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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克的鞭炮(高屿乔)

 储氏藏书 2024-09-10 发布于湖北
       山路颠簸,熟悉感仿佛晃动米缸时受惊的米虫,不由分说地从窗外风景里钻出。在一个长而惊险的弯道,大巴拐进两座棚子搭成的车站,沙尘从地面升起,我走下车,好像一管浓度过高的液体兑进陌生的试管,焦急地漂浮在表面,始终无法融入其中。我给约好来接我的阿强拨去电话,忙音在耳朵里阵阵响,我知道他大概是不会来了。
  我独自拖着行李箱顺着公路往前走,太多年没回来,过去记忆里不可攀的山脉此刻看上去还没城里的景观树高,满地的干草、树根,仿佛结冰的池塘。我沿途问了几个路人,他们抬手向远处指点,拨开一些遮蔽,露出夹缝里的村庄,我回忆起更多事情。
  村口空无一人,我和先前联系过的村干部打去电话,电话接通,对面人声鼎沸,阿强的声音乱糟糟挤过来,我表明来意,他让我多等几天,最近整个村的干部都去镇上学习,没人可以帮我的忙。我提出可以去镇上找他们,但电话已经挂断。站在路边,我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来村子已然变成另一副模样。那些锚似的固定我记忆的物件,全都消失不见。以前,我总是躲在学校门口的石狮子后吓走晚几步路的同学,我们在狭窄的村道上大喊大叫,从跨河小桥上穿过时,总会故意多使劲,渴望着那座桥轰然倒塌,水泥和石头落入河中,在清澈见底的水纹里,变成螃蟹和青蛙。
  街道上,一间小卖铺拉开了卷帘门,露出一道干梅子般布满褶皱的门匾。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手上抱着几卷报纸,他启动摩托车,捆在后座的报纸在发动机的作用下翻起卷,上面印着前一天的新闻。我已经十年没有回到这里。父亲去世,我以遗属身份从矿区拿到一笔可以支撑我四五年生活的补偿金,离开村子那天,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再回来。我以为那是一笔买断我和村子之间联系的交易,可事实上,当我决心续写自己的人生,那早已减速的过去,在巨大的惯性下向我横冲而来。
  给孩子办理户口时,妻子指着屏幕上那一长串跟口吃似的地址询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无法回答,只是佯装出无奈,并将责任归咎给其他人。妻子没有回应我,她只是轻轻挽起儿子的手,像是拿走一串钥匙,跟我讲自己绝不能允许儿子一生下来就是农村户口,如果我没办法将户口迁回来,那就只能将孩子落在她家名下。
  随便找个没人使的磨盘坐下,我连叹息的力气都不剩。村子了无声息,断壁残垣和土房让这里看起来像一处风化遗址。树冠片叶不剩,仅有几杆硕大的枝干,麻雀在空无一物的天空盘旋,消失在另一棵没有叶片的树冠。一阵风将沙尘从土丘里刮出,像影碟机弹出光盘,那片沙尘停在空地,我开始凝视那风的痕迹,耳朵里传来沙粒在玻璃上摩擦的声音。
  在我很小的时候,村子也很穷,但比现在要好太多。四岁那年,村子旁边的一座山里发现了煤矿,不少陌生人匆匆赶来,将那座山围住,之后父亲成了煤矿工人,每个星期只回来一天,经常我一觉睡到晌午,看见父亲跪在院子里对着水缸擦洗身子。他裸着上半身,像冒雪赶路的镖客,不舍得走进屋子,小心翼翼地掸掉身上厚厚的雪渍。
  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总说唯一的奔头就是抚养我长大。我躲在父亲怀里,数着他哄我入睡拍打的节拍。我常梦见一串落花生,我沿着根茎往上盘。我没动,也没垫脚,时间让我越来越高,我啮开一枚枚落花生,直到从一众空壳里剥出只有我一人长大成人的命运。从噩梦中醒来,我渴望父亲的大手能摁住我长大的势头,让我可以永远待在他身边。
  有了煤矿,日子确实越过越好,从秋末到春初,煤矿总是能好几番地发给工人奖金和工资,村子家家户户跟沸水似的在房子上添砖加瓦。此外,村里还在原先贫瘠的土地上移植来好几排景观树,那些南方来的树种,冒着一股独特的雨水味道。从夏天到秋天,那些树因为被照顾有加,长得已经快比楼房高。从屋子里看去,天空因为那些树而分成若干部分,即使在秋末,那些叶子仍然又绿又稠,像是一面扎满旗帜的地图,标记着永远不会改变的山脉峻岭。
  有人喊我的名字,是阿强,他是我的发小,也是我在这村子唯一还有联系的人。
  他接过我的行李,似乎对重量有些吃惊:“带这么少东西,不多住几天?”
