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中秋,山里面的雨特别多。时大时小的毛毛雨,让山地无比碧绿。雾从山脚爬到山顶,云从天际落至山巅。玉米的叶子,在不饶人的季节里,越下越黄,有的玉米棒子已经干裂倒垂。只有秋苜蓿和野草,好似在抢抓时间的分分秒秒,漫无边际地疯长。 牛没有草吃了。老张从椽花子上取下镰刀,舀了一马勺水,端到后院的磨石上,准备磨镰刀。秋苜蓿杆径粗,家具不锋利,割一捆相当费劲吃力。 来到磨刀石旁,他突然发现,磨石的侧面隐约有符号。这是磨石多年的积垢,被今年特别多的雨水冲洗掉后露出来的。他急忙俯身去看,不是十分清楚,他又找来抹布,蘸上马勺里的水,反复擦了好几遍,但还是辩认不出这个图案究竟代表什么意思。不过,这一定是有来处的一截石条,它身上肯定有故事发生过。他点着烟,蹲在磨石前,仔细琢磨观看。磨石是单干那年生产队分给他家的。弟兄们分家,老宅分给了老大,架子车和一头新口母驴分给了老二,到了他时,只分得了十根白杨椽,一个磨刀石。这块磨石是全社唯一一块最大、石质最好、样式最完整的磨石。它属于油石,来路很远。这在旧社会,人们几百公里外,把这块石头运来,多不容易呀。 庄子上年龄大一点的人谝闲传说起这块大磨石。有的人说是大地震时压在山中的王姓有光阴人家的。有的人说,是奉仙寺在 时,寺庙烧毁压埋的……有的人还说,那是元宋遗物,是古代有功名人家给祖先立过的石碑……后来人们没再深究此石,它则被队上用来当磨铡刀的磨石。偶尔庄子上人磨菜刀或杀猪刀,刃镰片子、铲子、斧头、镰刀……这些每家必备,人们在它们钝了后也会拿到这块大油石上去磨。油石细腻光滑,分子空间小,经久耐用。它是百公里内只有深不可测的黄土,而没有一石一沙之地人的最爱。有一小块它,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边聊边磨,一小块,传递在手中,这人拿它在铲子上磁磁,那人又拿在手上在自带的镰刀上扛一扛。村口榆树下经常有这道风景。 薛老六外号叫彬颈绳,其意思是过日子太过于细详、吝啬。有的同龄人干脆喊他老啬痞。叫久了,真名大人们不叫了,孩子们也不知他叫什么。它有一块从秦川赶麦场时带回来的尕油石。手掌般大小,油黑发亮,两头凸起,中间已凹陷。从其形状来看,斗转星移,它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使用,才"性感”成这么凸翘的样子。同去的麦客回来风言风语说,它原是和老薛他们,同在一家财东家赶麦场的四川麦客的小磨石,是薛老六趁其不备,临走顺手偷的。它是老薛的尤物。一般自家只在其上磨剃头刀和剪子,其余的大物件,它都会带到生产队的大磨石上去磨。人都说他剃头发和老人的胡须的水平好,人们感受不到那种干疼。这只是一方面,剃头刀磨得快是主因。但一般人的头他不剃,尕磨石也不借给你用。 他给谁剃头刮胡子?刘鹞客和他的父亲。这爷父遗传的满脸胡子,稠而缜密。头发如钢针,坚硬而浓厚。每剃刮一次,他都要在老榆树下的人伙伙里念叨几次:硬毬着把人的刀子剃得老得很!有人故意说:刀子老了你尕磨石好的很,一磨就快了,偶算个啥事情啥?唉!你可不知道,磨石上磨?费得很!其他人憎恶地一声不吭。 他和鹞客妈的事,谁都清楚。鹞客大(爸)赶了一辈马车,一直在矿上给生产队赶马车呢!单干后,副业队才散了。他和鹞客妈的关系才模模糊糊了。