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大门口仍然是人群密集的地方，有寻人的，有看热闹的。不知谁喊了一声“快救人”，更多的人喊起来，一边喊一边动手抬挪那些尸体。 一片唏嘘，那些刚才还只能辨得男女的尸体很快变得和那几个仰面朝天的尸体一样惨不忍睹。 “赶快，赶快！先把大门扶起来！” 不知是谁在指挥，立刻有一些人上去把门边和门上的尸体往旁边挪拉。指挥的人说：“赶快往医院送，看有没有活的。” 这一次没有多大反应，也许人们还没有从惊恐中清醒，也许人们更关注大门下的生命。已经有人抓住大门了，又有十几个人拥上去抓住大门，于是几十个人一拥而上，从三面抓住了大门。 其他人迅速向后退，留出足够的空地。 “一二！一二！一——二！！”一阵一阵的吼叫把夜衬得更加狰狞。 大门被扶起来了，但它把所有人的呼吸都压回去了。在场的人全都倒抽了一口气，门板下黑压压的全是尸体，那个一米深的坑被填平了，看不出是多少尸体，也看不清那些尸体的年龄和面目，只看见各式各样的发式和红的花的黑的帽子头巾和棉袄棉裤。那些尸体有伸长着的有歪斜着的，还有半个身子搭在坑沿上的。有两个仰面朝天地躺在坑前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有人说那肯定是上来了又回头拉拽人的，看的人就叹息，说好人咋也这么命短的。也有人说，这就是命，要不他上来了咋不走，又拉啥人哩。有一个是从头上直拍下去的，他就站在那个和缓的通向坑口的斜坡上，没有了脖子，没有了身子，没有了脸，成了黑黢黢的一坨。 凄惨的哭声和叫声把人群淹没了。有人背过脸去，不敢看这惨厉的一幕。接下来就是沉重而急促的脚步。人们把那些尸体挪出来，按照指挥者的要求，向医院抬送。 梦梦的心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她也跟着去搬人抬人。有人把她豁开了：“去开，你搬不动。”梦梦只好往边上挪一挪，别让自己碍了救人者的手脚。 梦梦还是找到了一个伤员，是在戏场子里找到的。戏场子里有好多瘸腿坏胳膊的，他们或躺或坐窝在地上哼哼哼等人帮忙。那个讲话的书记也被撞倒了，躺在台子上哼哼。有几个人跳上去扶他，他头晕，严重脑震荡。那几个人就在后台找了块板子，把他抬到医院里去了。 大门口的人越来越多，有看的，有抬的，有走出去的，有跑进来的，凄厉的叫声和浓重的唏嘘不停地从人群中爆裂出来。人们自觉地给那些背尸体的英雄让道，满脸满眼都是对死者的同情和对背人者的敬仰。 “这个小伙子都背第三个了，我数着哩。”有人说。 旁边的人立刻赞叹起来：“哎呀，好人，了不起，好人。” 一声声的赞叹，冲淡了浓烈的哀伤，也让英雄们自己感动起来。他们满头大汗情绪激昂地穿梭在人群中，红扑扑的脸上越发放射出难得的正义和善良。 突然一阵骚动，一个小伙子将一具尸体拉起来又放下，从那尸体的旁边抽出另一具尸体背走了。 又一个勇敢者跳进陷坑，拉起刚才被那个小伙放到一边的尸体。突然，他放了手，尸体重重地落在坑底。那是一具孕妇的尸体，她被翻转过来了，仰面朝天，硕大的肚子高高地隆着，裤腿血淋淋的。 “真晦气！”那人拍一下手走出陷坑，不断地吐着唾沫。那些唾沫直截了当地落在尸体上，有人忍不住喊：“哎，你还让不让人背啦？” 那人没有反驳，吐着唾沫走远了，一边吐一边在衣服上蹭自己的手：“真晦气。” 孕妇的尸体被搬来搬去，终没有挪出陷坑。指挥者亲自动手将尸体拖上来，放在坑沿，他不想叫她妨碍了救助的进程。 