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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选 | 黄孙氏 · 刘星元

 香落尘外09 2024-09-06 发布于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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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孙氏

刘星元

黄孙氏活到将近九十岁的时候,突然就变得不像她自己了。

她以前是个多安静的人啊。那时候,丈夫训斥她,她不回应;儿女嘲笑她,她不分辩;就连后来孙子、孙女和外孙、外孙女整天在她的小院里吵吵嚷嚷打打闹闹,她也不喝止。这世间的话,仿佛是有数有量的一般,每个人自生下来都得到了平均的一份,可到了黄孙氏这里,她的那一份,大部分却被别人你一捧、我一把地瓜分了、抢走了,等她自己想说话时,发现已经所剩无几。于是她不得不珍惜地使用着剩下的那些话,生怕自己有一天说多了、说完了,就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黄孙氏说的是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说他们死得太早了,虽然死得早,却没少受罪,蝗灾、旱灾、水灾、饥荒、时疫……土匪、官兵、义和拳、伪军、东洋人……天灾和人祸都让他们赶上了,这一辈子就没享到一点福。她说的是父母从族中过继来的兄弟,说那个族弟来到她家时才六岁,瘦得像高粱秆儿似的,全家人饿着肚子紧着他吃,就盼望着他能快点长大,快点娶上一房暖被窝的人,能为这个家留下一脉香火,可当他终于将媳妇娶进门,生了儿育了女,他们的父母却早已躺进野地里去了。她说的是自己嫁到远地的妹妹,说妹妹才十五岁,就被嫁到了山里,是她们那辈的小姐妹里嫁得最远的,刚开始还能一年回一趟娘家,后来就成了三五年回来一次,每次住上几天,临走时就哭个不停。她还说到现在已经有十多年没见到妹妹的面了,我问她嫁到多远的地方去了,她咂咂嘴,用手掌抹了一把挂在嘴角的涎水说,有三十多里地呢。

黄孙氏讲述这些的时候,是用自己的方式界定时间的,“发大水的那年夏天”“东洋鬼子来到这里的那一年”“天气最冷的那一年”“我爹死的那一年”“我兄弟七岁的那一年”……我问那一年究竟是哪一年,她就小孩子般负气地说:“就是那一年啊,你不知道吗,难道你念的那些书上不写这些?那念这些书有什么用啊!”

黄孙氏是在生完一场病后突然变成这样的。生病之后,她的嘴稍稍有了些歪斜,说话就含糊不清了,但越是含混不清,她就越想说,好像再不说就会有人把这些话全都拿走似的。事实上,后来所发生的事似乎恰好验证了我当时的感受——如此过了一两个月后,她的嘴巴似是被谁慢慢掰了回来,嘴角不再流涎水了,话也能说清楚了。可当她发现自己能说清讲明了之后,好像又一次把自己怀里的话丢失了一般,竟突然闭了嘴,不再讲述自己父母、兄弟和妹妹的故事了——她安静了下来,安静如之前我们最熟悉的那个老人。对我们而言,她这是康复了。我们感到了安心。

黄孙氏安静是安静了,但那也只是言语层面上的安静,行动上却又开始反常了。她整日坐立不安,颠着那双缠裹了一辈子的小脚,如雏鸡啄食似的走来走去,好像有谁一直在后面撵着她一样。她有时站在屋子里,有时站在院子里,有时站在大门外;她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似乎那些陪伴了她多年的物件,都是初来乍到的新鲜玩意儿,她还没有看够呢。

黄孙氏把去年地里打出的粮食卖了,又请人把院里院外的杨树和松木砍了,也卖了出去。她喊来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五个女儿,当着他们的面,把卖粮卖树和这些年藏下的钱都拿了出来,自己先取走一百五十元,剩下的一分为七,交到了每一个儿女手里。几天之后,她让我母亲用独轮车推着她去了集市上,用剩下的那一百五十块钱,从白事铺子里买了一套颜色鲜亮的寿衣。

