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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焚者

 zhb学习阅览室 2024-09-06 发布于上海

作者:淡巴菰

中元节又至。

就算生活在都市,或客居海外,我从未忘记这个很中国的节令。多少年了,在七月过半的这一夜,仰头望着天上那轮月,像冷眼瞪视着我。听到远在家乡的弟弟说,去墓地祭扫了,先是给我们的奶奶、爷爷,然后,是我们走时只有六十六岁的父亲。

异乡的月亮和家乡的一样,圆而白,无声地提醒我别忘了那音容模糊的亲人们。可它又是多么苍白无力啊,无法帮我为他们寻到几枚纸钱。开车经过洋人的墓园,金色的银色的墓碑似规矩的名片,向路过的人谦恭地报上姓名。望着那些亡者的空壳,我总不由得心中怅然,故乡亲人的坟前,草青了又枯,我这贪心的人呐,只顾远游久未踏足。

不止一次,我梦到他们,几乎全都在清明、中元或寒衣节前一天。他们又何曾离开过我?不管我在何处落脚,孤身一人,碰壁或无助时,站在浴缸里闭眼冲澡,或躺在沙发上对夜无眠,脑中浮现的都是那几张熟悉却再也见不到的容颜。没有谁的手可以握,没有哪个电话能够拨,我会和另一个世界的亲人用想象和意念说话。干瘦的爷爷会坐在马扎上,吸一口烟,眯着细长的小眼,对那些伤害他孙女的人轻蔑地哼一声。富态的奶奶则会叹口气,宽宽的额头和大大的眼睛都写着担心与忧惧。我那耿直了一辈子吃过不少亏的爸爸则会说,“我看,就随它去吧。死了才知道,世间的纷争不过为了苍蝇大的利益,根本就不值得挂怀!”

这个中元节,我本来应该在欧洲了。一个月前,回故乡看望母亲,友人们说,下月回来吧,中元节了呢。我心虚地没敢应承。是天意吗,我经停转机的那个城市发生骚乱,在欧洲的朋友坚决劝我取消行程,说万一路上……于是,我退了票。心中有些不甘,打开行李时,想到第二天就是中元节,便暗自庆幸,天意如此吧?我可以去给亲人扫墓了。

弟弟却在电话里急急反对,说我对儿子那特斯拉电动车的功能一无所知,万一路上……他说每年都会在墓前跟那边的人念叨我的牵挂。“心意在,无论多远,他们都收得到。”

在欧洲的朋友心细,边听我念叨,边帮我在网站上订购了一堆烧纸,半小时后就由那送盒饭的快递小哥送到了我手中。没错,人回不去,可以在家附近找个路口烧一烧。

一叠黄色的草纸,带着镂空的古币图案,还有几打我叫不上名字来的剪纸,大概是阴间通用的,惟独没有我见惯的印有天堂银行的面额几万或上亿的纸钱。儿时,跟爷爷奶奶给太爷扫墓,我们烧的是那种纸钱。长大了,随父亲给爷爷奶奶扫墓,烧的也是那种冥币。长方形的一叠捆成捆儿,很有真钱的形式感。于是,我也上网,买到五摞,并一些看着眼熟的烧纸。

这个燠热的夏天,除了一早去公园晨跑,我几乎不出门。生怕晚上忘了,那堆送往天堂的钱被我放进一个无纺布袋,靠墙立在门侧。在朋友的提醒下找到两个打火机,一盒火柴,也放进去。收拾阳台上的残花,看到支着蝴蝶兰茎的金属签子,取下来刚要扔,想到晚上烧纸也许会用上,也收进袋子。

晚上七点半,洗碗时望向窗外,看到树影已经暗下来了,想着,一会儿就下楼。

换衣服时,我看到了他们。

奶奶眼巴巴地望着我,像当年知道我要去城里,盼着我会给她买回来她最爱吃的油条。爷爷明知有盼头,却不想被看出来,叼着烟袋锅像下象棋时一样坐在炕头沉思。姥爷,那个只知道像牛一样干活儿的老实人,根本不记得这是一个他应该被想起来的日子,闭着眼皮很双的眼睛在享受难得的歇息。