  “不了,把孩子户口迁走,还有其他事。”我因为两手空空而有些局促,跟在他身边,仿佛一块抹布没有被使用过的一角。
  “你好些年没回来了,咱们这边大多数人都搬走了,你当时给我打电话,我吓了一跳。”
  “我前几年见过刘伟,他说你还在这边陪你娘。”
  刘伟这个名字,我俩都记不清,他是我们关系圈外围的朋友。
  “是,父母在不远游嘛。”
  站在阿强给我找的临时住所门口,看着那土窖形的房间,它身后高耸陡峭的崖壁,以及那用报纸糊住的窗子,许多我以为再也与我无关的东西,轻而易举地出现我面前。门吱呀作响,似乎正有一个压塌压瘪的皮筋从中拽出。转眼间的工夫,行李已经搁在床上,阿强没出汗,像刚从屋子里走出来。
  “小民啊,村里前几年出钱给叔他们修了个碑,就在山上,你可以去看看。”
  他指给我山入口的方向。山路绵延,在他手指的方向正好有一片云落下,山峰仿佛是明信片的一角。之后,阿强拍了拍我的肩,试图安慰我。
  和阿强分别后,我一个人躺在硬邦邦的炕上。天气不冷,炕没有生火,我辗转反侧,直到夜深仍是无法入睡。妻子打来过一个电话,提醒我过几天可能会突然降温,要我在那之前回家。
  很多年,父亲过着一种航海般的生活,他固定时间离家,工作内容单调简单,在每年最艰难的日子里,还会有额外的奖金。直到父亲和二十几个工友一起死在矿山,我作为电视台精挑细选的家属一同来到父亲之前工作的地方,才知道他究竟经历着什么。那里没有海,没有涟漪,只有尸体一般的大山。
  在已经坍塌成废墟的矿洞前,留着十几张铁架子床,再冷的天,他们也只有这样的地方可以休憩。没有热水,没有食物,所有人凭着从家里带来的干粮挨过一个星期。他们的衣服像是皮肤上干掉的血渍,标记着一些曾经作为伤口的位置。

  他们有一张合影,那是煤矿老板在过年时候拍的,画面里所有的工人,都穿着一层薄薄的单衣,手上捧着老板作为施舍给的几块饼干。我不晓得怎样糟糕的环境才能让这些曾经强壮的男人变得浑身皮包骨头,他们冲着摄像机挥舞手臂,像是打算擦拭干净眼前抹不掉的灰尘。

矿难是意外,但是那些工人的死却是煤矿管理疏忽,他们本应第一时间离开矿井,但没人接受过安全培训。据后来的警察讲,他们所有人都留在原地一动不动,死亡时依旧保留着排队入井的序列。
  “他们吓坏了,也可能压根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之后,我拿到一笔不菲的赔偿金,但是听说也有人一直选择和煤矿死磕,至于是为求得正义还是对金额不满,没人清楚。
  我离开那个让我毛骨悚然的地方,孤身去了南方读大学,我盘算着那当时看来巨额的财富,竟发现那只不过是一个一线白领三四年的工资。
  躺在炕上,不断有蛾子撞在窗纱上的声音,它们的尸体在空中裂开,像一双有无数指头的手在修剪指甲,那些透明的、坚硬的翅膀铺了满满一地。我在那蛾子的陨灭声里睡过去,因为距离村干部回来还有几天,我决定先在这里住下,明天去看看那座山。
  一早醒来,我的眼眶疼得厉害,皮肤跟受潮的墙皮似的一块一块脱落,刚坐起身,一口想从喉咙里吐出来的痰提醒我已经回到北方。
  简单洗漱后,我在村口,在几个几乎听不清人说话的大爷那里问到了入山的路口。我到山脚时,发现阿强在那里等我。他说他听说了我想上山,怕我对这里的路不熟悉,所以来陪着我一起。
  入山后,他一直比我快。前天下过一次雪,地面有些湿滑。他跟我讲这两天正好升温,来得很是时候,不过再过一个星期,这里就要开始降温,按往常的经验,雪会一直下到初春。事实上,我并非对这座山毫无所知,过去父亲就是跨过这道坎似的山脉,和十几个工友浩浩荡荡地走到山那边的煤矿。有几次,我悄悄跟上车,父亲会在爬山前发现我的身影,然后一边心疼地贴住我冻得颤抖的脸颊,一边祈求开车的师傅送我回去。
