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庄子》内篇(全):原文 译文

 凤凰山居士 2024-09-09 发布于江西

内篇七(全),外篇十五(上下),杂篇十一(上下)

《庄子》

又名《南华经》,是战国中期庄子及其后学所著道家经文。到了汉代以后,尊庄子为南华真人,因此《庄子》亦称《南华经》。其书与《老子》《周易》合称“三玄”。《庄子》书分内、外、杂篇,原有五十二篇,乃由战国中晚期逐步流传、揉杂、附益,至西汉大致成形,然而当时流传版本,今已失传。目前所传三十三篇,已经郭象整理,篇目章节与汉代亦有不同。内篇大体可代表战国时期庄子思想核心,而外、杂篇发展则纵横百余年,参杂黄老、庄子后学形成复杂的体系。《庄子》一书主要反映了庄子的批判哲学、艺术、美学、审美观等。其内容丰富,博大精深,涉及哲学、人生、政治、社会、艺术、宇宙生成论等诸多方面。

四子真经是道家四大真人所著的书,为老子四配,道家四圣。

通玄真人文子所撰著的《通玄真经》,冲虚真人列御寇所撰著的《冲虚真经》,南华真人庄周所撰著的《南华真经》,和洞灵真人庚桑楚撰著的《洞灵真经》。


1.内篇.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译文】

北海有一条鱼,它的名字叫做鲲。鲲的巨大,不知道有几千里。变化成鸟,它的名字叫做鹏。大鹏的背,不知道有几千里;奋起而飞时,它的翅膀就像天边的云。这只鸟在海水翻腾激荡的时候,就借势迁徙到南海。南海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大池。

《齐谐》是一部记栽怪异事情的书。这部书中说:“鹏向南海迁徒时,击水行至三千里远,而后环绕着旋风上升到九万里的高空,乘着六月的大风而飞去。野马般的游气,飞扬的尘埃,都是被生物鼻孔里呼出的气吹拂而飘动着。天色看上去苍苍茫茫,究竟是它真正的颜色呢?还是由于它无限高远没有边际的缘故呢?大鹏朝下看,也不过是这样的罢。水如果积聚得不深厚,那就没有力量负载起大船。倒一杯水在堂前洼地上,那么放入小草就可当船,放上一只杯子就粘住不动了,这是水浅而“船”大的缘故。风的强度如果不大,那就无力负载起这巨大的翅膀。所以,鹏飞上九万里高空,积聚得很厚的风就在它的下面了,然后才开始凭借大风飞行;大鹏背靠青天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碍它,然后才开始图谋飞往南海。蜩和学鸠讥笑大鹏说:“我们急速起飞,向榆树和枋树冲去,有时飞不到树上,那么落到地面上就是了,何必飞到九万里的高空再向南海去呢?”如果到郊野去,只要带三顿的粮食就可以,回来时肚子还饱饱的;到百里远的地方去的,就要准备带一宿的粮食;到千里远的地方去的,就要预备三个月的粮食。这两只小鸟又怎么知道呢?小智不能了解大智,寿命短的不能了解寿命长的。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朝菌不知昼夜交替,蟪蛄不知春秋季节的变化,这些都是短寿。楚国南方有一棵叫冥灵的树,把五百年当作一个春季,五百年当作一个秋季;上古时代有一棵叫大椿的树,把八千年当作一个春季,八千年当作一个秋季。然而只活了八百岁的彭祖,现在却以特别长寿出名,众人还都希望与他齐寿,不是太可悲了吗?

汤问棘的话也是这样的:“在草木不长的北方有一个大海,是天然形成的大池。那里有一条鱼,它的宽度有几千里,没有人知道它有多长,它的名字叫鲲。那里有只鸟,它的名字叫鹏,鹏的背像泰山,翅膀像天边的云,它环绕着强烈的旋风上升到九万里高空,穿越云层,背靠青天,然后计划朝南飞,将要到南海去。斥鷃讥笑大鹏说:'它将飞到哪儿去呢?我腾跃起飞,不过飞到几丈高就落下来了,在蓬蒿之间飞来飞去,这样也就达到了飞翔中最得意的境界。而它还想飞到哪儿去呢?'这就是小和大的区别。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译文】

有些人才智可以胜任一官半职,品行可以使一乡的人都与他亲近,德性可以投合一个国君的心意而能获得一国人的信任,他们自鸣得意就好像小麻雀一样。而宋荣子不禁嗤笑他们。像宋荣子这样的人,即使全社会都夸赞他,他也不会受到激励;全社会都非议他,他也不会沮丧。他能认定自我和外物的区别,辨别光荣和耻辱的界限,但他也仅能做到这样罢了。他对于世俗的虚名并没有汲汲去追求。尽管如此,但他还是有东西没有树立起来。列子乘风而行,飘飘然轻妙极了,邀游了十五天后回来。他对于求福的事,并没有汲汲去追求。不过,他这样虽可免去步行的麻烦,但毕竟还是有所凭借的。如果能顺从万物的本性把握六气的变化,遨游于无穷的境界,他还有什么依待呢?所以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说:“日月都出来了,而火把还不熄灭,它要和日月比光,不是很难吗!时雨已经降落,而还在用人力浇灌,这对于润泽禾苗,不是徒劳吗!你如果立为天子,天下就可太平,而我还占着这个位子,自己觉得很渐愧,请让我把天下交给你,”

许由说:“你治理天下,天下已经太平了,而我还来代替你,我是为了名吗?名是实的附属品,难道我是为了这区区附属品吗?鹪鹩在深林里筑巢,只不过一根树枝就够了;偃鼠到河里喝水,只不过喝饱肚皮就行了。你请回吧!天下对我来说毫无用处。厨师虽然不尽职,尸祝也不必越位而代替他去烹调。”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译文】

肩吾问连叔说:“我听接舆说话,夸大而不着边际,只顾侃侃而谈而不去相互印证。我惊骇他的言论像银河那样无边无际;他的话与常人之言相去甚远,荒唐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连叔问:“他说什么呀?”肩吾说:“他说:’藐姑射山上有位神人住在那里,肌肤洁白得像冰雪一样,身姿柔美得像处女;不吃五谷杂粮,吸清风饮露水;乘着云气,驾着飞龙,遂游于四海之外;他的神情凝聚专一,能使万物不受灾害而五谷丰登。,我认为他的话是虚妄夸大而不能相信的。”

连叔说:“是这样的。瞎子无法使他看到花纹的美丽,聋子无法使他听到钟鼓的乐声。难道只有形体上才有聋有瞎吗,在智力上也是有这样的缺陷的。上述这些话,指的就是你。那位神人,他的德性,将要混同万物为一体,世人期望他来治理天下,但他哪里愿意来庸庸碌碌地管这种俗事呢!这样的人,没有什么事物能伤害他,洪水滔天也不会溺死他,大旱使金石熔化、土山枯焦,却不能使他感到炽热。他身上的尘垢糟粕,仍能陶铸成尧舜的功业,他哪里肯以料理天下作为事业呢!宋国人到越国去贩卖礼帽,越国人剪发纹身,用不着它。尧治理天下的人民,安定海内的政事,到藐姑射山上、汾水的北面去拜见四位有道之士,茫然自失,忘掉了天下。”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译文】

惠于对庄子说:“魏王送我大葫芦的种子,我把它种植成熟,果实容量有五石大:用它盛水,它的坚固程度经不起提举;割开来做瓢,它又太大没有可放的东西。这葫芦并不是不大,我因为它没有用处就把它打碎了。”

庄子说:“你实在是不善于使用大的东西啊。有个宋国人善于制造不龟裂手的药物,他家世世代代都以漂洗丝絮为业。有一个客人听说此事,愿意出百金收买他的药方。宋人召集全家族人来商量说:“我家世世代代漂洗丝絮,收入不过数金;现在一旦卖出这个药方就可获得百金,就卖了吧。”这个客人得到药方,便去游说吴王。越国起兵入侵,吴王派他率领军队;冬天和越人水战,大败越人,吴王割地封赏了他。

能够使手不冻裂的药方是一样的,有人因此得到封赏,有人却只是用来漂洗丝絮,这是因为使用方法的不同。现在你有五石容量的葫芦,为什么不系着当作腰舟而浮游于江湖之上,反而愁它太大没有东西可装呢?可见你的心还是茅塞不通啊!”

惠子对庄子说:“我有一棵大树,人们把它叫做樗。它的树千疙瘩盘结而不符合绳墨的要求,它的小枝弯弯曲曲而不合规矩,生长在路旁,木匠都不屑一顾。现在你的话夸大而不实用,大家都不愿再听了。”庄子说:“你难道没有看到野猫和黄鼠狼吗?它们低下身伏在地上,伺机猎取出来活动的小动物;东窜西跳,不避高低,往往触到机关,死于网罗之中。再看那耗牛,庞大的身子好像天边的云。它该算是大的了,却不能捉老鼠。现在你有这么一棵大树,还愁它无用,为什么不把它种在虚寂的土地上、广漠的旷野里,任意地悠游于树旁,怡然自得地躺在树下;不会遭到刀斧的砍伐,没有东西来伤害它,因为它没有什么用处,哪里还会有什么困苦呢?”

2.内篇·齐物论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为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译文】

南郭子綦靠着几案静坐,仰面朝天慢慢地吐出暖气,好像是忘掉了他的形体一样。颜成子游站立在跟前侍奉,说:“是怎么一回事呢?人的形体本来可以使它像枯木一般毫无生机,人的心灵本来可以使它像死灰一般不起一念吗?您今日靠着几案的情形,就不同于往日了。”子綦说:“偃,你问此事,不是问得很好吗?今天我遗弃了形体之我,你知道这一点吗?你只听到人吹萧管所发出的声音,而没有听到风吹众窍所发出的声音,你只听到风吹众窍所发出的声音,而没有听到天地间万物的自鸣之声!”