“我说,你得穿长袖衣服,外面有蚊子!”惟一出声的是父亲,这么小的事,他的口气却不容置疑。儿时在南方蚊虫多,我手臂被咬了,痒得乱抓一气,化脓,去医院被切了一刀才好。

我依了,虽然刚穿上就出了一身汗。

楼下,蝉鸣仍像在白昼一样强劲,从树的高处恣意射出,炽热如电流。夜幕中的热气像看不见的河流,仍未消退。

我走出小区大门,立即后悔出来早了。双层公交车还在热闹地上下乘客。摩的排在人行道侧装卸快递包裹。马路对面水厂门口那几盏灯白亮得刺目。乘凉遛狗的人趿着拖鞋走来走去。我肩上挎着那袋子,心虚地沿街走着,不知道这久违的任务能否在这沸腾的大都市顺利完成。其实,早先住南城时我也曾烧过一次纸,当时那里还没完全开发,小区几排楼后就是农田,找个僻静地方并不难。

如今这高楼大厦林立的所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要找个适宜所在行乡俗之礼,好像有点不易。

仰头看天,树和楼遮了视线,那一小块残缺的天幕上,我望不见月亮。走了十分钟,我打算回去,想等夜深人静了再出来。脚步打退堂鼓,心里却不甘,走过小区大门口,我没进院,而是沿街继续向前走。虽然身上已全是汗水,我却并不觉得特别热,甚至想到不远处的公园走一圈儿,回来也许就人少街净了。

忽然,我愣住了,兴奋地看到不远的路口处,有团团火光,没错,至少有三簇,就在人行道上,或猫腰或蹲着的人面前燃烧着的正是一堆堆纸钱。

像在黑暗中的鱼,终于找到了同类。我不由得快走几步。一位穿黑T恤的小伙子正用木棍翻转着那火焰,手法并不娴熟,表情却有几分凝重虔敬。看我站住望着他,抬胳膊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

“这会儿,是不是早点儿?”我迟疑着问。

“那是,是该再晚点儿。”他望着我默契地答道,显然看到了我挎在肩上的袋子,似乎我是他的近邻,这对话一点也不唐突。

不同于他的独自一人,几步之遥,两个燃着的火堆旁边,都是俩人结伴儿。他们边照看面前的火堆,边略带警觉地观望着远近的动静儿。

“就在这马路边儿,允许吗?”我有点不安地问那好脾气的年轻人。

“我也是怕再晚了出来有人查,才趁早儿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火苗上又添了几张纸钱。

红绿灯闪烁。车辆或行或止。路边,这些通往天国的祝福就那么大大方方地被火苗舔着舞着,好像急着飞升上路。

我看到马路对面,一株槐树下,也有几堆火在烧。不同于这一侧紧临民居,那边临着一个工厂院墙,院墙与人行道之间是一片高大的竹丛。我暗自比较着,等红灯一变绿,立即走到街对面。我的家人们都爱植物,我相信他们宁愿我在那竹旁树下送出祝福。

竹丛边的便道上,那几个火堆旁,也都是貌似夫妻两两组合,在这城市夜幕下认真进行着乡野间的仪式,似乎每个人都不过昨天才从农村进到这城里。借着路灯的光,我看见还有几处只余灰烬的白圈儿,显然有人更早向先人尽了心意。