  一路上,我和阿强彼此沉默,他的步伐越走越快,有时甚至好几节台阶连着一起迈过。初冬的北方阳光依然明媚,从山上望去,远处的村子跟个死皮似的贴在空无一物的荒原上。山里一片寂静,山道两旁的树一模一样,没有标识的意义。我开始试着通过咳嗽让自己打起精神,早起时的不适感随着海拔一点点升高显现。离阿强口中的纪念碑还有一两百米距离时,我们停下身子,靠在一棵长歪的大树上短暂休息。
  那座庙隐藏在几棵树之间,纪念碑离它不远,阿强指着纪念碑,告诉我村里把我的名字也刻了上去:“我们不知道你有了孩子,明年返工,再把他的名字也写上。”
  我摆了摆手说不用,阿强愣了一下,没再多问。
  远处的庙里传出重物落地的声音,阿强猛地站起,翘首四顾着寻找声音来源。他叮嘱我在这等着,几分钟后他走过来,不由分说地要带我下山。
  我茫然无措地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不作答,直到快到半山腰才开口,讲那是比克在发疯,我们最好别去招惹他。
  在阿强独自探查情况时,我的确隐约看到了一个高个子男人。
  “他长得这么高了?”
  “你看见了?”阿强有些意外,似乎不满我没有按他的要求留在原地。
  “没看清,担心你,所以大概瞅了一眼。”
  阿强不好再说什么,拍了下我的肩膀,说今天不方便,下次再来也行。
  和阿强分开后,我一个人在村子里转了几圈,比克那海龟似的身影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比克这个名字,和那个高个子男人的本名一点关系都没有,叫他比克,缘于在小时候玩的动漫角色扮演游戏。扮演的依据是门口方便面里附赠的卡片,在那些凌乱的卡片里,只有一个角色看起来最像反派人物,它跟一头失去两脚的蜥蜴似的,浑身青色,满是可怕的脓疮。我们哄骗他那是个英雄,不过却没人叫他大魔王,而是一直叫他比克大傻子,后来这个名字也不顺嘴,简化来,简化去,傻子比克成了他在游戏里要扮演的角色。后来,游戏早都结束,别人还一句一句傻子地叫,只有我会喊他比克。
  事实上,我是第一个发现他比常人要笨的人,但很长时间,我以为是我太聪明,而非他有什么问题。我们两家住在一条巷子里,他的父亲也是第一批去煤矿里做工的男人。我对比克的母亲印象很深,她有一对明亮的眼睛,睫毛长而翘起,在阳光下,会露出洗褪色般的棕色。我从没有见过她大声讲话,她的声音软软地升起又缓缓落下,听她讲话久了,忍不住想靠近些,直到从每一个句子后都能听到成熟杏果坠地的响声。
  小时候比克一直尿床,所以他家门口总有一匹床单晾着。那些坏孩子逗他,说他是英雄,故意带着他跑回家门口,指出卡片上比克大魔王的画像,跟他讲做英雄必须有披风。因此,那个下午,天空满是淤血般的云,比克披着有自己尿渍的床单在巷子里穿来穿去,大声呼喊着所有人来朝拜他这唯一的英雄。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母亲打比克,在那条跟咽喉似狭窄的巷子,我以为世上最凄厉的哭声不过如此,一个知晓真相的母亲抽打着或许会永远沉浸在梦里的孩子。她的头发乱糟糟地膨起来,声音沙哑,嘴巴里念念有词,音量低得需要仔细听才能入耳。但我知道,整个巷子里所有人全一字不落地听见了。我躲在家里,完全不敢出门,过去那神女一般的形象在那叫骂和哀哭里,变得支离破碎。
  第二天,比克一脸青肿地来到我身边,其他孩子都躲着他,生怕惹得他那可怕的母亲一同报复过来。他妈妈是个疯子!那些孩子私下传着。比克问我,是不是妈妈不喜欢比克,所以才那么狠地揍自己?我分不清他说的是他自己还是那张卡片上的人物。我从书包里取出原本由我扮演的英雄卡片,递给他,说以后他扮演这个角色就好了。