子游说:“请问其中的道理。”子綦说:“大地仿佛饱食一般发出来的气,就叫做风。此风不刮起则已,一刮起就会千万个孔都怒吼起来。你没有听到那长风呼啸的声音吗?高峻参差的山陵,百围大木上大大小小的孔穴,形状有两孔并列如鼻的,有扁孔横生如口的,有旋孔斜穿如耳的,有的像横木上的方孔,有的像杯圈,有的像舂臼,有的像深广的水池,有的像浅平的泥坑;发出的声音有的像激水声,有的像响箭声,有的像叱牛声,有的像吸气声,有的像高叫声,有的像嚎哭声,有的像狗吠声,有的像悲哀声。前头的风唱着’于'的声音,后面的风就和之以’喁’的声音。如果是轻风,相和的声音就轻;如果是大风,相和的声音就大;猛风过去后,众窍就寂然无声了。你难道没有看见风刮起时树木摇曳晃动的样子吗?”子游说:“地籁是风吹众窍所发出的声音,人籁是人吹并列的竹管所发出的声音。请问天籁又是什么?”子綦说:“天籁的音响万变,而又能使其自行停息,这完全都是出于自然,有什么东西主使着它呢?”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译文】

大智者看上去显得非常广博,小智者却十分琐细;高论者盛气凌人,争论者小辨不休。辩士睡时,精神与梦境交错在一起,醒后疲于与外物接触、纠缠。每天与外物相接,其心有如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战斗一样疲惫。有的心计柔奸,有的善设陷阱,有的潜机不露。小的惧怕表现为忧惧不安,大的惧怕表现为惊恐失神。辩者出言骤然犹如机括疾发,意在乘机挑起是非;或者留言不发如同有誓盟一般,意在静待时宜以战胜对方;神情衰沮犹如秋冬之时,说明他们真性日渐损耗;沉溺于言辩,无法恢复自然本性;心灵闭塞不通如同被缄绳捆住一般,说明他们至晚年时更加不可救拔;临近死亡的天真心灵,无法恢复生气。存在着高兴、愤怒、悲哀、快乐、多思、多悲、反复、忧惧、浮躁、纵逸、狂放、装模作样等不同的情态。音乐出于虚空的乐器,朝菌由地气蒸发而成。

这种种心态、情态每日每夜都在更替出现,但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从哪儿萌动而来的。算了吧,算了吧!若能自知这种种心态、情态是从哪儿发生出来的话,那么就可以进而明白它们之所以会产生的根由了!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译文】

没有上述种种心态、情态,就没有我自己;没有我,它们就无从显现。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似乎浅近易明,但不知主使它的又是谁。仿佛别有所谓“真宰”主使着这种关系似的,但却又看不到它的迹象。真宰真实可行已被得道之人所验证,但又至虚无为而看不见它的形体,它是存在而没有形迹的。

百骸、九窍、六藏,都完备地存在于我的身体之中,我与哪部分最亲近呢?你都同样喜欢它们呢?还是对其中的某一部分有所偏爱呢?如果都喜欢它们,那么都把它们当成奴婢吗?既然都是奴婢,那么谁也不能统治谁吗?还是让他们轮流着做君臣呢?还是另有一个真正的主宰存在呢?不管我们是否能找到“真君”的真实情况,对于它的本来面目来说都是无损也无益的。

世人受形以来不知保住真君,虽然一时不死,却不过是坐等着死期的到来罢了。与外物相顶撞相摩擦,一天天走向死地,而不可返回,这不是很可悲吗!一辈子驰逐奔忙而看不见他的成功,疲倦困顿而不知道他的归宿,这不是很可哀吗!这样的人就算不死,又有什么益处呢?他的形体逐渐衰败枯萎,他的精神也随之消失不见,这能不是最大的悲哀吗?人生在世,本来就如此糊涂吗?还是只有我糊涂,而别人也有不糊涂的呢?

世人如果都以自己的成见作为判别是非的标准,那么谁没有一个标准呢?何必是懂得事物更替变化之理的聪明人才有这是非标准呢?

即使是愚蠢的人也是有的。如果说在成见产生前即有一个是非标准存在,这就跟“今日适越而昔至”的说法一样是不好理解的。这种说法是把不可能有的事看成是实际存在的事。把不可能的事看成是实际存在的事,即使是神明的大禹也不能明白,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译文】

言论出于机心,与无心而吹的“天籁”是不同的。发言者知持一端,他们的话并不能作为衡量是非的真正标准。如此说来,他们到底是说了话,还是没有呢?他们自以为自己的发言辩论异于有声无辩的小鸟叫,但到底是有异,还是无异呢?

大道因蔽于何物才有了真伪之分呢?至言因蔽于何物才有了是非之分呢?大道由于什么原因才使它失而不存呢?至言由于什么原因才使它不能作为标准呢?大道被小智者的一孔之见所隐蔽,至言被浮华不实之辞所隐蔽。所以儒、墨二家互相非难,各自以对方所否定的为“是”,而以对方所肯定的为“非”。想要以对方所否定的为“是”,而以对方所肯定的为“非”,就不如用空明若镜的心灵来观照万物。

以我观物,则万物都是“彼”;以物自观,则万物皆为“此”。用彼方的观点来观察此方,则丝毫不见此方的是处;用此方的观点来自视,则只知自己尽是是处。所以说彼方是由于和此方相对待而产生的,此方也是由于和彼方相对待而产生的。所谓“彼此”者,也不过是惠施的“生方死”的说法罢了。虽然如此,一个生命刚刚诞生出来,同时也就开始走向死亡了;一个生命刚刚走向灭亡,同时也就意味着另一个新生命开始诞生了:当某一事物被认为是“是”的时候,它的“非”也就开始了;

当被认为是“非”的时候,它的“是”也就包含在“非”的里面了。是非相因而生。永远没有穷尽。因此圣人不走分辨是非的道路,一切让自然天道来普遍照耀,也就只是任凭是非的自然发展了。从事物对立的双方互相转化的观点来看,此就是彼,彼就是此。从事物双方构成对立面的观点来看,彼有彼的是非,此有此的是非。如果把是非都合并于大道中,果真还有是非吗?果真没有是非吗?超出是非对立之上,这就叫做掌握了道的极要。掌握了道的枢要就好像进入了环的中心,从而可以应付无穷的是非。如果按照是非的标准来论辩是非,那么这样的是非论辩是永远没有穷尽的。所以说不如用空明若镜的心灵来观照万物。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译文】

用自己的手指来说明人家的手指不是手指,不如不用自己的手指来说明人家的手指不是手指为好;用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不如不用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为好。从道通为一的观点看,天地与一指。万物与一马,都是没有区别的。

人家认为可,我也跟着认为可;人家认为不可,我也跟着认为不可。道路是人们走出来的,事物的名称是人们叫出来的。为何认为这样,人家认为这样,我就认为这样。为何认为不是这样,人家认为不是这样,我就认为不是这样。因为一切事物本来就有它这样的地方,本来就有它不这样的地方。由此看来,天下没有什么事物是不然的,没有什么事物是不可的。所以像草茎与屋柱、丑妇与美女、万物的恢诡憰怪之异态,从大道的观点来看都是一样的。

一事物的分割,就意味着另一事物的组成;一事物的组成,就意味着另一事物的毁灭。其实所有的事物并无形成与毁灭的区别,都是浑然一体的。只有通达大道的人才能知晓相通为一的道理,因此他们就不会运用自己的智巧聪明,去分别万物的完成与毁坏,而只是因袭顺从众人的意见罢了。所谓庸,就是因任众人的好恶;因任众人的好恶而不固执已见,就能通达于大道;通达于大道,就能无往而不自得;达到无往而不自得的地步,就是尽得大道了。这不过是因任众人的意见罢了。因任众人的意见而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这就叫做“道”。辩者费尽精神以求一致,而不知道万物本来就是同一的,这就叫做“朝三”。什么叫做“朝三”呢?养猕猴的老翁给猴子分山栗时说:“早上给三升,晚上给四升。”猴子们都发怒了。老翁又说:“那么就早上给四升,晚上给三升吧。”猴子们都高兴了。三、四之名和它们的总和都没有改变,但猕猴却因迷惑于颠之倒之的现象而妄用喜怒,养猕猴的老翁也顺着猴子们的意思。因此圣人混同是非,而一任自然以成事,犹如泥坯纯因陶钓的运转以成器一样,这就是纯任是非,类似于陶钧向左向右运转而皆无不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者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夫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译文】

古时的悟道者,他们的智慧已经达到了最高的境界。怎样才能达到最高的境界呢?他们认为宇宙开始时,不曾有任何东西存在,可谓认识得极其深刻,极其透彻,无以复加了。次一等的人虽然认识到已有物的存在,但仍不曾去分别彼此人我的界域。再次一等的人虽然认识到彼此人我的界域,但却不曾去分辨是非。是非的观念出现了,大道也就因此而亏损了。大道亏损了,偏好也就形成了。果真有形成与亏损吗?还是没有形成与亏损呢?有成也有亏,这就像昭文鼓琴一样;无成也无亏,这就像昭文不鼓琴一样。昭文鼓琴,师旷持策以击乐器,惠施倚靠着梧树而辩论,这三人的技智,都算得上最精熟和高超的了,所以他们都以从事于所好的事业而终身。他们自以为所偏好的事业,有超出别人的地方,又想拿自己高超的技智,去明示于他人。这并非别人所能明白而强要人家弄明白,因此自己终身让“坚白同异”的问题给弄糊涂了。昭文之子又以学习鼓琴之技而终身,最终连昭文的鼓琴水平都达不到。如果像这些都算是有成就的话,那么像我也可算是有成就的人;如果这些不算是有成就的话,那么像我就没有什么成就可言了。所以对于像三子这样以滑乱可疑的言行炫耀子世的做法,圣人是坚决采取摒弃态度的。因此圣人不会去分辨是非,而只是因任众人的意见罢了,这就是用空明若镜的心灵来观照万物。

现在我想在这里说几句话,不知道这些话和其他辩论者的话是同类呢,还是不同类呢?无论是同一类,或不是同一类,但既然要开口说话,也就和他们所说的为同一类而没有什么区别了。虽然如此,但还是让我试说一下吧。已有宇宙之象可以看见的时候,宇宙之象未曾显现的时候,以及在“未始有始”之前极端寂虚的状态。有万物初生的形体,万物的形体是从无中产生出来的,万物产生之前一无所有,以及在“未始有无”之前极端空洞寂虚的状态。世界忽然进入了“有”与“无”的阶段,但却不知道这个“有”是否可认为是真有,这个“无”是否可认为是真无。我已经有所说了,但不知我所说的果真是有所说呢,还是没有呢?

