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住在北京南城菜市口附近车子营胡同48号,西边的胡同是广惠寺夹道,通往老墙根。广惠寺夹道8号就是我们院子北房的后面,里面住着奎大叔一家七口,有个老婆婆,奎大叔夫妻,以及三子一女四个孩子。女儿最大,当时估计有14-15吧,奎老大比我大两岁,小名叫狗剩儿,奎二和我一般大,一起读私塾,奎三儿比我小两三岁。这是我们家的月亮门,车子营48号,我在这里出生。这是奎大叔家的大门,广惠寺夹道8号。由于年龄差不多,我们哥仨和奎家哥仨经常一起玩耍。奎大叔经常在院子里和胡同里教孩子们弯腰劈叉折跟头,打虎跳、蝎子爬,奎大叔拿着根竹棍,看见谁的动作不标准,就拿竹棍敲打,有时候打在踝子骨上,还真有点疼。到了饭点儿,我妈隔着院子喊一声:吃饭啦,孩子们就一哄而散。奎大叔为人谦和礼貌,见到我妈经常叫声“杨嫂”,后来知道其实奎大叔比我爸爸年龄还得大个两三岁,叫“杨嫂”纯属礼貌客气。大约是1944年左右,日本投降的前1-2年。奎家家道破落。本来出身著名的京剧科班富连成,和马富禄、谭富英等同属一科,是富字辈的二花脸,专功武丑。可是时代不济,战乱不堪,连吃饭都成问题,哪有那么多人看戏啊。看戏的人少,戏份儿就少,一场戏下来,除去给戏园子的,角儿得先拿走一半,剩下的才大家分分,轮到下面配角和剧务一干人等,一个人分个毛八七的就算不错了,甚至连窝头都买不了几个了。没别的办法,奎家老婆婆就去顺治门铁道上扫煤沫子。那时北京城里做买卖的以及家庭取暖都得用煤球,这煤炭都是西山门头沟出产的,用马车拉到城里的煤铺做成煤饼和煤球。那时候马车的轱辘不象现在是充气橡胶,大多都是木头轱辘,路过顺治门铁道的时候,木头轱辘没有弹性,一颠簸,煤粉煤块就会掉下来一些,沿路的人赶紧就拿笤帚扫起来撮到一起,攒成一小堆拉回家,在地上摊成煤饼攥成煤球,卖给街上小饭馆或者有需要的人家,奎大婶也时常和婆婆一起去扫煤沫子,虽然卖不了几个钱,但是因为没有成本只是出把子力气,多少能解决一点家庭困难。车子营有个街坊叫王永宽,我叫他王大叔,他在《小实报》做印刷工,专门修理印刷胶辊、纸张裁切、倒胶等工作。我爸爸托他给我找个活干,他就把我带去了《小实报》,在那里打杂,收拾屋子扫扫地的杂工。王大叔的老婆,外号叫“大娘们”,身材高大河北口音,别看是个女的,但给人一种孔武有力很有气场的感觉。据说她老去张家口跑买卖,把北京城里的香烟啊洋火等紧俏产品囤来,大包小包拿到张家口,从那边带回白面青菜等城里紧缺的食品。赚取两边的差价。不知道怎么的,就说动了奎大婶,两个人一起跑张家口。跑一次张家口要1-2个月,回来的时候,从我们院子里就能听到奎家大婶回来了。看来买卖还是不错,每次回来能带回很多城里不多见的点心糖果分给孩子们吃。家里也不象之前总揭不开锅了,起码顿顿能吃上饭。好久没看到奎大婶回来了,这次回来,就听见奎家后院不知道什么原因吵闹起来,第二天胡同里就传开了,奎家大婶带着闺女走了。原来,“大娘们”跑张家口不是做什么买卖,而是做“打虎的”,现在的说法就是骗婚。看哪家有点钱,就和人家过日子,等着得到对方信任的时候,卷了当家的钱财就一走了之。“大娘们”是专业打虎的,而这个奎婶子,纯粹是生活所迫。没想到,这次去打虎,遇到了一个好人家。实在不忍心再骗人家了,就回来拉着闺女一起走了再也没回来。这种情况当时叫“打虎不成被虎咬了”。这个变故给了奎家致命的打击,老婆婆没过些日子也去世了,奎大叔一人带三个半大孩子,那份艰难可想而知。也见不到喊孩子吃饭了,没有了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偶尔看到奎大叔,低着头阴着脸,谁也不理的擦肩而过。有几天没看到后院的动静了,扒门缝一看,大门紧锁,院子里一人没有,回来和我妈说:后院没人了。我妈叹了口气说,走吧,出去可能还有条活路。过了有一年吧,日本投降了,可生活并没有什么好转。我和我爸爸每天在街上摆摊,勉强赚个一家人的吃喝。有一天摆摊儿回来,突然发现门口边上有个人蹲在那里,头发蓬乱胡子老长,嘴角上挂着粥嘎吧儿,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啊?这分明就是奎大叔啊,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叫他也不答应,问他也不回答,就像个聋哑人,偶尔啊吧两声比划两下,坐在台阶上掏衣服里的虱子,掏出一个挤瘪一个又掏出一个挤瘪一个。我赶紧回家叫我妈出来看看,我妈不信,说你看错人了吧…等我和我妈出来以后,左找右找也没看到奎大叔的身影,当时觉得好奇怪…49年北京解放了,人们生活逐渐好了起来,精神面貌也不一样了,衣服干净整齐,街道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一天,有一位穿着中山装带园顶帽子的人进了我们院子,我和我妈正在院子里,看来人都是一愣,来人恭恭敬敬地喊了我妈一声:“杨嫂,我回来了”,端详了好一会才认出,这是奎大叔啊。我妈赶紧叫奎大叔坐下,询问他这几年去哪里了?几个孩子都好吧?奎大叔说:老婆婆去世后,感觉实在没有活路了,听人说西山有八路,有天晚上,就带着仨孩子一起投奔八路了。北京出西直门,从门头沟进了山里头,走了好几天,到了斋堂就遇到了八路军,然后历经辗转地到了延安。当时延安有个平剧团,北京当时叫北平嘛,后来解放以后改名为京剧团,奎大叔参加了平剧团。前些年回来,就是冒充聋哑人那次,是作为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回来刺探情报来了。本来那次还想见面聊聊呢。但是任务在身,又是化妆聋哑乞丐,不能见面细聊,只能等我进去院子后赶紧走了,免得露馅。我妈问三个孩子都好吧?奎大叔说都好,这次回来,把三个孩子也都带回来了,狗剩儿,奎二,奎三,都挺好的。北京组建京剧团,奎大叔去中国京剧团做领导,狗剩儿,奎二,奎三等都在剧团工作。我妈和奎大叔聊起前面生活艰难那段,尤其是奎大婶带着闺女离家出走,奎大叔又是一阵唏嘘,这么多年了也没个消息,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是最后一次和奎大叔见面,往后和奎大叔以及奎家兄弟再也没有来往。后来听说,奎大叔在民族宫附近住,后来还听说,奎家老三去了戏曲学院做老师......口述人:杨老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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