某天,黄孙氏对我的一位舅舅说想给寿棺刷一遍桐油。她房间里有一具寿棺,那是我外祖父在自己六十岁上打好的,当时打了一对,两具寿棺打好后,就并排放在了屋子里,我外祖父八十八岁那年用掉了自己的那具,黄孙氏的那具却始终摆在那里,一放就是许多年。这许多年里,黄孙氏往寿棺上堆了一些杂物,杂物之上,又堆满了长年累月沉落和汇集起来的尘埃,因为这些杂物和尘埃的遮掩,早已看不出那是一具寿棺了,若不是她突然提出想给寿棺刷一遍桐油,大家都要把这茬给忘了。我舅舅是个孝顺的人,按照黄孙氏的吩咐,他选了一个响晴的日子,把寿棺上的杂物拿走,又将上面的灰尘揩净,用湿毛巾把寿棺里里外外擦了两遍,等稍微晾干后,这才开始仔仔细细地刷他从镇上买回来的桐油。舅舅给寿棺刷桐油的时候,黄孙氏就坐在不远处,等刷完一遍,她还不满意,非让再刷一遍。直到舅舅桶里的油都刷干净了,她才放下心来去忙别的。

之后,黄孙氏命我舅舅把她养的鸡鸭抓到了他家里,又将她住的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等忙完这些,她便再没有那么急躁了。她又安静了下来,整日不言不语,就一个人坐在屋内或院子里,一坐就是大半晌,如一尊泥像似的。有时候,她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脑袋歪斜或耷拉着,呼吸几乎无声,似是进入了一场很久远又很平静的梦境。舅舅过来看她时,总是会用手戳戳她,等听见响起稍微重一点的呼吸声时,才安心走开。

黄孙氏这一生与我外祖父一共生养了八个儿女,除了一个早夭的,其他的都活了下来,他们长大后,或守在黄孙氏的身旁,或嫁到了其他的村子。如此稀里糊涂地过了几十年,儿孙辈收了一大把,黄孙氏数来数去,却怎么都数不清,总有那么两三个,被她遗漏在记忆之外。几个女儿过不了多长时间,就把她接到自己家里住上一些时日,还没等送她回家,另一个女儿或女婿就推着独轮车或拉着地排车赶来,把她从姊妹家拉到自己家里住。可是,自打给寿棺刷过桐油后,她便不愿出门了。几个女儿来请她,都被她拒绝了,她说她走不动了。女儿们说用车推着她,她便说路太“颠硌”了,万一死在外面可咋办。

去我家是例外。黄孙氏所在的村庄与我们村毗邻,说是邻村,其实早就挨在一起了,除了行政意义上区分此村彼村外,在其他方面,完全已融成了一个村。我家离黄孙氏的小院也近,不过短短的二三百米,这样一来,当别的女儿请不动她的时候,我母亲却可以很轻易地将她接过来。

我母亲是黄孙氏最小的女儿,生她时,黄孙氏已经快五十岁了。对于这个小女儿,黄孙氏总是更偏爱一些,因此就连别人给说媒时,她首先考虑的便是远近。黄孙氏与我其他几个姨母的母女关系,更多的是规矩是人伦,可到了我母亲这儿,便多了几分疼惜和溺爱。有一年冬日,天气晴好,我曾看到年迈的黄孙氏给我已不再年轻的母亲拔过一次白头发。满头银发的黄孙氏坐在暖阳下,而我母亲却如一只乖巧的小猫般趴在她的怀里。黄孙氏的眼睛早就花了,手也颤巍巍的,扒拉了半晌,好不容易才能找到一根白发,每拔下一根白发,她都要装作惊慌地喊一声:“呀,拔错了,是根黑发!”然后将拔掉的白发偷偷藏到自己的斜襟褂袄里。那一年,黄孙氏已经八十九岁了,而我母亲也已四十多岁了,可黄孙氏依然把我母亲视为小孩子,想方设法哄着她。

某一天,我父亲不在家,毫无征兆的,黄孙氏突然就埋怨起我母亲来。

黄孙氏说:“你这个丫头,这个不会干,那个也干不好,以后可怎么办呀?”