天下没有比秋毫之末更大的东西,而泰山却是小的;没有人比夭亡的幼子更长寿,而活了八百岁的彭祖才是短命的。天地与我同时存在,万物与我浑然一体。既然是合为一体了,还能再说什么呢?既然说出了“合为一体”的话,还能说没有说话吗?万物一体加上我所说的话,便是两个;两个加上一个,便是三个。这样往下推,善于计算的人也不能计其数,而何况是凡夫之辈呢!所以我现在为了说明大道的大致情形,已经从无言到有言,而达到了“三”的地步,何况是百家辩士从有言到有言呢!我不必再往下说,唯因袭顺从自然便是了。

大道未尝有彼与此的分界,至言未尝有是与非的定说,只是为了争得一个“是”字才划出了许多界限。请让我说说这些界限:有上下、尊卑之序,有亲疏之理、贵贱之仪,有剖析万物、分别彼此,有角逐胜负、对辩是非,这就是儒、墨等派所执持争辩的八种界限。人世以外的事,圣人把它搁下而不加谈论;人世以内的事,圣人只是泛泛论说而不加细细评议。一切古史都是先王治理世事的记载,圣人对古史所记载的内容,只是略加议论而不进行辩难。所以天下事理能分别的,其中必定有不能分别的存在;能辩论的,其中必定有不能辩论的存在。这是为什么呢?圣人以不辩为怀,而众人却以喋喋不休来争辩夸示于世。所以说,辩论的发生,是因为没有见到道的广大。

大道是无可名称的,大辩是不用言说的,大仁是不有意为仁的,大廉是不自露锋芒的,大勇是不自逞血气之勇的。道一经说明就不是真道,言语过于辩察就不能达到真理,仁者滞于一偏之爱就不能周遍,过分表示廉洁就会不够真实,自逞血气之勇就会不成其为大勇。不称、不言、不仁、不嗛、不忮这五个方面,本来是圆通混成的;如果涉及昭、辩、常、清、忮等形迹,就变成四方之物了。所以一个人知道止于性分之内,就是知的极点了。谁知道不用言语的辩论、无可称说的大道呢?如果谁能知道,那他就有涵容大道的心胸。任其注入也不会充溢,任其酌取都不会枯竭,而且又不知道它由来何处,这就叫做包藏光亮而不露。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吾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译文】

从前尧问舜说:“我想要去讨伐宗、脍、胥敖这三个小国,可是每当临朝听政时就感到心情不怡悦,这是为什么呢?'

舜说:“那三个小国的国君,就好像生活在偏小卑微的地方。你感到心情不怡悦,这是为什么呢?过去十个太阳同时出来,万物都被照耀着,何况你的道德超过太阳普照万物的光辉呢!”

齧缺问王倪说:“你知道天下万物有共同的认可标准吗?'王倪说:“我怎么会知道呢!'齧缺说:“你能知道自己何以不知的根由吗?'王倪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齧缺说:“那么对于天下的一切事理,不都就无法了解吗?'王倪说:“我怎么会知道呢!虽然如此,请让我试着说说。怎么能知道我所谓的’知’,未必不是他人所谓的’不知’呢?怎么能知道我所谓的’不知'未必不是他人所谓的’知'呢?我且试着问你:人们睡在潮湿处,腰部就会患病或造成半身不遂,泥鳅也会这样吗?人在树上居住就会惊恐战栗,猿猴也会这样吗?人、泥鳅、猿猴这三者,究竟谁知道哪里是标准的居处呢?人吃家畜的肉,麋鹿吃美草,蜈蚣以食蛇脑为甘美,猫头鹰和鸟鸦喜欢吃老鼠,这四者究竟谁知道什么是可口的味道呢?雄性猵狙喜欢与雌猿交配、麋喜欢与鹿交配,泥鳅喜欢与鱼交合。毛嫱和丽姬,人们都认为她们美丽;但是游鱼见到她们就避入水底,鸟儿见到她们就飞上高空,麋鹿见到她们就急速逃跑。这四者究竟谁知道天下真正的美色呢?依我看来,仁义的头绪,是非的途径,错综杂乱,我怎么能知道它们之间的区别呢!”

齧缺说:“你不知道事物的利与害,那么至人原来也不知道利与害吗?”王倪说:“至人太神妙了!泽中灌木焚烧不能使他感到炎热,江河冰冻不能使他感到寒冷,炸雷击破山岳、狂风掀起海浪都不能使他惊恐。像这样的至人,乘着云气,骑着日月,遨游于四海之外,生死对于他都没有什么影响,何况是利与害这样的小事呢!”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匡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译文】

瞿鹊子问长梧子说:“我听孔夫子说过:’圣人不愿营谋治理天下的俗事,不知贪图利益,不知躲避祸害,不热衷于妄求,无心攀缘大道.没有说话却好像说了话,说了话却好像没有说话,遂游于世你之外。’孔夫子认为这些都是不着边际的无稽之谈,而我却认为这正是大道的表现,先生认为怎么样?”

长梧子说:“这些话连黄帝听了都会感到疑惑不明,孔丘又怎么能够理解呢!而且你也太操之过急,就好像是见到鸡蛋就想得到报晓的公鸡。见到弹丸就想得到鸮鸟的烤肉。我试着给你随便说说,你也就随便听听吧。为什么不依傍着日月,怀抱着宇宙,与万物混为一体、任其樊然殽乱而不顾,把卑贱与尊贵看作一样呢?凡人驰逐是非之境而劳役不息,圣人安于浑然无知,糅杂古今万事万物以为浑沌一团。万物都是如此,互相蕴积包裹而不分是非、可否、死生、利害。我怎么知道世人喜欢活着就不是一种迷惑呢!我怎么知道世人害怕死亡,就不是像幼孩迷失在外而不知回归其故乡呢!骊姬,是骊戎国艾地守封疆人的女儿。晋国刚得到她的时候,她哭得泪水湿透了衣襟;等到进了晋献公的王宫里,与君主同睡在一个安适的床上,吃着美味的肉食,这才后悔当初不该哭泣。我怎么知道死去的人不会后悔当初的祈求生存呢!夜里梦见饮酒作乐的人,早晨起来或许就会遇到伤心事而哭泣;夜里梦见哭泣的人,早晨起来或许就会高兴地打猎。正当人在做梦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梦中又梦见在占卜梦的吉凶,醒来以后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只有非常清醒的圣人,才明白人的一生好像是一场大梦。而愚昧的人却自以为清醒,好像对是非知道得很清楚。他们喊着君呀、臣呀的,实在顽迷固陋极了。孔丘与你,都是在做梦;我说你在做梦,我也是在梦中了。我谈的这番道理,可以称为吊诡。万世之后能遇到一位能悟解这番道理的大圣人,就已经好像是在旦慕之间了。”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译文】

假使我与你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你果真是对的吗?我果真是错的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果真是对的吗?你果真是错的吗?是有一个人对,有一个人错呢?还是双方都对,双方都错呢?我与你都不知道,那么别人就更会糊涂而昧于所从了,我又能让谁作出正确的评定呢?如果让观点和你相同的人来评定,既然与你的观点相同,又怎么能评定呢?如果让观点和我相同的人来评定,既然与我的观点相同,又怎么能评定呢?如果让观点和你我都不同的人来评定,既然与你我的观点都不同,又怎么能评定呢?如果让观点和你我都相同的人来评定,既然与你我的观点都相同,又怎么能评定呢?既然如此,那么你我与他人都不能相互了解,是在等待天倪吗?什么叫做以天倪来调和一切是非呢?即:是便是不是,然便是不然。“是”假使果真是“是',那么“是”与“不是'就是不同的,这也用不着争辩:“然”假使果真是“然',那么“然”与“不然”就是不同的,这也用不着争辩。化声是相敌对而成的,若要使它们不相敌对,就应该用天倪来加以调和,任其游衍变化,这样就可以享尽自己的天年。忘掉岁月与义理,就能這遥于无物无是非的境界,因此也就能终身寄寓于无物无是非的境界了。

罔两问影子说:“刚才你在行走,现在又停下来;刚才你坐着,现在又站了起来;你为什么没有独立的志操呢?'

影子说:“我因为有所依赖才这样的吧?我所依赖的东西又有所依赖才这样的吧?我依赖形体而动,犹如蛇依赖腹下鳞皮而行、蝉依赖翅膀而飞吧?我怎么知道所以这样的原因呢?又怎么知道所以不这样的原因呢?'

夜间庄周梦见自己化为了蝴蝶,它飞舞得轻快自如。自己觉得快乐极了,竟然完全忘记自己是庄周。突然醒来,就惊觉自己原来是庄周。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化为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化为了庄周呢?庄周与蝴蝶,在世人的眼光中看必定是有分别了。这就叫做物化。

3.内篇·养生主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盍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译文】

庖丁为文惠君宰牛,手触肩顶、足踩膝抵等各种动作,牛的骨肉分离所发出的砉砉响声,还有进刀解牛时哗啦啦的声音,都无不符合音乐的节奏,与《桑林》舞的节拍,《经首》曲的韵律相和谐。

文惠君说:“啊,好极了!你的技术怎么会达到这样高超的地步呢?”

庖丁放下牛刀回答说:“我所爱好的是道,已经超越技术层面了。开始我解牛时,见到的都是整体的牛;三年之后,就再也看不见整头的牛了。现在,我宰牛时全凭心领神会,而不需要用眼睛看,感觉器官的作用停止了,而专凭精神活动来行事。顺着牛身上天然的纹理,劈开筋肉的间隙,在骨节的空隙处引刀而入,顺着牛的自然结构去用刀,即便是经络相连、筋骨交错的地方都没有碰到,何况那大骨头呢!好的厨师一年换一把刀,因为他们是用刀割筋肉;普通的厨师一个月换一把刀,因为他们是用刀砍骨头。我的刀用到如今已经十九年了,宰过的牛也有几千头了,可是刀口还是像刚从磨刀石上磨出来的一样锋利。牛的骨节间有缝隙,而刀刃却薄得没有厚度,用没有厚度的刀刃切入有缝隙的骨节,宽宽绰绰,刀刃的游动运转肯定有足够的馀地。所以这把刀用了十九年还是像新磨的一样。虽然这样,每碰到筋骨盘结的地方,我知道不容易下手,依然小心谨慎,眼神专注,手脚缓慢,刀子微微一动,牛就哗啦啦解体了,如同泥土溃散落在地上一般。我提刀站立,环顾四周,悠然自得,心满意足,然后把刀擦干净收藏起来。”

文惠君说:“好啊,我听了庖丁的这番话,懂得养生的道理了。”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老聃死,秦佚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译文】

公文轩看到右师便惊讶地说:“这是什么人呢?为什么只有一只脚呢?先天就是这样的呢,还是由于人为而造成的呢?'公文轩自答说:“这是天意使然,不是人为的。是天命使他只有一只脚,人的形貌是天赋予的。因此知道这是先天的,不是人为的。”