  比克摇摇头,妈妈不让他再玩这个游戏了,但他还是将卡片收到口袋。有时候我路过他,会听见他喃喃自语的声音,两个不同的角色躲在他的耳朵里,尽职尽责地彼此争斗。
  因为知道了那个人是比克,我不觉得他有多恐怖,至于阿强描述的疯癫行为,以我对比克的了解,估计也只是夸大其词。第二天我瞒着阿强独自上山,打算专程去看望一下比克。
  中午去的时候,赶上学校放学,孩子成群结队从学校出来,满身都是汗,像是在太阳下闪着光的暗渠,弯弯曲曲地流动。人群中分出一小队人,他们跑得书包在身后上下颠簸,我紧随其后。我们都是要往山上走。

爬到矿山山脚,我已经能听到那些孩子大喊山神的声音。纪念碑后面不远也跟着修建了一座庙,刚建起来的那几年,村里连着生了好几家男丁,有人讲都是山神保佑。当时阿强笑的声音在我听来有些毛骨悚然,像是一个鬼故事中间的停顿,他接着说,不知道怎么传的,比克传着传着竟然成了山神。
  “那都是孩子开玩笑讲的。”
  我没有打断他,过去我们也曾开玩笑说比克是傻子,但不照样很多年都信以为真?比克是山神的传说在我上山的途中,像是吐在纸巾里的口香糖,随着挤压而再次软乎起来,从缝隙里钻出,黏糊在心里。
  快到庙前,久不运动的我有些疲累,孩子们大声喊山神的声音吓得树里逃出一群群鸟雀,我靠着一棵离纪念碑不远的树休息。孩子们没喊几声,比克便应着那山神的呼唤走了出来。在那些孩子的簇拥下,他做出夸张的表情,张开双臂,左蹦右跳,好一会儿孩子哄笑着散开,比克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在原地拍手。
  等那些孩子走远,我才再一次来到比克面前。他这些年看不出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过分分散的双眼,手局促得不知道搁在哪里。他浑身上下的四肢、躯干和五官跟新长出来的一样,让他许多年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这些多余的东西。
  “比克,是我小民,你还认得我吗?”
  比克早就看到了我,听完我说话,他就跟拐过一条漫长的转弯,又一次发现了我似的惊喜,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山里走。沿途我看见许多盒饭还有筷子,之前我听阿强讲,山下的疗养院会时不时给他送些食物和水,他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大家也不希望看他死在山里。
  “看,这是我的家。”比克指着那座传言中的庙,指头弯曲着,轻轻抖动,像在抠一座崖壁上的碎石。
  “比克,为什么不下山呢?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害怕吗?”我低声细语地讲话,自己都觉得这声音十分陌生。
  “不下山。对,因为爸爸埋在山里了,妈妈让我在这里守着,叔叔也让我守着。不能再挖山了。”
  矿难发生后,补偿金的事情迟迟敲定不下来,煤矿的老板委派律师协商,但是见了很多次面,也谈话过,钱却始终不见踪影。在一些大人的撺掇下,我和不少孩子作为受害者家属挡在了即将开工的另一座煤矿前,那座煤矿也是坐落在一座山后,我们坐成一排,无论那些工人如何苦苦哀求,始终不肯离去。就这样没过几天,不少新闻媒体都知道了这件事。不久,我领到了那笔钱,没和任何人打招呼,独自离开了山区。
  “你也是来找矿厂麻烦的吧?你们都很久没来了。”比克用手一把攥住我,我吃惊于他的力气,那双宽大、粗糙的手跟钳子似的死死扣住我。
  “比克,那件事不是早都结束了吗?”