我母亲笑嘻嘻地说:“还不都是您给惯的。”

她接着说:“那你就好好学一学,再过几年可就没人惯着你了。”

黄孙氏也会说到我。在她的诸多孙子和外孙之中,我年龄最小,正如我母亲与我大姨的长女同岁一般,我亦与大姨家那位表姐最小的儿子同龄。或许是爱屋及乌吧,黄孙氏将对小女儿的疼爱也分给了我一些,经常给我买零食和玩具,过年的时候还专门给我留一份压岁钱,而这样的待遇,是我的那些表哥表姐享受不到的。她经常指着我向我母亲问:“我还能吃到这孩子的馒头吗?”她所说的馒头,是一种带着花纹的面食,花纹一般是用苘麻的蒴果蘸着红颜料戳成的,在我们这儿,结婚的时候,是需要给外祖父和舅舅家送去一篮筐这种馒头的。倘若不用苘麻蒴果印上一朵好看的花儿,那么白面大馍就是些身世不明的野孩子和来路不正的不合格产品,不配登上外祖父和舅舅的大门。每当我母亲听黄孙氏这么问的时候,就赶忙说:“快了,快了,你可得等着呀!”

我们那个地方四面环着矮山,这么多山围起来,就是一个小小的盆地,活在盆地深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外面发生过什么事,即便知道了,也已经是一段时间之后了。就是在这么一个地方,临近2000年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外界的一些风气竟然渐渐吹了进来,穷乡僻壤也开始流行一些时髦的东西了。我父亲也是个孝顺的人,他怕黄孙氏寂寞,便跟风买了一台VCD放映机,又从集市上买了十多张盗版的碟片。那十多张碟片,有三分之一是本地的小调曲目,三分之一是吕剧的经典曲目,剩下几张则是豫剧、评剧和黄梅戏。别人家的VCD放映机里播放的多是流行音乐或武侠影片,而我们家里播放的却总是戏曲,害得我老是偷偷跑出去,到邻居家里看碟片。但黄孙氏却很喜欢看,她的身体陷在椅子里,眼睛直勾勾盯着屏幕,似乎对那些早已滚瓜烂熟的画面、唱词与腔调永不厌烦。那一两年里,听曲看戏几乎成了黄孙氏最喜欢也最重要的事,她在那里一坐就是半天,看着看着,便常常会在剧中人的离合悲欢中不知不觉地睡去,等醒来的时候,电视屏幕上早已落满了雪花。这时候,趁着她正酣睡,我便会将戏曲或小调碟片取出来,美滋滋地换上从邻居家借来的武侠片。有时候看她睡着了,且老半天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我就用手戳戳她,喊她“姥娘、姥娘……”这时候她就会睁开眼看看我。然而有的时候听见我的喊声,她只是嗯了那么一声,就继续睡了。歪斜着身子或垂着头酣睡的黄孙氏,睡得那样安详和深沉,安详深沉到就好像是陷入了一个个由别人演绎的故事里——似乎看到剧中人的苦,她这一生就不苦了;似乎看到剧中人的甜,她的日子也就会跟着甜一点。

直到有一天,睡着了的黄孙氏突然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这一摔虽无大恙,但也着实让她自己和我们受惊不小。从那之后,黄孙氏就说什么也不再听戏了。就算是我父亲专门定做了简易沙发,靠在上面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摔下来,黄孙氏也坚决不再看戏了。

从2009年秋天开始,黄孙氏便反复生病,每病一次,长则半月,短也要十天。她原本就不是丰腴之人,这样病上几回,人便愈见消瘦了。如此一来,我的两个舅舅就坐不住了,他们俩似预感到了什么,将她生病的消息悄悄通知了各处的亲戚。

那段时间,黄孙氏的女儿和外孙、外孙女们都来看她,来了一次还来第二次,她就生气了,非要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把这些儿孙辈通通撵走。她之前一直念叨的那位过继来的弟弟也来看她,她弟弟也有八十多岁了,走不动路,是让他儿子推着独轮车送过来的。那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在她的床前坐了很久,说起了一些多少年前的事,两个老人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的,心性变化,就像是两个小孩子。

人人都忌讳在黄孙氏面前提到某些字、某些词、某些话题,她自己却并不在意。有时候,听到从房前屋后传来唢呐声,她就会问我舅舅是谁死了,我舅舅说出个名字、称谓或是绰号来,她便会说出一段或几段那个刚刚故去之人的故事。她先是以自己的年龄为标尺,提一句那个故去之人是比她大,还是比她小,然后再细说发生在他们这一生中的几个片段。临了,她还会用手指掐算一下数字——“7”或者“6”“5”或者“4”——这些数字代表的是村子里她那一辈老人的数量,每一次掐算之后,数字就会减少一个,减着减着,最后只剩下一根手指了。谁都明白,最后的那根手指就是她自己。

又一场大病袭击了黄孙氏。请来卫生室的医生给她打完针、吃完药后,她便沉沉睡去了。我舅舅和几个姨母在院子里聊天,不多时,就听见她在屋里喊我大舅的乳名,大家听到后全都扑进来。她躺在床上,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锁定在我大舅身上。

她问我大舅:“这回是谁死了?”