学校听说戏园子出了事，赶紧叫各班清点人数，并迅速组织了一支五十人的救援队，由团委书记冀老师带队，到戏园子救人去了。救援队一到现场就散开了，抬的抬，背的背，清理场子的清理场子，疏散人群的疏散人群，五十个人撒到人群里，就像五十个针撒到大海里，谁都看不到谁了。 王爱社就在这救援队里。他自己把自己留在了大门口。公社救援队的领导说他一个娃娃家没力气，背不动人还碍事，让他到里边清理场子去。王爱社说他抬过木头背过石头有的是劲。公社救援队的领导没工夫和他啰唆，撂下一句“爱背就背去”，就忙自己的去了。 王爱社真的有劲，他先背了个女的，那女的个子不高，王爱社背着那女的就像背着风一样轻快。那女的命大，王爱社背的时候已经死了，这三颠两簸的，到医院竟然有了气。这让王爱社特别振奋，一路小跑地又回到戏场。王爱社第二次背的是个男的，那个男的腰肥体胖，差不多能把王爱社压得趴下。但那是啥情势，容得你挑肥捡瘦！拉起一个赶紧走，不走真的就影响后头的人了。 医院离戏场有一里来地，这一趟下来王爱社的腿就有些软了。他再也没有力气往戏院飞了，一步一挪地往回走。 救援队的人很多，伤的死的已经背得差不多了。陷坑里的也快完了，血哩呼啦的坑底惨烈地亮出来。王爱社看见坑边躺着一个尸体没人背，就走过去拉扯。尸体太重，他没扯动，他以为自己太累了，就直起腰，做了一个深呼吸。 他看见好些人在看自己，他鼓足劲，又去拉那尸体，这一拉，才发现是个孕妇。 王爱社犹豫了一下，刚才那男的背得他到现在还没缓过气，他往四周看了一下，那些人都盯着他看，他不好意思把尸体放下。这时，一个小伙子走过来，王爱社说：“这有一个，咱俩抬吧。” 那人走过来，但又走过去了，跳进陷坑背剩下的尸体去了。那具尸体也很大，是个男的，那人咬了咬牙，背着走了。王爱社还想叫旁边的人跟他抬，那些人啥也不说只往后躲。王爱社有些憋气，决心自己再背一次。他对指挥的说：“帮个忙。”指挥者赶紧跑过来，帮他把那女人扶起来。那女人肚子太大，指挥者就叫王爱社站在那女人背后，背对背地背。 “你行吗？”指挥者两手没有松开，说，“不行放下，一会儿咱俩抬。” 王爱社抖一抖背，从前面抓住那女人的胳膊：“还可……以。”王爱社的声音有些颤，换不匀的气在胸腔里打了几个转，最后晃晃悠悠沥沥拉拉地出来了。 指挥者摇了摇头，说：“多歇一下。” 王爱社没说话，他已经背起了那女的，他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了。 那是一个因孕育生命而被唾弃的生命，她让王爱社感到从未有过的沉重。 王爱社背弯得很低，低得几乎与地平行。他走得很慢，腿像灌了铅似的，走不了几十米就拖不动了。他想歇一歇，可歇也不好歇。他走到墙根，让那女的的脚抵住墙，然后两腿使劲蹬住地，用身子扛住那女的。这歇除过脚不用挪，还真不比背着省多少力气，而且，这万一扛不好溜下去，他还真弄不上来。 那女人并不像王爱社那么沮丧，当王爱社低头弯腰瞅着地的时候，她隆着她的大肚子，坦然地看着天，看着云彩。现在，王爱社双脚蹬地，努力支撑着她，她却没事人似的，靠着王爱社对着墙想她的心事。她在想那还没来得及拉开大幕的戏呢，还是想她肚子里什么也没见过的孩子呢？ 风从她耳边拂过，她平静地站着，没有哀怨没有忧愁。这个女人这个娃呀。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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