原来明火执杖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老两口子呢! 薛老汉喜欢穿大襟子衣服。夏天穿的老粗布斜大襟子汗衫,尕磨石在他右面的衣服兜兜里,不管风多大,走起路来,右衣服襟子从来都不会被风掀起来。冬天穿一件很长的黑色大襟子裹脱,尕磨石在他棉衣下的汗衫兜里,路上走快了,那玩意儿打的骨头都有声。别人知道它是啥,故意装作不知地要去摸,他会把你的手挡住:吼(不要)胡揣,一个男人家的。说罢,他会把挂在大襟子右上角第一个纽扣上的小梳子拿起,在自己的三羊胡子上梳几下。 他常给人说,自己有三样子宝:尕磨石、牛角小梳子、玛瑙烟锅子嘴。这三样东西,别人不能动,也不敢动。特别那个玛瑙嘴子,女人想看一下都不行。用他的话说,阴人碰或气味不对的人沾了它,玛瑙会破裂开缝,久吸的成色就没有了…… 五分自留地,薛老汉种的好。有一年他种的一种叫蓝花洋芋丰收了,霜下来的那一天,有点冻,他叫来老张弟兄帮忙,晚饭煮了一锅洋芋,在吃的过程中,老张的二哥剥了一颗煮前没洗的洋芋的皮子。薛老汉叫来老伴,说把洋芋端哈(下)去,让娃等一会吃长面。接着他拾上洋芋皮自己吃了后,他到厨窑叫上老伴,锁了厨窑门到邻居家转去了。老张哥几个等了好一会也不见长面上来,老二跑出去看情况,一转儿进来说:昝走,吃屁呢,人家厨窑门都锁着来!张老大毕竟年龄大:这个老啬痞,舍不得给人吃,又躲了。老三,你快找,把它那块尕磨石拿走……在穿衣镜的后面,老二找到了那块尕石头。走,我们回,屋里妈烧的莜麦面糊糊熟了。老大说。 刚出大门,老张看见薛老汉在园子的墙豁豁上爬着看他们呢。那不是彬劲绳么?在哪?老二问。他刚在豁口爬哈(下)看咱们呢,一会儿咋又不见了?老张说。老大飞快地跑到院子背后:你跑啥呢吗?哄得我们弟兄几个给你把洋芋挖了,两颗煮洋芋舍不得让我们吃就算了,躲毬啥呢么?老大生气地说了薛老汉。不是不给你们吃,你家是咱们庄子上软食口最多而又最穷的人家,洋芋皮皮都吃不饱,还嫌弃呢? 噢,他们弟兄几个终于弄明白了让他们等吃长面的缘由。庄子上人的传言不是凭空捏造:在他家吃洋芋,不敢剥皮皮,否则你吃不上人家的洋芋。 生产队时,他家在信用社有千元存款,是老张家庄子上的富汉。但他冬天没有穿过暖鞋,更没穿过袜子,一双毛袜子,长年在枕头下压着。有时拿出来看看,又会戳到枕头下面。人说,你把一双袜子不穿了留下有啥用,他会说,毛扎的很,不爱穿。老张结婚时借过他家二斤清油,一百二十元钱。年底老张父亲给他提上清油还钱去,他说,他张爸,清油昝你白吃了一年,再就不说了,一百二十个元,你是那个什么时候借去着呢?噢,我到南窑粮食拴拴上找个本本,那上面记哈(下)着呢,勉得咱老弟兄红脸。这一番话弄得老张父亲很尴尬,这是在要利息呢? 他染了一身灰土,手里拿着个小本本,他翻了好几页,在一页上他手指着右下角的一行洋码字说,正月十三,你借着给你家老三媳妇抬礼去呢。对着哩,老张父亲说。咱们信用社的利息是五点一,他张爸你自己算一哈(下)……我一辈子手头紧……他又啰嗦了几句。他薛爸,感激你地很,油先给你还了。钱我挪腾两天再过来给你还!偶昝闲,在公家的偶里面还是放着呢么…… 第三天,老张爸让老张拿上钱和利息去还了。过了两三天吧,老张临出门,听薛老汉在唠叨:几角钱可撇了,这事干地,唉,我一辈子光吃亏!老张听着了反转身又进到他屋里:我也没有钱了,这个汽体打火机是城里老同学送的,咱们这里没卖的,我用了才几天,就给你顶了!