水泽中的野鸡走十步才能啄到一口食,走百步才能饮得一口水,但它却不希望被养在笼子里。在笼中,即使精神旺盛,也并不感到自在。

老聃死了,秦失前去吊唁,仅仅哭了三声就出来了。秦失的弟子问:“他不是先生的朋友吗?”秦失说:“是我的朋友。”弟子又问:“那么这样吊唁可以吗?”秦失说:“可以。起初我以为老聃是世俗之人,而现在看来,他不是这种人。刚才我进去吊唁时,看到有年长的人哭他就像哭自己的孩子,有年轻人哭他就像哭自己的母亲。吊唁的众人所以会合到此哭老聃,一定会边称美边痛哭,这并不是老聘当时所期望的。这就是逃遁天理,背弃情实,忘掉了禀受于自然的天伦关系,古人称这种作法是逃避自然天理所得到的刑罚。当来时,老聘应时而生;当去时,老聘顺理而死。老聃能够应时顺理,死生两忘,不让悲哀喜乐之情侵入胸中,远古圣人把这称为天帝解人于倒悬。”

脂膏作为烛薪燃烧是有烧完之时的,但火却可以传向别的烛薪,以至延续不已。

4.内篇·人间世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

且苟为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译文】

颜回去拜见孔子,向他辞行。孔子问:“到哪里去呢?'颜回说:“我将要到卫国去。”孔子问:“去做什么事情?'颜回说:'我听说卫国的国君,年壮气盛,行事专断自用,轻率地处理国事,却看不见自己的过错。好残民命,国中死者相枕藉,好像蕉草填满了大泽一般,使人民无处可归了!我曾听先生说过: '国家安定就可以离去,国家危乱就应前往救扶,好像医生门前有很多病人等待着就治。'我想根据先生所说的去思求救治卫国的办法,或许这个国家的百姓还可以免于疾苦吧!'

孔子说:“唉,你去了恐怕要遭受卫君的刑戮啊!学道应当专心壹志,而不可使心志杂乱,心杂就会多事,多事就会自扰,自扰就有忧患,有忧患就会不可救药。古代的至人,先以道德充实自己,而后才去帮助别人。现在你自己的道德尚未充实,哪有闲工夫去纠正暴君的行为!况且你知道道德丧失和智慧显露的原因吗?道德的丧失是由于好名,智慧的外露是由于好争名。只能成为人们互相倾轧的祸根;智,只能成为人们互相争斗的工具。这二者都是凶恶的器具,不可以作为处世的正道。

而且你虽道德纯厚、诚意着实,但并不了解卫君其人的意气;不与世人争夺美名令闻,而并不知晓卫君的心意。如果你勉强用仁义法度的言论陈述于卫君的面前,这是用别人的丑恶来显示自己的美德,他会认为你是在害他。害别人的,别人必定要反过来害你。你恐怕要被人家害了!况且假如卫君喜欢贤臣而憎恶坏人,那么朝中贤人正多,又何用你去显异于人呢?除非你不进言,否则卫君必将乘机抓住你的漏洞而施展他的巧辩。到那时,你会目眩眼花,面色和顺,口舌自救不暇,卑恭之色现于脸面,内心就会迁就卫君的主张了。这就好像是用火来救火,用水来救水,只会增益其多。如果按照开始时的样子不断地谏诤下去,你恐怕虽有忠诚之言却不被信用,那就必定要死在卫君的面前了!

  且昔者桀杀关龙逄,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

  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译文】

从前夏桀杀关龙逢,殷纣杀王子比干,这都是因为他们修饰其身.以臣下的地位爱抚君主的民众,违反君主的意志,所以君主才借他们的饰身好名而乘机陷害了他们。这就是追逐虚名的祸害。从前尧攻打丛、枝、胥敖,禹攻打有扈,使这些国家变成废墟,百姓成为厉鬼,国君都被杀死。他们不断用兵,贪图实利不止,这都是追求虚名和实利的结果,你没有听说过这些事吗?追求虚名实利的人,虽有圣人都不能感化他们,更何况你呢?虽然如此,你此去必有规劝暴君的办法,且试着说给我听听!'

颜回说:“外形端正而内谦虚,行事勉力而心志专一,这样可以吗?'

孔子说:“唉!怎么可以呢?卫君刚猛之性充张于内而彰扬于外,神采气色毫无定准,世人不敢违逆他,他却压抑了别人对自己的忠谏,来求得自己内心的快适。这种人每天用小德渐渐感化他尚且不成,何况一时用大德来改变他呢?他必定固执已见而不被感化,即使表面附合而内心却拒不纳读,你的方法怎么可以呢?'

颜回说:“那么我就内心真诚而外表恭敬,援引成说而上比于古人。内心真诚就是与自然为同类。与自然为同类,知道人君和自己,都是天生的。这样,我哪里会去祈求人家称赞我的话为善,又哪里会管人家的话为不善呢?像这样,世人就会称我为天真纯一、未失自然本性的人。这就叫做与自然为同类。外表恭敬就是与世人为同类。执笏跪拜和鞠躬,这是做人臣的礼节,世人都这样做,我敢不这样做吗?做一般人所做的事,世人也不会指责我了,这就叫做与世人为同类。援引成说而上比于古人,就是与古人为同类。所说的虽然是古人的教诲之言,其实是在讽责当今人君的过失,这些教诲之言出于古人,并不是我虚造的。像这样,虽然直言讽责,却不会招致祸害,这就叫做与古人为同类。这样做可以吗?'

孔子说:“唉!怎么可以呢?你要纠正人家的方法太多,而又不妥当,这几种方法固然不一定会得罪卫君,但至多也只能免罪而已、怎么能够感化他呢?这是因为你的方法都是出于有为之心的缘故。”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译文】

颜回说:“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请问先生有什么好的办法。”孔子说:“你先须斋心,我再告诉你。有心去感化卫君,哪里有这么容易的呢?如果认为这样做容易,便与自然之理相违背。”

颜回说:“我的家境贫案,不饮酒、不吃肉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像这样,可以称作斋戒吗?'孔子说:“这仅够得上祭祀之斋的要求,并不是内心的斋戒。”

颜回说:“请问什么是内心的斋戒?'孔子说:“专一你的心志,不要用耳朵去听,而要用心灵去体会,不要用心灵去体会,而要用气去感应,耳朵的作用仅限于听闻声响而已,心的思虑仅能与外物相合而已。至于气,乃是以虚空客纳万物的。真道唯聚于空明虚静的心境.这就是心毒的妙义。”

颜回说:“我未受教诲之时,自以为有自己的存在;听了“心斋”之教以后,就完全忘掉了自己的存在。这样可算是达到了空明虚静的心境吗?”

孔子说:“达到了!我可以告诉你了:你入游卫国,不可为虚名所动心,卫君能接纳你的话就说,不能接纳你的话就不说。不开一门,不发一药,处心于至一之道,必等到不得不说时再发话,这样就差不多了。不走路是很容易的,走路要不留痕迹就难了。为人欲所驱使就容易作伪,唯任自然天理就难以作伪。只知道有翅膀而飞,却不知道没有翅膀而飞的;只知道用心智而能知,却不知道不用心智而能知的。如把眼前万物都看作空虚,就能使自己心境空明而发出纯自的自然之光,吉祥就会集于虚明之心。如果心境不能空明虚静,这就叫做形坐而心驰。使耳目等器官内通于心而排除心智在外,鬼神也会来冥附,何况是人呢?这样万物都可以被感化,这是禹、舜处世应物的关键,也是伏戏、几蓬始终不忘的御世原则,更何况平庸之辈呢?'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勃然于是并生心厉。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译文】

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问孔子说:“楚王交给我极为重要的使命,齐国对待外国的使臣,表面上总是很恭敬,实际上却迟迟不肯依允别人的请求。一般人尚且不易被感化,何况是诸侯呢!我感到很害怕。你曾经跟我说过:'凡事无论大小,很少有不依于大道而能欢然成功的。事情如果办不成功,就必定有君主的惩罚;事情如果成功,就必定有喜惧交战胸中而致疾病。无论是成功或不成功都不会遭到祸患的人,只有得道之人才能做到。'我平日的饮食极为粗淡而不求精美,所以厨工都不会因热而思求清凉。现在我早晨接受使命而晚上就要喝冰水,我大概是内心焦灼了吧!我出使之事还未实际进行,就已经喜惧交战胸中而致疾病了。事情如果再办不成功,必定有君主的惩罚。这双重祸患,做人臣的不能够承受,请先生教我避免祸患的方法吧!”

孔子说:“天下有两个不可逾越的大法:一个是受于自然之天的性分,一个是人所应尽的社会职责。子女爱敬双亲,这就是自然的性分,系结于心而不可解除;人臣侍奉君主,这就是应尽的社会职责,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能没有国君,在天地之间是无法逃避的;这就是所谓的不可逾越的大法。所以子女侍养双亲,无论环境如何都要让他们安适,这就是孝心的最高体现;人臣侍奉君主,无论去做何事都要顺从他的心意,这就是忠心的最高表现;自我调养心性,哀乐之境都不能影响到自己的情绪,知道事情无可奈何而能安心去做,这就是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为人臣子的,本来就有不得已的事情,但只要尽力按照事情的实际去做而不顾自身,哪里会产生贪生怕死的念头呢?你这样去做就可以了!我再告诉你我所听到的话:大凡国与国之间的交往,邻近的国家就一定用信用去求顺,远道的国家就一定用忠信去结信,语言必须有人传达。传达两国君主喜怒的言词,实在是天下最难的事。两国君主喜悦,其言词就一定会夸奖过分,两国君主愤怒,其言词就一定会指责过分。凡是过分的话就会接近于不真实,不真实的话使人迟疑不信,疑惑则传话的使臣就会遭殃了。所以格言说:'传达真实之言,不要传达过分的言词,那就差不多能够免祸全身了。,譬如以技巧角力的,起初以喜相邀,最后以怒相斗,甚至各出诡计而击杀对方;以礼节饮酒的,起初依循规矩,最后迷醉大乱,甚至会狂乐荒淫。什么事情都是这样,起初时彼此诚信,最后就互相欺诈;许多事情开始时只露出微兆,到最后就酿成了大祸。言语凭虚相生,有如风波的忽起忽灭,不可捉摸;所以传达言语时,就会有得有失。风波容易波动,得失之间容易产生危险。所以忿怒的发作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因为巧言偏辞的相欺。逼兽于死地,它就会发出怪叫之声,其怒气勃然发作,于是便产生了伤人的恶念。一个人做事太苛刻,别人就会起恶念来报复他,而他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如果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谁能知道将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所以格言说:'不要迁改所传达的命令,不要勉强使事情成功。超过常度,就是私自增益。’迁改命令'、’强求成功',就足以把事情搞糟。成就美事需要很长的时间,做成坏事等到觉悟已悔改不及,可以不慎重吗?顺着万物的自然之理而悠游我心,寄托于不得已而蓄养心性,这就达到理想的境界了。何必迁令劝成地去传命呢?只须据实无伪就是了,这样做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译文】

颜阔将要去做卫灵公太子制聩的师傅,他问蘧伯玉说:“现在有一个人,其天性刻薄。若依随他而不依法度规矩,就必定要危及我国;若以法度绳墨之言规读他,就必定首先危及我身。他的智力足以能看到别人的过失,而不能看到自己的过失。像这样的情形,我怎么办呢?