大舅说:“没人死。”

她说:“我怎么听到有人吹唢呐啊。声音这么大,你们怎么能没有听见呢?”

在卧床将近一个月后,她渐渐好了起来。在别人搀扶着的时候,她能下地走路了,但步子颤颤巍巍,身体左摇右摆。她一颤,仿佛大地就会跟着她颤;她一摇,好像天空就会跟着她摇——走不了多大一会儿,她便会觉得眩晕,不得不站在原地休息片刻。如此又过了一段时间,她的身体又好了一些,能独自在院子里散步了。某一日,她在院子里溜达时,又听到了唢呐声,她以为自己又幻听了,便没搭理,可那一上午,耳朵里的唢呐声虽时断时续,却始终没有彻底停下来。到了下午,我大舅来她的小院里拿东西,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询问我大舅“这一次又是谁”。舅舅说出了一个名字,这名字的持有者年龄与大舅差不多,和大舅既是族兄族弟,又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属于黄孙氏的子侄辈。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

“没受罪?”

“没有,是在梦里走的。”

黄孙氏听了点点头。可她突然又问:“丫头回来了吗?”

她口中的“丫头”,是那个刚刚离去之人的女儿,早些年嫁到了外省。“外省”在哪里,黄孙氏并不清楚,但曾听别人说,那里要比她那妹妹嫁到的三十多里远地还要远很多。

几天后,大舅让二舅在家里照看黄孙氏,自己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去了镇子上。保温杯、软面包、卫生纸、葡萄糖口服液……到了下午,大舅背回来一大包东西。放下东西后,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件坠着流苏的平安符,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请来的。次日一大早,大舅和二舅就来到了黄孙氏的小院里。大舅给她擦了脸,梳了头,洗了脚,换上了新鞋子。大舅忙这些的时候,二舅便把许久未用的地排车找了出来,停在院外,先擦了一遍,又给车胎打足了气,在车斗里铺上被褥,又在铺着的被褥上盖了另一床被褥,紧接着再把大舅买来的那些东西弄到了车上,将大舅请来的平安符挂在了车头。等一切准备妥当后,我大舅在前面掌着车,二舅则将她搀进了车斗。

大舅拉着车,黄孙氏坐在车斗里,母子俩就这么出发了。小路虽近,但是崎岖;大路虽远,然而平坦。因此大舅专挑大路走。他们先是去了最远的我大姨家,之后依次是我二姨家、四姨家和三姨家。黄孙氏立下了规矩,每个女儿家都只待一天,只住一晚,到了第二天早晨便重新出发,任凭女儿女婿如何挽留,她也不松口退让。黄孙氏的一个外孙见这样太辛苦,便提出自己开车送外祖母和舅舅,母子俩却不答应。到达我们家时,已经是母子俩出门的第五天了。我母亲早就从四个姐姐那儿得到了消息,一大早就在村头候着了。那时候我正在外地,并不知道内中详情,只是后来听我母亲说,与在我几个姨母家住了一宿不同,黄孙氏并未在我家下榻——她原本是打算住下的,可到了傍晚,不知道为什么,她又突然说想要回家。

之后的事情是我大舅告诉我们的——二三百米的回家路,拉着地排车的大舅回头看了黄孙氏数次,每一次回头看她,都是一张微笑着的、心满意足的侧脸。到了家门口,我大舅停下了车,看见她仍靠着车架坐在那儿,脸上依然挂着浅浅的笑。大舅喊了她一声,她未答应;大舅又喊了她一声,她还是未答应。大舅赶忙去搀扶她,就在这时,如枝丫上硬撑到深秋的一枚树叶,她搭在车架上的一只手,从高处滑了下来。

那是2011年的冬天,九十三岁的黄孙氏,她的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

(本文刊发于《散文》2024年第9期)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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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星元 1987年生,山东临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43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有散文集《小城的年轮》《大地契约》《尘与光》(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20年卷),获山东文学奖、滇池文学奖、万松浦文学新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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