老汉的脸上马上有了灿烂:偶怕就劲大(差别)了,昝你有这心哩,我就收哈(下),这个东西真的好!不象我和你爸用的偶,没火石没汽油了都打不着,光磨的人手指头蛋蛋疼。 这件事对青年时代的老张影响深刻。但老张能理解,人啊,各有自己的处世之道。谁怎幺过怎幺活都是自己的事情,与他人关系不大。特别近几年,剩老汉一个人了,不时拄着拐棍到老张家,让老张帮他数一数他捡垃圾卖得的几块钱,方便时,让老张捎上他,到集镇上买点吃的,顺道把一二十元钱帮着存一下。有时也让老张帮着查一查五保费,因为他不会用卡…… 上月老张去了几天城里,回来后又让老张带他去了趟集上,说帮他看一下木料,他准备预订一口寿材。到乡上一打问,五保终了由公家抬埋。他又让老张去寿材店退一百元的押金。老张给老板说了好多好话才全额退了。 这几天下雨,老张没出门。他拄着棍子来了。老张放下要磨的镰刀,陪他到上房,让他上炕他不上,电炉子熬的茶他也不喝,闷闷地靠在桌子腿前出长气。你老人家这是咋了,有病了?他不吭声。还是今日没吃上饭?他还是不喘。约摸过了十几分钟,他吐了口气,才缓缓地说:老三啊,我知道你对我好,你一直给我帮忙着呢。前儿鹞客的大孙子开车要去街上,我搭了个顺车,让他给我帮忙,咋一查,我的这钱昝不合适?真的么?老张问。真的!我把人家打的单子和我记的本本都拿着呢,你帮忙给我往清楚兑一下!牛没吃得了,我要给牛割些苜蓿去呢,晚上咱兑!你不要急了,能查清楚。现在的大数据先进地很,不得没。老张说。我已经给社长说了,社长和派出所的人查去了。你赶紧兑一下,如果我弄错了,免得麻烦人家。他说。你这个老人呀,多大点事么,搞得惊天动地的!好好好! 一两年的帐了,零碎兑起来很麻烂。两根葱,三个馒头……老张尿胀了,放下单子,出去尿尿,崖背上已经站着庄子上几个八卦女人。其中一个说:他张家爸,疯疯癫癫地跑啥呢?唉呀我给人家彬颈绳对帐呢,把人尿憋的!说着他跑到坎坎底下就尿了起来。他听到另一个女人说:把狼叫到锅里巴屎呢!莫非是……老张思忖? 账兑完了,差六十七元钱。一会儿社长和派出所的小王也到他家了。说调监控,那天是他带彬劲绳去的。他说对着呢。社长说,老张你好好记记,你花老汉的钱呢没?没有!我咋花一个孤寡老人的钱呢?老张肯定地回答。你让我再想想,你老人家也想想!老张卷了一根烟,边抽边想:噢,我记起来了,咱们偶天为了给你订寿材,取了一百。这钱退了后,你买了十个馒头十块,三斤面条六块,一碗旱烟八块,交电费二十一块,称了三两花椒十八块,两袋子盐四块,这是多少了?小王说六十七元呀,对着呢!剩下的三十三块钱连你卖垃圾的五块钱都存在你卡上了,你看这儿当天不是存了三十八块么?唉,你老人家咋记账着呢!小王说,你们这些人只会胡说八道,亏人家好人,我走了! 老汉连忙说:老了,老了,我脑子混着呢!社长说,你不是脑子混着呢,是太私心了,把人都看成贼着呢!这两年不是老张搞养殖,经常跑集上带你,别人都忙,也不方便,谁管你呢?把你送到养老院,你怕钱让养老院弄了,胡嚷着硬要回来…… 流言流传的速度,比善言要快无数倍。起初,说啥的都有,说老张关心彬劲绳不就是为那几个钱么。有的说,老张给老人赔了钱,道了歉,才算了事…… 好人是怎么想变坏的?恐怕就是社会戾气的挟裹,加上小人的逼迫无路,才使他们陷入沉默,收敛爱心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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