  山里静悄悄的,我没有把握在和比克的搏斗中全身而退,他比我想象的还要高,他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胳膊,像是捏紧一枚要丢出去的保龄球。在僵持下,比克开始掉眼泪,他哭的样子很丑,五官乱糟糟的,鼻涕停在人中上,怎么也掉不下来。
  “对,俺爸死了。”比克恍然大悟的样子让我好受些,他看起来并不是会丧失理智的样子。
  “没事,都过去了。”我依旧挣脱不开。比克将鼻涕和眼泪吞进口里,他身上那股难闻的味道不断侵犯过来,我无法后退,像是定住的圆规在他附近打转。
  “可你们都是叛徒,为什么那些破钱就能打动你们?人都没了,死在山里了。”
  比克一直抱怨着我们的离开,他认为我和那些离开村子的人一样,毫不在乎父辈的死亡。他言辞激烈,却讲不出脏话,我依稀间看见有着棕色睫毛的母亲轻轻捂着他的嘴,防止任何糟糕的词汇从里面跳出。
  比克就这样一直擒着我,一面抱怨这些年独自抵抗的压力,一面痛恨我们这些背叛了他的朋友。很久之后,比克躺在地上睡去,他的手因为失去意识而松开,手指上满是倒刺,指甲粗糙厚重,在从我的胳膊上离开后,下意识抠住一块土坑。他看起来经常在地上直接睡去,身子硬邦邦的。我推开他的手,趁着最后一点天光下了山。
  回到住所,天色已经全黑,我询问过阿强,他讲比克就这样睡在地上没什么事,很多年他都这样过来,即使在最冷的月份里,他也可以跟个棕熊似的睡在漫天白雪里。
  睡前,我把潮湿的靴子抖干净,挂在墙上烘着,之后才踮着脚回到床上。
  我从梦里醒来,脑子里复述着梦幻的场景。一些声音从黑暗里掉出来,是炮仗声。小时候,再没有比放炮更大的事情。那是所有孩子儿时最崇拜的对象,它在街道上横行霸道,不因为任何人停止,肆意挥霍自己的生命。成卷的挂鞭会从大门内被甩出,烟雾在巷子里打转,村里的狗一个劲狂吠。只有孩子会在此刻冲出家门,兴冲冲闻着越来越重的硫黄味。巷子以及村落院子里所有的灯都亮起来,像是一艘艘返航的渔船,吹哨、闪着光停顿在海面。
  那一晚,我会和不少孩子把那些地面上,从挂鞭里逃出来、没点着的炮仗零余揣回家。我们像捡到陨石碎片一样兴奋,在之后的很多个夜晚,彼此交换着保存那些星星一样的爆竹,直到哪个好奇心重的孩子用火柴点着,砰的一声,跟大人的咳嗽声一样,那个夜晚唯一的痕迹就这样在冷空气里炸成粉末。
  光着脚走出房间,果然有不少鸟雀从山上被惊吓出来,停在不远处的电线上,像是夜色未掖进的一角。
  我闻到了淡淡的硫黄味,火药惹得我心里热乎乎的。邻居院子里一股股爆竹炸开后产生的浓烟升起,我感到悲伤,因为父亲也是在这样的爆炸声里消失,他汇入我所看不见的浓烟里。比克的话让我很不好受,我并没有背叛自己的父亲,多年来,我尽力让自己走出阴影,笃定这才是怀念一个人的真正方式。我决定明天早上跟比克讲清楚,我要他承认我从未背叛任何人。
  结果我和比克再见时,他一点也想不起来昨天晚上的事情。他将我抱住,欢呼着说终于有人来陪他了。见他这副模样,我感觉自己被戏弄了,仿佛他的大脑光滑得跟膝盖一样,只有勉强几个褶皱让他不至于毫无反应。
  甩下比克一人,我只想尽快离开,好像多停留一阵就会让比克戏弄我的成就感多出一分。那山和我印象中一般光秃秃的,积年累月,罕有人烟让树根失去控制,像一枚枚长歪的牙齿挣脱泥层,毫无规律地分布。因为台阶不方便踩,我走得很慢,越是走得慢心里对比克的不满就越强烈。

在路尽头,出现几个穿着校服、学生打扮的孩子。他们成群结队,挥舞着捡拾来的木棍,敲敲打打,高喊着山神。
  我内心的不忿在颠簸的山路中愈发无法抑制,终于在和他们交错时,低声说道:“你们的山神是个骗子。”
