心中,等待一个重见天日的机会。
   我写作就是这样,一个细节,一个事件,也可以是一两句话或者一两个动作,曾触动了心灵,再蹲在心中某个角落,等待我回过神来重新打量。此际,它可能被发酵了,也可能被改装甚至面目全非,不过,那个触动我的真实情绪和所思所想一定不会改变。
   文学是大于现实的,这是这次鲁院培训一位老师所说的,我颇赞同。这句话包含了许多值得玩味的东西,甚是着重创作者的解构和建构的能力。
   《森林绿闪电》源于多年前我居住地方发生的一个事件,一个女警值完晚班,在冬日清晨穿过菜市场回家,却遭受歹徒抢劫并被刺伤而亡。这位女警我不认识,却在她遇害多年后,我在某个场合认识了她的丈夫,也仅点头之交,并无交流。但是我知道,他是一位运动达人,所有空闲时间都花费在锻炼上,已经好多年了,据说他是为了抗拒焦虑,我很确定,他的焦虑多少与她妻子被害有关。
   女警遇害时,她的儿子尚年幼,我也不认识,但多年后还是听到他的消息。我一个朋友在高中教书,她女儿和女警的儿子刚好是高中同班同学,两个高中生关系很好,朋友担心女儿早恋影响学习就教训女儿,母女俩发生争执,很厉害,朋友气急之下还动了手。男孩听说了,便找机会将朋友的车喷了白漆,然后跑去自首,理由是,他不能太归顺大人的责难,总得做点什么,提醒下他的尊严。
   朋友是以气愤的语气讲述的。我听后,哑然失笑再惊讶,随后陷入沉思。
   这就是一个事件的现实,却不是全部,连片段也算不上,只是一些零星碎片,我却似看见了一道闪电在心中扯亮,那些隐伏在岁月角落的影迹便现出了轮廓,山影般在天光中起起伏伏……我觉得时机到了,拿起笔以写作的名义描绘,并祝福那些岁月深处被闪电照亮了的人们。
  朱朝敏,湖北宜昌人,出版《百里洲纪事》《黑狗曾来过》《山野虚构》《遁走曲》等。作品多次转载于《新华文摘》《小说选刊》《思南文学选刊》等并进入年选,有作品介绍到国外,翻译成英语、韩语、西班牙语。作品获得华语青年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三毛散文奖等。现任湖北省作协副主席和湖北省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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