“请问,这白圈儿您是用什么画上去的?”我蹲下,犹豫着是否用那铁签子画圈儿,看到旁边刚直起腰的那六十岁左右的男人面容和善,便问。

“哦,得用粉笔。”他和悦地答着,俯身去寻找着。

“这儿呢。”他旁边的女人从地上捡起那粉笔头递给我,火光映红了她圆润的脸庞。

我想起早晨跑步时,在一个路口的水泥地面上看到过这样的白圈儿。

我抬眼看看那株挺拔的槐树,就在围着树坑的砖垛边画了一个圈儿。

“得留个口儿,要不收不到。”声音从另一侧响起,一位黑瘦的大爷冲我笑着说,他正扑打着面前那堆残灰。

我依言在旁边重画了一个。打火机,还是火柴?不用多想,我划着了一根火柴。七八岁时,我第一次学会划火柴,给奶奶点着了灶膛里的麦秸,那口大铁锅里,她刚放进去一张肥白柔软的大饼。点着了一捆带钱印的黄纸,很宣的纸,易燃。轮到那几捆纸钱了,因为互相间贴得紧实,得用那铁签子不停挑动着才能充分燃烧。签子短,很快,我的手就发烫了。给我粉笔的那对夫妻烧完了,起身离开时,把那根约一米长的木棍递给了我。

我蹲在那儿,小心翼翼地烧着,全神贯注地烧着,全然听不见车辆与人声。火离得那么近,小小一堆,不会比奶奶当年烧饭的灶膛大,通红得却像一片滚烫的火海。很快,一片片,一块块,由红转黑,只是一瞬,就像阳间与阴间的转换一样迅速。爷爷,奶奶,姥爷,爸爸。我小声依次呼唤着,看到他们就蹲在黑暗中望着我和那堆对他们至关重要的火苗。

最后,我把十几张宣纸也放上去,那上面有我写的毛笔字。嗡的一声,火势一下更旺了,有两小块还顽皮地飞升到空中,跃上了那株槐树。我有些惊异地仰脸望着它们,带着火星的碎花布块一样,落到绿叶上了。害怕它们会引起火灾,我就不安地呆望着,只几秒钟,它们眨了几眨眼,乖乖地熄了。

我刚上小学时,喜欢把铅笔削得极细,写出的字极小,向大字不识几个的奶奶炫耀。“瞧我们大雁啊,写的字真好真秀气!”奶奶举着那作业本打量着。她是十七岁就为抗日传递情报的老革命,解放后自愿从县城回村当农民,她做妇联会主任,老伴儿是村支书。到死最大的骄傲就是她孙女上大学时填表,家庭成员那一栏,她的奶奶是党员。

写得一手好字的父亲一直希望我练字。他鲜少要求和评价他的孩子。只记得读初中时,给他看我在美术课上画的背书包的男中学生立姿。他微笑着说,“你画的这衣袖,打弯儿处都没一个褶儿,跟气儿吹起来的似的。”明明被批评了,我却被这话逗得乐弯了腰。想想,当时的父亲不过三十多岁,是气宇轩昂的军官。后来我开始发表作品,需要签名,练了一阵儿给他看。六十岁的他刚被确诊为癌症,仍是心平气和,“笔画太软,像煮过了头的面条啊。”爸爸!你那些生动的比喻,如今都在说给谁听?

我用那根木棍仔细翻动着,好让每一个纸片都燃尽,好让它们无一例外地飞到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这时,又走来了两拨人,都很熟练地蹲下,画圈,点火。一个妇人还用粉笔在圈里写上了亡者的名字。另一个与同伴讨论着那个圈的开口应该冲着西方,因为那亡者的墓在这个城市的西边儿。我闻言看了看自己留出来的那个缺口,是西南,正好,那是我故乡的方位。

得益于那根粗细长短正好的木棍,我也努力把那些黑色的蝴蝶都掸成细灰,直到再也看不到一点火星。我用手捏起飞到圈儿外的一撮,捻了一下,居然只是微温了。那么丝滑细腻,我相信那是亡人骨灰的质地。

我用木棍轻轻将细如尘土的灰扫过那砖垛,滑落进露着泥土的树坑。“这样好,可以做树肥。”这次,是爷爷干瘪缓慢的声音。

往家走,抬头,仍是没看到月亮。回到屋里,脱掉外衣换上睡衣。“放心吧,身上一个包也没被咬。”轻声地,我对亲人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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