蓬伯玉说:“你问得很好!要警戒,要谨慎,先端正你自己!外表应现出恭敬随顺之态,内心应存有调和诱导之意。虽然如此,这二者仍避免不了祸患。外表虽然随顺他而不能与之苛同,内心虽然调和诱导他而不能故显已美。外表随顺太过分,将会与之同流合污而使自己覆败毁灭,崩坏蹶倒;内心调和诱导太显露,他以为你在争声名,所以必将招致祸患。他如果像婴儿那样无知,你也和他一样像婴儿那样无知;他如果没有界限的约束,你也和他一样没有界限的约束;他如果放荡不拘,你也和他一样放荡不拘。顺着他的心意,渐渐地把他引导到没有过失的境界。

你不知道那螳娜吗?奋力举起臂膀去抵挡车轮的前进,它不知道自己不能胜任,这是因为把自己的本领看得太大的缘故。要警戒,要谨慎!常常称赞你自己的美才去触犯暴君的颜面,那就危险了!

你不知道养虎的人吗?他不敢把活的生物给虎吃,因为怕它在搏杀活物时引发凶残的天性;不敢把整个动物给虎吃,因为怕它在撕裂动物时引发凶残的天性;知道它的饥饱而伺候,顺着它的喜怒之情去疏导。虎和人不同类。而它对养已者产生媚爱之意,是由于顺其情性的缘故;所以它要伤害人,是因为违递了它的情性。

那爱马的人,用竹董接马粪,用大蛤壳接马尿。偶尔有蚊蛇叮在马身上,而拍打得不及时,马就会咬断衔勒,使人遭蹄踢而毁首碎胸。爱马之意有所至极,马反而会忘掉你的爱意,这可以不谨慎吗?”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瞒,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楂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译文】

有个名叫石的木匠到齐国去,到了曲辕,看见了一棵长在社中的栎树。这棵树大到可以遮蔽几千头牛,张开两臂量树身有一百围粗;树木高大,树干耸出山顶八丈以上才有分枝;可用来刳成独木舟的旁枝,数以十计。观看的人像赶集的一样多,然而匠伯不看一眼,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弟子把这树饱看了一番,跑着赶上匠石,说:“自从我拿着斧头跟随先生以来,从没有见过像这样好的木材。先生不肯看一眼,走个不停,这是为什么呢?”匠石说:“算了,不要说它了!那是没有用的散木。用它来造船就会沉没,用它来做棺材很快就会腐烂,用它来做器具很快就会毁坏,用它来做门户就会脂液外渗,用它来做柱子就会虫蛀,这是不能用作材料的树木。正是因为它没有什么用处,所以能够像这长寿。”

匠石回来后,社中的栎树托梦说:“你要用什么和我相比呢?你要把我和有用的树木相比吗?那山检树、梨树、橘树、柚子树以及瓜果树之类,果实成熟了就会遭受敲打,敲打就会被扭折;大枝被折断,小枝被牵扭。这就是因为它们有用才害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不能享尽天年而中途天折,这都是自己招来世俗者的打击。世上的事物没有不是这样的。何况我寻求无用的境地已经很久了,几乎被庸人砍死,到现在仍能保全自己,正是以不材为我大用的缘故。假如我真的有用,我还能够长得这么高大吗?况且你和我都是天地间的一物,为什么你要视我为散木呢?你是将要死亡的无用之人,又怎么能知道无用之木呢!”

匠石醒后把梦告诉给了他的弟子。弟子说:“它既然意在求取无用,又何必要长在社中呢?'匠石说:“别作声!你不要说了!栎树不过是特意寄迹于社中,以便招致众人的无用之讥而保全自己罢了。假如使它不生在社中,早就被人砍为薪木烧了!况且栎树用来保全生命之道的方法与众不同,用常理来称誉它,不就相差太远了吗!”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舐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译文】

南伯子綦到商丘游玩,看见了一棵大树,它的高大异乎寻常,即使连结千乘车马。也将为枝叶之萌所隐庇。子蔡说:“这是什么树呢?这一定是异乎寻常之材啊!”仰头而望它的细枝,却是弯弯曲曲而不能做栋梁;低头看主干的下部,却是木纹旋散而不能做棺椁;舔舔它的叶子,嘴巴就会溃烂而被伤害;闻闻它,就会使人大醉如狂,三天都醒不过来。子綦说:“这一定是不成材的树木,所以才能长得这么高大。神人之所以神凝而常存,正是因为其不成材的缘故呀!'

宋国有荆氏那么一个地方,适宜于种植械、柏、桑之类的文木。长到一两把粗以上的,就被寻求拴猴子的小木桩的人砍伐;三围四围粗的,就被寻求做高大栋梁的人砍伐;七围八围粗的,就被富贵人家寻求整块板制成的棺材的人砍伐。所以不能享尽天年而中途被斧头砍伐了,这就是有用之材招来的祸患。所以在解罪求福的祭祀中,白额头的牛,鼻孔上翻的猪,以及有痔病的人,都不能投入河中祭神。这都是巫师已经知道的了,认为那是不吉祥的。但神人以不材能够保身为最大的言祥。

  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餬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薪。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译文】

支离疏这个人,面颊缩在肚脐里,肩膀高过头顶,脑后的发鬓朝天,五脏的穴位随背而向上,胁与大腿靠到一起。他替人家缝洗衣服,能够糊口;扬糠播米,足够赡养十个人。国家征兵时,他捋袖挥臂而游于其间:国家有大的徭役时,他因为残疾而无须接受劳役之苦;国家给贫病的人发放救济的时候,他可以领到三钟粮食和十捆柴草。形体残缺不全的人,尚且能够养活自身,享尽天年,更何况忘其德行的人呢!

孔子到楚国去,楚国的狂士接舆来到孔子的馆舍,唱道:“凤啊,凤啊,为什么怀着盛德到这衰败的国家来呢!未来的社会是不可期待的,过去的社会是无法追回的。天下太平时,圣人就能成就自己的功业;天下混乱时,圣人只能苟全性命;当今这个时代,很少有人能够免于刑戮,幸福比羽毛还要轻,却不知道受用;祸患比大地还要厚重,却不知道回避。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在他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德行。危险啊!危险啊!不要画地为牢而拘守一隅。迷阳草啊!不要妨碍我行路。走路退却拐弯啊!不要伤害我的脚。”

山上的树木自己招来砍伐之祸,油脂燃的火熬干了自己。桂树可供调味食用,所以砍伐它;漆树可以用,所以刀割它。人们都知道有用的用处,却不知道无用的作用。

5.内篇·德充符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聚之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徵,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译文】

鲁国有一个被砍去一只脚的人名叫王骀,跟他学习的人同孔子的弟子人数相等。常季问孔子说:“王骀是一个被砍去一只脚的人,跟他学习的人和先生的弟子各占鲁国的一半。他对学生站着不加教诲,坐着不发议论,跟他学习的人求见时脑袋空空,却能充实而归。难道真的有不用言语进行教育,只是用诚心感化人而不借助于形迹的吗?这是什么样的人呢?”孔子说:“王骀是个圣人,我只是落在后面而没来得及去求见。我将要拜他为师,何况不如我的人呢!岂止鲁国人,我将引导全天下的人去跟他学习。”

常季说:“他是一个被砍去一只脚的人,而能超过先生,那他比平常人一定高出很多了。像他这样的人,是如何运用心智的呢?”孔子说:“生死虽是大事,却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心境,即使天塌地陷,也不会与天地一起坠落。审视自己没有瑕疵而不与外物一同迁移覆灭,主宰万物的化育而守住大道的宗本不变。”常季说:“这是什么意思?”孔子说:“从事物的相异方面去观察,肝和胆就好像楚国和越国那样相距遥远;从事物的相同方面去观察,万事万物都是一样的。像他这种人,就无意弄清哪些声色是适合视听的,而能使自己的心神悠游于道德的和谐境界中。只看到万物是相同的,所以好像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形体上欠缺什么,他把失去一条腿,看成是像随手扔掉一块泥巴一样。”

常季说:“王骀只是重视修养自己,运用他的智力去修治他的心灵,然后再进一步去求得恒常心,人们为什么这样尊崇他呢?'孔子说:“人们不能在流水中照到自己,而只能从静止的水中照到自己,只有静止的水才能留住求照者。树木受命于地而生,只有松柏禀受自然之正气,保持四季常青;人们受命于天,只有尧舜能独得天之正气。尧舜幸而能自正心性,所以能够引导众人自正心性。善保宗本的人一定有特征,就像是勇敢的人具有无所畏惧的气概一样。勇敢的武士单枪匹马,也敢冲进千军万马之中。将士决心求取功名的,尚且能这样忘掉生死的念头,何况是主宰天地,包藏万物,只是以六骸为自己的寄托之具,把耳目等器官看作迹象,视万物为一致,而且没有丧失本真之心的人呢!王骀将指日登升而与玄道冥合为一,人们都乐意归依他。他哪里肯把引导弟子当一回事呢!”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译文】

申徒嘉是一个被砍去一只脚的人,和郑国的子产一起拜伯昏无人为师。子产对申徒嘉说:“我若先出去你就留下,你若先出去我就留下。”到了第二天,申徒嘉又与子产同室同席坐在一起。子产对申徒嘉说:“我若先出去你就留下,你若先出去我就留下。现在我将要出去,你可以留下呢,还是不能留下呢?况且你看见我这个执政的国相而不回避,你想跟我平起平坐吗?”申徒嘉说:“先生的门下,难道还有这般自恃官位的人吗?你是得意你的官位而看不起别人吗?我听过这样的话“镜子要明亮就不让灰尘留在上面,落上灰尘就不会明亮了。常和賢人在一起,就不会有过错了。,现在你求取的是伯昏先生的大道,却还说出这样的话,不是错误的吗?'