  我快几步走远,刚才那句话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我产生了一种醉意弥散后的局促,我何必同住在山里的他计较?但为时已晚,因为我的话,那些孩子困惑地回头望来,接着彼此笑起来,那笑声像重物坠在我身上,拖着我快步往山下跑。
  回到山下,我正巧遇到了阿强,他背着一捆麻袋,身子跟个椅子似的载着满满的日光,无比显眼,在村子里没人像他这样勤劳。
  “怎么,去看比克了?”
  “什么比克,他今天耍了我,昨天把我一顿骂,今天就装作不认识。”我想用手帮他托住那看起来沉甸甸的麻袋,但是找寻了半天,还是没发现着力点。
  “不是,他那个病就是这样,情绪不稳定,喜怒无常的,而且第二天就会忘记所有事情。”我们一同往村子方向走,阿强弓着背,汗液将他之前的皮肤侵蚀、剥落,留下一道道晒痕。
  “有这样的事?”
  “你知道,咱们过去不是闹赔偿款的事情?”站在院子门口,阿强将麻袋搁到地上,手摁住麻袋一角,似乎是怕搁在地上的时间,这麻袋长出根,连着茎越长越高。“你走得早,不清楚,后来村里有人提议让他做代表。之后,为了把事情闹大,我们全搬到山上去住,日夜派人守着煤矿必经的路口。之后赔偿款下来了,大家都下山,只有他死活不走。即使强行把他带下来,第二天一早,他就又回去了,也就是那会儿发现,他只能记得一天的事情。”
  阿强说完一长段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尽,他扛起麻袋,没再寒暄,沉默地离开了。
  我愣在原地好一阵,直到有一枚乳牙大小的鞭炮丢进院子,我的耳朵跟被咬了似的一疼。我清醒过来,在我的眼前,正好又有一枚鞭炮出现,引线燃尽,闪着光炸开,仿佛一片漆黑的水面,随着岸上的建筑亮起灯,湖水里骤现出诸多景象。我瞧见这小小的院落里堆积如山的净是煤炭,意识到,刚才阿强身上扛着的也是碎煤。那些孩子毫不在意这些危险的可燃物,一枚一枚爆竹丢进院子里。我翻过墙,厉声呵斥着他们,在黑暗里我开始说脏话,那些字眼跟引线似的在我脑里嗡嗡直响。我兴奋极了,看着那些呆若木鸡的孩子,我讲尽所有听过、学过甚至厌恶过的脏词。
  良久,那些孩子早已离开,院落里只剩淡淡的火药味提醒我刚才发生的一切。
  我从地上拾起来一块碎煤渣,大概猜到它的来源,十年前那没开采完而因矿难停产的煤矿,一定是有人找到了另一条出路,他们慢悠悠,像是从母乳里挤奶似的将黑色的煤运回家,却因没有销路而只能自用。
  我闭上眼,开始幻想父亲的尸体也会在千百年后成为黑色的煤,它如何消失在狭小的锅炉里,成为一团转瞬即逝的热气。
  晚上,我站在村支部门口等回村的干部,他们之前在电话里和我约定的日期正是今天。我不想再在这里停留。
  没一会儿,几个孩子跑到我面前,我以为他们是要兴师问罪,但发现他们的面孔不是之前丢炮那几个,而是跟着比克上山,并对着他虔诚跪拜的傻小子。
  他们着急地拿手拽我的裤脚,因为了解了比克的情况,我内心对他们也有一些好感。
  “怎么了?”我伏下身,能闻见自己头发里的灰尘味道。
  “傻子在吃贡品!”领头的孩子大声叫嚷。
  “什么傻子?”我问他们。
  “山神啊,山神是傻子!他在吃贡品,之前说过的,不许他吃!”七嘴八舌里,这句关联将一些残忍的事实带到我面前。原来,他们自始至终都知道比克是傻子,那些在我看来虔诚的行为,只不过是扮演游戏的另一版本。
  我答应那些孩子自己会去山上看看,他们如释重负,似乎在这个扮演游戏里,他们从信徒变成了监督者。目送他们离开,我将本需要村干部签字的手续放回行李箱,用一把手腕粗细的锁将门扣上。
  再次上山,月色跟面粉似的又黏又稠。台阶里,我发现那些肆意生长的树根撑出了一块块狭小的空间,那里长出了一些浅黄色的野花,不仅如此,还有掉落的坚果和菌菇。我像是进入一张贴在墙上多年,长霉生菌的海报,在那些隆起的地方是世界另一面传递的讯息。