子产说:“你已经是形残断足的人了,还要与尧争高低。估量一下你的德行,还不足以使你自我反省吗?”申徒嘉说:“在犯法之后为自己的过错申辩,以为不应当遭受残形之刑的人很多;不为自己的过错申辩。认为应当受到残形之刑的人却很少。知道事情的无可奈何而能安下心来接受命运的安排,只有有道德的人才能做到这点。走进后羿的箭矢所能射中的范围内,正当中的地方,是箭锋能射中之地,然而也有侥幸不被射中的,那是天命。依仗两脚完全而讥笑我一只脚的人很多,我听了后勃然大怒;当我来到先生这里,就怒气全消并恢复了自然的常性。这不是先生在用善道来洗涤我的心中之累吗?我跟随先生学习了十九年,并不曾感觉我是个被砍去一只脚的人。现在你和我以德相交,而你却要以形貌要求我,不是十分错误的吗?”子产惭愧不安地改变了态度,说:“你不要这样说了!”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以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译文】

鲁国有一个被砍去脚趾的人叫做叔山无趾,他用脚后跟行走去见孔子。孔子说:“你不谨慎,以前曾犯法而遭受割去脚趾的刑罚。现在虽来求救,怎么来得及挽救呢?”无趾说:“我只是因不识时务而轻率地对待自身。所以才失去了脚趾。现在我来这里,还有比脚更贵重的东西存在,因此我想竭力保全它。天是没有什么不覆盖的,地是没有什么不载托的,我把先生看成是天地,哪里知道先生仍然拘于形骸之见呢!'孔子说:“我实在是见识浅陋。先生为什么不进来呢?请用你所听到的来指教我。”

无趾同孔子谈话后,从室内出来。孔子说:“弟子们,要努力啊!无趾是一个被砍去脚趾的人,还要努力学习以弥补以前所犯的过错,何况是形体完全的人呢!”

无趾对老子说:“孔子对于至人的境界,大概还没有达到吧?他为什么常常来请求您指教呢?他还在追求用奇异怪诞的声名传闻天下,却不知道至人把这些看成是束缚自己的镣铐呢!”老子说:“为什么不使他齐一生死,混同是非,解除他的桎梏,这样也可以吧?”无趾说:“孔子天生根器如此,哪里可以解除呢!”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数十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其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屡,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吾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译文】

鲁哀公问孔子说:“卫国有个形貌丑陋的人,名叫哀骀它。男人和他相处,思恋他而不愿离去;妇女见到他,就请求父母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子,宁愿做哀骀它的妾',这样的妇女已超过十人。从没有听说他倡导什么,只是常常随和他人罢了。他没有统治者的权位却能拯救别人的危亡,没有积蓄俸禄却能使别人肚子饱满。又因为他丑陋的形貌,使天下人见了都感到惊骇,只是附和他人而不倡导,见识没有高出世间常人,然而男人、妇人都来亲近,这样的人一定有与一般人不同的地方。我召他来看,果然是形貌丑陋足以使天下的人都惊骇。他和我相处,不到一个月,我就觉得他有高出别人的地方;不到一年,我就信任他了。国家正缺少冢宰,我就要把国事委托给他。他漠然无睹,漫不经心而好像有所推辞。我自愧不如,终于把政权国事托付给他。没有多久,他就离开我走了。我感到很忧虑,好像失掉了什么,好像在鲁国再没有一个人可以与我一起快乐了。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我曾经出使楚国,恰巧看见一群小猪在吸吮着死去母猪的乳汁,不一会就表现出惊视的样子,都抛弃母猪逃走了。这是因为母猪看不到自己,不像活着的时候了。可见小猪爱自己的母亲,并不是爱它的形骸,而是爱主宰其形骸的德性。战死在疆场上的人,在给他们行葬时不用棺材饰物;断脚的人的鞋子,就不值得爱了;这都是因为不存在棺材和脚那样的根基了。做天子的宫妃,不剪指甲,不穿耳眼;普通的人娶了妻子,就不会被外界干扰,可以不再服役。保全形体的人尚且能够让人感动,更何况是德性完备的人!现在哀骀它未曾说话却得到了人们的信任,没有功劳而得到了鲁侯的亲近,让别人把国事委任给他,还唯恐他不接受,那一定是才性完备而内德不外露的人。”

哀公说:“什么叫才性完备呢?”孔子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这些都是事物的变化,天命的运行,它们日夜循环更替在人们的眼前,而人的智力并不能测度其由来。所以这些变化不能扰乱和顺的本性,不能侵入纯真的心灵。这就能够使心灵安适顺畅,而不失去愉悦之情,使这种心情能够保持日夜不间断,而与万物同游于春和之中,这就使在与物境接触时,只是客观地反映它而不带任何成心。这就叫做才性完备。”

“什么叫内德不外露呢?”孔子说:“平,是水极端静止的状态。它可以作为取法的标准,内部保持静止而表面也不荡漾。所谓道德的修养,就是保全中和之气。所谓内德不外荡,就是万物自来亲附而不离去。”

有一天哀公告诉闵子说:“先前我以君主的地位去治理天下,执掌行政纲纪而忧虑百姓的死伤,我自以为是明于治道了。现在我听到了孔子的言论,就担心我并没有实德,只是轻率地花费自己的精力而使国家危亡。我和孔子,并不是君臣关系,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了。”

  闉跂支离无脣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甕㼜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斵,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译文】

有一个跛脚、驼背、缺唇的人去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很喜欢他;而看到形体完整的人,就觉得脖颈太细长了。有一个颈上长着像瓮㼜大的瘤子的人去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很喜欢他;而看到形体完整的人,就觉得脖颈太细长了。

所以德性充实过人,形体上的丑陋就会被人遗忘。人们不遗忘他们所应当遗忘的形体,反而遗忘他们所不应当遗忘的德性,这才是真正的遗忘。因此圣人游心于虚,把智慧看作是产生妖孽的根源,把礼义的约束看作是对人心的禁锢,把布施德惠看作是收买人心的手段,把工巧看作是商贾的行径。圣人不搞权谋,哪里用得着智慧?不求雕琢,哪里用得着禁锢?没有丧失,哪里用得着施德?不求货利,哪里用得着通商?这四种天德,是大自然养育成的。大自然的养育,就是天给予食物。既然是天给予食物,又哪里还用得着智、胶、德、商等人为的东西呢!圣人虽然具有常人的形貌,却没有世人那种偏好的情感。具有常人形貌,所以能与常人共处;没有世人那种偏好的情感,所以是非不会扰乱他的身心。圣人渺小,是因为寄形貌于常人之中!圣人伟大,是因为能与天道同体!

惠子对庄子说:“人原本就没有情感吗?'庄子说:“是这样。”

惠子说:“人如果没有情感,怎么能称作人呢?”庄子说:“虚通之道给了人容貌,天然之理给了人形质,怎么不能称作人呢?'

患子说:“既然称作人,怎么会没有人的情感呢?”庄子说:“这不是我所说的情感。我所说的没有情感,乃是说人不要让好恶之情损害自己的身心,应该经常顺任自然而不人为去增益形貌和德性。”

惠子说:“不去人为增益自然形貌和德性,怎么能够保全自身呢?”庄子说:“虚通之道给了人容貌,天然之理给了人形质,不要让好恶损害自己的身心。现在你使自己的精神驰鹜在外,使自己的精力劳困,倚着树干而疲惫叹息,靠着干枯的梧桐树而疲怠睡眠。大自然授子你形体,你却以坚白论争辩不休。”

6.内篇·大宗师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 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 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 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 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 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译文】

知道天道自然运化之理,也知道人为的刑法礼义之迹,这就算是达到了认识的最高境界了。知道天道自然运化之理,就能顺应自然;知道人为的刑法礼义之迹,就能用他的智力所知道的养生道理,去保养他的智力所不知道的自然寿命,以此来享尽自己的天然寿命而不致中途天折。这就算聪明的极致了。话虽然如此说,但其中仍存在着问题。人们获得知识必须依赖于一定的条件,但这条件本身都是变化不定的。怎么知道我所说的天不就是人呢?我所说的人不就是天呢?

一定要有了真人然后才能有真知。什么叫做真人呢?古代的真人,不因为少而拒绝,不夸耀成功,不谋虑世事。像这样的人,事有差失而不懊悔,事情合宜而不自得;像这样的人,登高不害怕,下水不觉沾湿,入火不感到炽热。这是他的认识达到了大道的境界才能这样忘怀生死安危。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 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 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 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 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 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 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 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 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 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 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也,崔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进我色 也,与乎止我德也,广乎其似世也,謷乎其未 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 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 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 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 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 也,是之谓真人。

【译文】

古代的真人,睡时不做梦,醒时不忧虑,饮食不求甘美,呼吸深沉舒缓。真人的呼吸直达脚跟,普通人的呼吸仅达到咽喉间。爱争辩的人理屈辞穷时,说话就像想要呕吐一般而吞吞吐吐。那嗜好欲望深重的人,他的天然的灵性就迟钝。

古代的真人,不知道对生存感到欣喜,不知道厌恶死亡;他降临人世并不欢欣,面临死亡并不抗拒;他只是自然而去,自然而来罢了。不忘记生命之源而谨守不失,不寻求归宿而一任自然;自有生命之后就常自得,欣然复归自然而忘记是死。这就叫做不用嗜欲之心去损害自然天道、不用人为的方法去添助自己的天然寿命。这就是真人了。像这样的人,他的思想专一于道,容貌凝寂安闲,额头广大宽平;表情严冷有如秋天,温和有如春天,喜怒的变化如同四时的运转一样自然,时时与万物混同为一而又找不到冥合的迹象。所以圣人出于无心的用兵,攻破敌国却不会招来怨恨;利益和恩泽施及万世,原来并非有意爱人。所以有意与物相通,就不是圣人;有意亲爱,就不是仁人;有意求合于天时,就不是贤人;不能等同利害,就不是君子;矫行求名而失去了自己的天然本性,就不是修道之士;丧失真性的,就不能成为役使世人的人。像狐不借、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徐、纪他、申徒狄这些人,都是被别人所役使,使别人快活,而不能自求快活的人了。

古代的真人,他的形象高大而不崩坏,好像有所不足却不愿受之于外;容与自得超群而并不固执,心胸宽闲虚空而并不显得浮华;情貌畅然好像很高兴!有所动是出于不得已!他的容色如同水的蓄聚日见充盈,但心德却日见精粹;心胸恢宏无崖,但又高放做视而不可制驭;好像喜欢闭口绒默,但却是出于无心而忘言。把刑律作为主体,把礼仪作为辅助,凭借智慧审时度世,以道德为遵循的原则。把刑律作为主体,就是要任刑杀伐;把礼仪作为辅助,就是以它为治世的辅助条规;凭借智慧审时度世,就是出于不得已而应付事物;把道德作为行动的原则,处世就好像与有足者一起登上小丘山那样容易,人们也真的会把他视为勤于行走的人了。所以真人浑同万物,泯灭了好恶之分把相同与不相同视作一致;处于混同心境时,则与自然为同类,处于差别境界时,就与世人为同类。把天和人看作是不抵触的,这就叫做真人。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 。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 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 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 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 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循。若夫藏天下于天 下而不得所循,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 ,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循 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 所待乎!

【译文】

人的生与死,是不可避免的生命活动。它就好像昼夜的不停运行一样,是天地自然的规律。人对于自然规律是无法干预的,这都是事物变化之实理。人把天当作自己的生命之父,就终身爱戴它,何况是那派生天地的大道呢!世人认为君王的身份高出自己,就愿意为他尽忠舍身,何沉是纯真无伪的大道呢!

泉水干枯了,鱼就共同困处在陆地上,用湿气相互滋润,用唾沫相互沾湿,就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而自在。与其称誉尧而非难桀,就不如善恶两忘而与大道化而为一。

大自然赋于我形体,是要让我生时勤劳,老时安逸,死后休息。所以把我的生看成美事的,也必须把我的死同样看成美事。把船隐藏在山谷中,把山隐藏在深泽中,可以说是很可靠的了。然而夜半三更造化的大力士背着它们迁移走了,愚昧的人却还不知道。把小物体隐藏于大物体中是很得当的,然而还有亡失。假若任物自然存在于天下是不会亡失的,这是天地万物永恒的至理。一旦被大自然铸成了人形,就欣喜若狂。人的形体,是千变万化而没有穷尽的,那么像这样成人形而可欣喜的事以后还计算得清楚吗?所以圣人游心于无所亡失的境域而与大道共存。乐观地看待生命的长短和生死的人,人们尚且效法他,又何况是万物所归属与一切变化所依赖的大道呢!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 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 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 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勘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 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 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 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 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译文】

道是真实的存在,恬淡寂寞且没有形态;可以精神领悟而不可以双手授受,可以心神体认而不可以耳目闻见;它自生自长,没有天地之前,就一直存在着;它使鬼与上帝变得神灵起来,产生了天和地;它在太极之上不算高,在六极之下不算深,生于天地之前不算久远,长于上古也不算古老。稀韦氏得到了道,用来整顿天地;伏羲氏得到了道,用来调和元气;北斗里得到了道,就永远不会出差错;日月得到了道,就可永远运行不息;堪坏得到了道,就入主了昆仑山而为神;冯夷得到了道,就游大川而为黄河之神;肩吾得到了道,就处东岳而为泰山之神;黄帝得到了道,就能登天成仙;颛顼得到了道,就处玄官而为北方之帝;禺强得到了道,就立于北海而为神;西王母得到了道,就常坐在西极的少广山上,不知道有生死的变化;彭祖得到了道,就从上古虞舜时代活到五伯时代;傅说得到了道,就做了殷高宗武丁的国相,统治天下,死后乘骑在东维、箕尾两星之间,与亢角等星并列在一起。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 “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 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 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 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 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 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 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 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 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 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 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译文】

南伯子葵问女偊说:“你的年岁很高了,而面色却象孩童一样,为什么呢?”女偊说:“我得道了。”

南伯子葵说:“道可以学得吗?'女偊说:“不!不可以!你不属于那种能够学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外用的才能却没有圣人内凝的道,我虽有圣人内凝的道却没有圣人外用的才能。我想用圣人之道教导他。或许他可以成为圣人吧?即使不能,但以圣人之道指导有圣人之才的人,领悟起来也应该是很容易的了。我仍然坚持诱导而不离去,三日之后就能把天下遗忘掉;已经遗忘了天下,我又坚持诱导,七天之后就能把人事遗忘掉;已经遗忘了人事,我再坚持诱导,九天之后就能把自身遗忘掉;已经遗忘了自我,然后才能彻底领悟;彻底领悟了,然后才能窥见卓然独立的至道;能窥见卓然独立的至道,然后才能破除古今的观念;破除了古今的观念,然后才能破除死生的观念。道能使万物死灭而自己却不死,能使万物生息而自己却不生。道对于天下万物,无所不送,无所不迎,无所不毁,无所不成,这就叫做撄宁。撄宁的意思,就是在纷纭烦乱中保持心境的安宁。”

南伯子葵说:“你从哪里学到了道呢?”女偊说:“我是从文字那里得来的,文字是从诵读者那里得来的,诵读者是从见解洞彻那里得来的,见解洞彻是从耳闻心许那里得来的,耳闻心许是从待时行使那里得来的,待时行使是从吟咏嗟叹那里得来的,吟咏嗟叹是从幽渺深远那里得来的,幽渺深远是从参悟寥廓那里得来的,参悟寥廓是从不能推测大道的起始那里得来的。”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 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 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 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 ,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胼(左“足”右“鲜”)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 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 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 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 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 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 “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 ?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 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 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以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 ,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 :'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 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 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译文】

子祀、子舆、子犁、于来四个人共同谈论,说:“谁能把无当作头,把生当作脊梁,把死当作尾骨,谁能认识到死生存亡是一体的,我们就和他交朋友。”四个人相互望着一笑,彼此心意相通,于是就共同结为朋友。

不久,子舆生病了,子祀去问候他。子舆说:“伟大啊!造物者要把我变成这样一个曲背的人啊!'腰曲背弯,五脏的穴位随背而向上,面颊缩在肚脐里,肩膀高过头顶,脑后的发髻朝天。阴阳二气乖戾不调,子舆仍闲逸自适而不以病重为累,行步艰难地走到井边照着自身影子说:“哎呀!造物者又要把我变成这样一个曲背的人啊!”子祀说:“你厌恶这种变化吗?'子舆说:“不,我哪里厌恶呢!造物者使我的左臂渐渐地变成公鸡,我就用它来报晓;使我的右臂渐渐地变成弹弓,我就用它来打下鸮鸟烤肉吃;使我的尾骨渐渐地变成车轮,使我的精神变成骏马,我就坐上它,哪里还会另找车驾呢!况且我生下来,是应时而生,我死去,是顺时而去,安于时遇而顺应自然,悲哀和欢乐的情绪就不能侵入内心,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解脱了一切的牵累;而不能自我解脱的人,那是有外物束缚着他。况且人力不能胜过天命由来已久了,我又为什么要厌恶呢!”

不久,子来生病了,呼吸急促地将要死去,他的妻子和儿女围着他哭。子犁前往问候他,对子来的亲属说:“去!走开!不要惊动正在变化的人!”他靠着门户对子来说:“造物者真伟大啊!又要把你变成什么东西呢?把你送到哪儿去呢?要把你变成鼠肝吗?要把你变成虫臂吗?”子来说:“子女对于父母,无论东西南北,都要听从父母之命。人对于阴阳造化,与对父母没有区别。造化令我死亡而我不服从,那我就算忤逆不顺了,造化有什么罪过呢?大自然赋予我形体,是要让我生时勤劳,老时安逸,死后休息。所以把我的生看成美事的,也必须把我的死同样看成美事。现在冶金工匠铸造金属器物,那金属跳跃起来说:'我一定要成为镇绑宝剑!'冶金工匠必定认为这是块不吉祥的金属。现在造化一旦把人铸成人的形体,人便喊叫说:“成人了!成人了!’造物者一定认为这是个不吉祥的人。现在一旦把天地当作冶炼的大熔炉,把造化当作大铸工,往哪里去不可以呢!'子来说完后就安然睡去,又忽然醒来。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 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穷终!”三 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 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 ,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 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 ?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 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 ,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 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疒丸)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 ,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 人之耳目哉!”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 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 ,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 。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 君子,天之小人也。”

【译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个人共同结交,说:“谁能相交出于无心,相助出于无为呢?谁能超然万物之外,游于太虚,忘记生死,与大道同游于无穷之境呢?'三个人相互望着一笑,彼此心意相通,于是就淡漠相交,共同结为朋友。

不久,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听到后,就让子贡前往助办丧事。孟子反和子琴张,一个在编次歌曲,一个在弹琴,他们相互唱和道:“唉呀桑户啊!哎呀桑户啊!你已经返归大道了,而我们尚且在人间啊!”子贡快步走到他们跟前说:“请问面对着尸体歌唱,合乎礼仪吗?”二人相互望望笑着说:“你这种人哪里会知道礼的真正含意呢!”

子贡回来,把这件事告诉给孔子,说:“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不按礼仪修养德行,而把形骸置之度外,面对着尸体歌唱,脸上全无哀戚的容色,真不知该称他们为何等人物。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孔子说:“他们是道遥于尘世之外的人,而我是处在礼节虚文的尘世之中。

尘世内外是彼此不相干的,而我竟然让你前往吊丧,我实在是太固陋了!他们正要与大道为友,而游于万物之初的混茫境界。他们把生命看作是附生在身上的赘瘤,把死亡看作是脓疮的溃破。像他们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知道死与生的先后次序呢!假借不同的外物,而与之混同为一体;忘记了内部的肝胆,遗忘了外面的耳目;生死往复循环,而不去追究它们的头绪;无所系累地自得于尘世之外,自由自在地遨游于无为之中。他们又怎能烦乱自扰地拘守世俗的礼仪,以此让众人听闻和观看呢!”子贡说:“那么先生遵循什么道术呢?'孔子说:“我是受天刑罚的人。虽然如此,我将与你共游于方外。”子贡说:'请问有什么方法。”孔子说:“鱼同游于水里,人同游于道中。游于水中的鱼,挖个池子来供养补给;游于道中的人,彷徨无为而心性安静。所以说,鱼游于江湖之中就会忘掉一切,人游于大道之中就会忘掉一切。”子贡说:'请问游于方外而与世俗相异的人是怎样的呢?'孔子说:“他们就是不同于世人却与大自然相合。所以说,天道把拘于礼仪者当作小人,世俗却把他们尊为君子;世俗把拘于礼仪者尊为君子,天道便把他们当作小人。”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 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 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 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 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 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 ,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 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 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 ,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译文】