  我站在纪念碑旁,放弃了找比克的打算,我希望他已经睡去,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他能永远睡去。
  我原路返回,路上再没遇到之前那帮孩子。
  那天晚上,我给妻子打去电话,讲这里的情况比我想象的复杂。撒谎的感觉很糟,她一定从我的声音里听出哪里不对劲。多年婚姻,让我们产生了一种特殊的默契,好几次妻子告诉我,她可以从我的话里清楚地听到哪个字后面是逗号,哪个字后面是句号。我问她这有什么意义,她侧着身子,望着一些我不会留意的东西,开口说,我总没办法把实话和谎话放在一句话里讲完。
  电话那头,妻子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她叫来快入睡的儿子,电话里声音一轻一重,儿子和妻子一起对我说了晚安,我开始理解妻子说可以分清逗号句号的事情。夜里,我坐在院子里闻残余的火药味,月光仿佛停驻港口的邮轮,在身体一个角落里经久不息地引起共振。
  那之后的日子,晚上我坐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烧那些没人要的煤,偶尔还是会有几枚炮仗丢进来,我会赶在它们炸开前将其踩灭,之后攒着,等煤烧得旺时,将只剩一点引线的炮仗丢进去。至于白天,我基本都待在庙里陪着比克,他一遍遍复述着相同的事情,我慢慢从中得到安慰。有时从山上下来,回到孤身一人的院子,我会遗憾自己离开太早,但折返回去却又不切实际。
  之后某天,阿强来找我,他盯着那些烧剩的煤堆,里面有一圈一圈,跟金鱼露出水面呼吸时荡出的波澜似的火药痕迹。他手上攥着一条空麻袋,迟疑了许久,才慢慢说要我少管这里的事情。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但也没关系,我只当作自己和比克待得太久。
  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我仍然一早就去了神庙。比克等着我,他的病情似乎比阿强描述的更严重,一见面,我们经历和前几天一样的对话,那些情绪就像藏在手掌里的扑克牌,有序又不紧不慢地打出。

一整天下来,在他冲我发完一通脾气后,我俩的相处可以短暂宣告结束。我们坐在庙的两端,他背对着我,就和小时候闹脾气一样。我没有立刻离开,这是我在这里待的最后一天。风在门槛外吹着,枫叶响动,像是搓掉的花生衣在空中盘旋。庙里的牌匾高高挂在悬梁正中间,时间像一双粗壮的臂膀,将木头掰出弧度,牌匾后的钉子吃力地维持着二者的距离。我注意到,虽然房梁已经变形,但那牌匾却干干净净,上面的刻字像是刚撕开的伤口般新鲜。我询问他是不是一直打扫这里,他没有理我,只是从神像后搬出来一个梯子,慢悠悠地爬上去,我注意到他站的高度已经超过那神像,他似乎是刻意高出一头。
  他之前从没在我面前做过这类事。他从兜里取出一条抹布,用一个指头摁住,接着仿佛比着尺子画直线似的,小心翼翼地沿着牌匾边缘擦拭起来。
  身后,香火弥漫出檀香,在庙里梦话似的复述、盘旋。比克的头发亮闪闪的,黄昏变窄,从我们身后半开的木门穿梭进来。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有一双和他母亲一样的眼睛,在光线下可以看到那棕色。
  没一会儿,他走下来,扶着梯子,每一步都踩得结结实实。将梯子放置到原来的位置后,他站在我对面,或许是他刚才的举动有些让我意外,眼前站直的他看起来又高又窄,衣着单调,像一条斑马线竖立起来,让人充满安全感,忍不住想走向他。
  “你知道那些大人都是为了钱,所以才离开的吧?”