颜回问孔子说:“孟孙才这个人,他的母亲死了,哭泣没有眼泪,心中不忧伤,守丧不哀痛。没有这三种表示,但却被看成是善于处丧的人而闻名鲁国,难道有不具其实而能博得虚名的吗?我觉得很奇怪。”

孔子说:“孟孙氏已尽到了处丧之道,超过了所谓知道丧礼的人,虽然想简化繁复的服丧之礼很难,但他实际上已有所简化了。孟孙氏不知道什么是生,不知道什么是死,不知道求先生,不知道寻后死,顺从地被大道化为他物,对待今后所不能预知的变化也不过这样罢了!况且正要变化,怎能知道不变化呢?正要不变化,又怎能知道已经变化了呢?可我和你,恐怕在梦境中还没有觉醒啊!孟孙氏看到母尸,虽为之一惊而不曾为之伤心,虽然惊恐而并不因此丧神。孟孙氏独自清醒,别人哭泣他也哭泣,这就是他因世情不能不哭而装出那样子罢了。世人看到自己暂时有身形,就互相称说'这是我,怎么知道暂时有形的’我’是属于'我'呢?再说你梦为鸟而飞到高空,梦为鱼而潜入水中。不知道现在说话的我,是醒着呢,还是在做梦呢?心情忽然达到舒适的时候是来不及笑的,笑声忽然从内心发出是来不及事先安排的,安于大道的安排,去掉那因死亡的变化而产生的悲哀,这样就可以进入空虚寂寥的天道之中,并与之混为一体了。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 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 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 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 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 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由 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赍万物而 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 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 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 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 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 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译文】

意而子去见许由,许由说:“尧用什么来教诲你呢?”意而子说:“尧教导我:'你一定要亲自实行仁义并且明辨是非。”

许由说:“你为什么还到这儿来呢?尧既然用仁义毒害你,又用是非毒害你,你将怎样遨游于逍遥自适的变化境界呢?'意而子说:“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能游于大道的边缘地带。”

许由说:“不是这样的。盲人无法欣赏眉目姣好的面容,瞎子无法欣赏礼服上青黄的颜色和斧形的花纹。”意而子说:“无庄忘记了自己的美貌,据梁忘记了自己的力气,黄帝忘记了自己的智慧,这都是造物者锤炼的结果,怎么知道造物者不会长好我被刺破的皮肉、补回我被割掉的鼻子,使我有着完整的身躯来追随先生呢?'

许由说:“唉!不知道造物者是否能满足你的愿望。我给你说说它的大概吧:我的宗师大道啊!我的宗师大道啊!它调和万物而不认为是行义,恩泽及于万世而不认为是行仁,先于上古而不认为是老,包容天地、雕刻万物的形状而不认为是技巧。这就是我所游的地方。”

颜回说:“我进步了。”孔子说:“你说的是什么呢?'颜回说:“我已忘掉仁义了。”孔子说:“好的,但还没有进入大道境界。”

过了几天,颜回又见到孔子,说:“我进入道境了。”孔子说:“你说的是什么呢?'颜回说:“我已忘掉礼乐了。”孔子说:“好的,但还没有进入大道境界。”

过了些天,颜回又见到孔子,说:“我进入道境了。”孔子说:“你说的是什么呢?'颜回说:“我端坐而忘掉一切了。”孔子惊奇地说:“什么叫坐忘?'颜回说:“毁坏形体,泯灭聪明,形智皆弃,与大道混同为一,这就叫坐忘。”孔子说:“与道混同为一就没有好恶之情,与变化同游就不会滞执守常了。你果真成了贤人啊!我愿意跟在你的后面学习了。”

子舆和子桑是朋友,一连下了十天的连绵细雨,子舆说:“子桑大概饿坏了吧!”于是就带着饭送给子桑吃。到了子桑的家门口,就听到里面像是唱歌,又像是在哭泣,子桑弹着琴唱道:“使我贫困者是父亲呢?是母亲呢?是天呢?还是人呢?”他的歌声微弱而诗句急促。

子舆进去,说:“你歌唱的诗句,为什么如此不成调子?”子桑说:“我在思索使我陷于这等穷困绝境的原因而得不到答案。父母难道愿意我贫困吗?天广庇万物,地普载万物,天地难道会偏私不公使我贫困吗?探求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而得不到答案。那么使我达到这么穷困的绝境的,是天命吧!”

7.内篇·应帝王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 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 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 :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 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 外夫?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 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译文】

齧缺问王倪,问了四次而四次都答称不知道。齧缺因此欢喜得跳了起来,去把这事告诉蒲衣子。

蒲衣子说:“你现在知道了吗?有虞氏不及秦氏。有虞氏,他还心怀仁义以要结人心,虽然也获得了人心,但是未能超脱外物的牵累。泰氏睡时舒缓平静,醒来时安闲自得。任人把自己称作马,任人把自己称作牛。他的知见信实,他的德性纯真,而从来没有受到外物的牵累。”

肩吾见到狂接舆,狂接舆说:“日中始对你说了些什么?'

肩吾说: “他告诉我,国君凭自己的意愿定出法规,人们谁敢不听从而被教化呢!

狂接舆说: “这是虚伪骗人的做法。这样去治理天下,就如同蹬着大海去凿河,使蚊虫背负大山一样。圣人治理天下,是用法度来约束人们吗?圣人是先端正自己而后感化他人,任人做一些能做的事罢了。鸟尚且知道高飞以躲避罗网弓箭的伤害,小鼠尚且知道在神坛下打洞以避开烟熏和挖掘之祸,难道人还不如这两种虫子吗?'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 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 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 圹埌之野。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 “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 ,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於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 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嫠之狗来藉。如是者,可 比明王乎?”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 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 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译文】

天根到殷阳游玩,来到蓼水边,恰巧碰到无名人,便问道: “请问治理天下的方法。”

无名人说:“走开!你这个鄙陋的人,为何问这使我不愉快的问题呢?我正要和造物着为伴,厌烦了,就乘着轻盈虚渺的气,飞出天地四方以外,畅游于无何有之乡,处在空旷辽阔的旷野。你又为什么用治理天下的梦话来干扰我的心呢?”

天根又再次询问。无名人说:“你要游心于恬淡的境界,形气要合于漠然无为,顺应事物自然的本性而不夹杂私意,天下就可以治理好了。”

阳子居见到老聘,问说:“有这样一个人,敏捷果决,认识事物透彻明达,学道精勤不倦。像这样,可以和圣明的君王相比吗?'

老聘说:“这样的人在圣人看来,不过是像胥吏卜官被技能所牵累,劳苦形体,惊怵心神罢了。且虎豹因皮有花纹而招来人们田猎,猕猴因行动便捷、猎狗因能捉狸而招来人的捉系。像这样的人可以和圣明的君王相比吗?”

阳子居脸色突变,惭愧地说:'请问圣明的君王怎样治理天下呢?'

老聘说:“圣明的君王治理天下,功绩覆盖天下却好像和自己不相干,教化施及万物而人民不觉得有所恃;虽有功德却不能用语言说出来,使万物依然自得其所;自己立于不可测识的地位,而畅游于虚无的境地。”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 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 “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既 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 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 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 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 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 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列子入,以 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 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 “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 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 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 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 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 已。”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 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 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 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译文】

郑国有一个神巫叫做季咸,能够测知人的生死存亡、祸福寿夭。他

预言的吉凶在指定的日期发生,应验如神灵。郑国人见到他,都逃之夭夭。列子见了却心醉折服,回来把情况告诉了壶子,说:“原来我认为先

生的道术是最高深的,现在才知又有更高深的了。”壶子说:“我教授给

你的仅仅是道的外表,还没有教授给你道的实质,你难道以为得道了吗?只有很多雌性而无雄性,又怎么能产卵呢!你用表面之道与世人

较量,必伸其能,所以才让巫者窥测到心迹而给你占卜吉凶祸福。试着请和他同来,把我介绍给他相面。”

第二天,列子随同季咸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唉!你的先生要死了!不能洁了!不会超过十天了!我看见了怪异的症状,

就像湿灰一样毫无生机。”列子进去,眼泪汪汪湿透了衣襟,把季咸的话

告诉给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把寂静的心境显示给他看,茫然无知,不

动不止,这大概是他看见我闭塞了生机了。试着再随同他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随同季咸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幸运呀!你的先生遇上了我,可以痊愈了,完全有活的希望了!我看见他闭塞之中显出了活力。”列子进去,把季咸的话告诉给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把天地间变化生长的气象显示给他看,不存名利之心,生机自下而上地发动,这大概是他看见我生意萌动的机兆了。试着再随同他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随同季咸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你的先生神色变化不定,我没法给他相面。等他安定之后,再来给他相面。”列子进去,把季咸的话告诉给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把没有偏胜的冲漠之气显示给他看,这大概是他看见我心气平稳的机兆了。鲸鲵盘旋的深水成为渊,不流动的深水成为渊,流动的深水成为渊。渊有九种,我给他看的只有三种。试着再随同他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随同季咸来见壶子。季咸还没站稳,便惊惶失措而逃走。壶子说:“追上他!”列子没追上,返回来,报告壶子说:“季咸已经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了,我追不上他。”壶子说:“刚才我没有展露我的宗本给他看,我只是显示出心地虚寂而随物顺化的样子,他摸不清我所使用的是何术,只看见我如草随风而倒,如水逐泼而流之状,所以就逃走了。”

这以后列子自认为未尝学到大道,便回到故里自学,三年不出家门,代替妻子烧火煮饭,把喂猪当作请人吃饭,对于事物不关心,除掉修饰而返归质朴,像槁木死灰一样无知无情,在纷繁的世事中能封闭心窍而不被干扰,终身专守着纯一之道。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 。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 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 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 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译文】

不要作名誉的承受者,不要作聚藏智谋的地方,不要承担任何事情,不要作智慧的汇集者。体悟着无穷的大道,游心于大道而不现形迹。只是尽其所禀受的自然本性,无意于性分之外的追求,这也是虚寂无为的心境。至人用心犹如明镜,物来不迎,物去不送,物来则自照,物去则纤芥不藏,所以能够超脱物外而不为外物劳神伤身。

南海的帝王名叫儵,北海的帝王名叫忽,中央的帝王名叫浑沌。儵和忽时常在浑沌的住地相遇,浑沌款待他们特别周到丰盛。儵和忽共同商量报答浑沌的盛情厚意,说:“人都有七窍用来看、听、吃饭、呼吸,唯独浑沌没有,我们试着给他凿开。”他们就每天凿一窍,凿到第七天浑沌就死了。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