  我以为比克又要奚落我,低下头,用一种只存在在意识里的幅度轻轻点了下头。
  “所以你要好好过日子,别像这里的人一样。”
  我抬起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比克。比克侧着脸,让我想起许多年前我递给他卡片后,他自言自语的模样。
  “你爸的事情,你别再难过了,他跟我讲他好着呢,过去的日子没你想的那么苦。”
  我知道,此刻看起来如此清醒的比克会成为一场新的噩梦在我心里扎根,但我无法让自己挪开视线,他看起来生机勃勃,我渴望他永远这样。下一秒,他的目光再次迷离,像走失的孩子,无奈地笑着。
  “你不回家吗?天要黑了。”他的口齿模糊起来,着急地把每一句话跟石头似的吐出来。
  日落时候,太阳陷入痉挛,云块伴随着光晕的弥散一点点变重,压到地平线以下。山脉先一步漆黑、陷入晦暗,那些盘山而上的公路仿佛阳光下的河流,保留着最后的光芒。我在小的时候,经常会听到重机坠地的轰鸣,那是矿井里掘进机工作的动静。因为这声音常在日落前后出现,许多年,我都误以为太阳是被一枚榔头一下一下锤进地平线下。
  比克送我离开神庙,山脚拐弯的地方,我扭头往后望去,比克已经离开,他没有回庙里,而是往山上走,我不清楚那更高的地方有什么,可我对比克却无比放心。比克走在一条陡坡上,背影时而高时而矬,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他变得不像比克,我也不太清楚他究竟是谁了。很快,他的身影叠进盘盘绕绕的山道,我在天光彻底熄灭前下了山。
  那晚我睡得很好,第二天连指甲盖都清醒过来。我听说村里干部进城学习刚回来,便一早赶去了村支部。手续比我想象的更好办,负责给我盖章的工作人员讲,其实我可以线上办理,现在不需要大老远跑这一趟了。
  我摇摇头,说很久没回来了,来这里看看。
  回家的路上,透过窗户,只见一路高山绵延,村里的景象一点一点,仿佛竹竿敲打下来的熟枣,在视野里挨个消失不见。
  我再次想起那座无人问津的矿山还有比克,过几年,那些年轻的孩子会去城里打工,再也不会有人叫他傻子。
  眼前的路一点一点被雪花覆盖,我想起过去玩炮仗时,只有比克的鞭炮能一直留到春天,在那时,所有孩子都放弃偏见,没人认为他是傻子,他变成了所有人里唯一拥有鞭炮的孩子。我们会哄骗他尽早把那个炮点燃。他似懂非懂地接受,就像披上床单、参与抗议和住在山上一样听令行事。在那些仍有煤粒飘浮的日子,比克点燃引线,一只手高高举起那枚看起来要逃掉的炮仗,瞄准天空遥远的一点,直到它在掌心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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