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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山海关，可以见到大多数东北人门牙上都有个豁口。有人只是上牙有，有人是上下牙对着有豁口。这个豁口是怎么形成的呢？ 东北在广阔的平原，除了种高粱大豆，还大量种植向日葵，使瓜子成为东北最普遍的用来消磨时间的零食。西方的梵高把向日葵画在油画上，成了世界上无可超越的名画。中国东北人，把向日葵的基因刻在门牙上，终生携带，不离不弃。那个门牙上的豁口，就是日积跬步水滴石穿嗑瓜子嗑出来的。 瓜子就是向日葵的籽。在东北，有人叫葵花子，有人叫瓜子，有人叫毛嗑，有人叫大嗑。不过叫瓜子的多。瓜子脸是标准的美人脸，用瓜子来比喻，上宽下窄，可不是现在医病走到极端的锥子脸。 香港台湾也叫瓜子。这个我是在蔡珠儿的《彩食记》里读到的。她在其中的《瓜子与时间》中写道：“瓜子是华人文化的独特产物，复杂渊深，佳劣掺混，套句歇后语，真是瓜子里嗑出个臭虫来——啥仕（人）都有。“她还提到了丰子恺写的《吃瓜子》。” 丰子恺是怎么写的呢？“从前听人说：中国人人人具有三种博士的资格：拿筷子博士、吹煤头纸博士、吃瓜子博士。”“但我以为这三种技术中最进步最发达的，要算吃瓜子。近来瓜子大王的畅销，便是其老大的证据。”“发明吃瓜子的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这是一种最有效的“消闲”法。要“消磨岁月”，除了抽鸦片以外，没有比吃瓜子更好的方法了。其所以最有效者，为了它具备三个条件：一、吃不厌；二、吃不饱；三、要剥壳。”“俗语形容瓜子吃不厌，叫做“勿完勿歇”。”“俗语形容瓜子吃不饱，叫做“吃三日三夜，长个屎尖头”。因为这东西分量微小，无论如何也吃不饱，连吃三日三夜，也不过多排泄一粒屎尖头。”“具足以上三个利于消磨时间的条件的，在世间一切食物之中，想来想去，只有瓜子。所以我说发明吃瓜子的人是了不起的天才。而能尽量地享用瓜子的中国人，在消闲一道上，真是了不起的积极的实行家！试看粮食店、南货店里的瓜子的畅销，试看茶楼、酒店、家庭中满地的瓜子壳，便可想见中国人在“格，呸”、“的，的”的声音中消磨去的时间，每年统计起来为数一定可惊。将来此道发展起来，恐怕是全中国也可消灭在'格，呸’、'的，的’的声音中呢。” 蔡珠儿说丰子恺把那种“吃而复戒，而复吃”的尴尬挣扎写得入木三分。“见了瓜子伸手便拈，浑然不觉就嗑起来，几乎是我们的本能动作。” 她又提到《金瓶梅》中潘金莲和孟玉楼一起嗑瓜子，倚窗卖呆，瓜子皮就吐在楼下路人身上，轻狂放荡，也别具风情，美人儿与瓜子如此谐和，有人因此心旌摇荡。 她也注意到《红楼梦》里一个细节。林黛玉到薛姨妈家，见宝玉宝钗谈笑正欢，“嗑着瓜子儿，只管抿着嘴儿笑。”其实心里是不大舒服的。 至于她说张爱玲不会嗑瓜子，但笔下的女人却常常在嗑瓜子，这个发现倒是很新颖。张爱玲在《对照记》序言中写道：“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个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唯有那满地狼藉的瓜子壳。” 至于老外不会嗑瓜子的说法，我可是真亲眼看见了。 1992年，我们学校来了英国外教露丝和盖夫妇。白城盛产瓜子，办公室里每日瓜子不断。盖看我们嗑瓜子很着急，他抓起一枚瓜子放进嘴里，舌头翻半天，瓜子皮连同瓜子仁一起吐出来。我们见了，笑得东倒西歪。这样持续练习十几天，盖终于能嗑出瓜子仁儿来了。他同时也学会了瓜子仁儿这个词，每天不厌其烦地说说说。瓜子仁儿、核桃仁儿、花生仁儿、铅笔仁儿、筷子仁儿、窗户仁儿......你就笑吧，笑死人不偿命。 我父亲家乡盛产油嗑儿，小而黑的瓜子，壳儿而特别硬。所以他们那边乡人人人牙上有豁儿。不知是否这个原因，人们的牙齿也特别好。我爷九十七岁还能啃冻豆包，我父亲今年八十四岁，能啃苹果，啃骨头，嚼鸡脆骨。 父亲早年特别爱嗑瓜子。他在农科院工作，试验田里瓜子多，上了秋，家家都能分到几十斤。 母亲用大铁锅炒瓜子时，不只放盐，还不停用一条毛巾擦瓜皮上的尘土。这样瓜子炒出来特别干净，不会嗑得一嘴黑。 母亲去世后，父亲总是哭，后悔让她挨太多累，自己不帮她干家务，下了班，只知道到园子里嗑瓜子。所以后来他再也不嗑瓜子了。 我以前也很爱嗑瓜子，同时因为爱美，小心变换放瓜子的位置，不让门牙出豁儿。 有一次我独自在家嗑瓜子，一个诗人朋友来了，很快就让他母亲为我特别准备了内蒙古的大瓜子儿。但我那时太愚钝，并没领会人家的好意，如今想起，竟然发现连个谢字都没说过。 我先生家乡通榆盛产打瓜子，比瓜子还要厉害，所以他们家人门牙上的豁儿更深些。通榆有一年开发出瓜子仁产品，不过很快就销声匿迹了。可能因为没了瓜子皮固然好吃，但因此失去了瓜子原本的消磨时间的功能，就失去了太多意趣。  如今年华老去，虽然仍拥有铁齿钢牙，但“一把瓜子二两油”的威胁，已使我对瓜子敬而远之。瓜子对我而言，只是一种承载了太多记忆的信物。正像蔡珠儿说的：“瓜子不是食物，是种计时单位，自古至今、各处遍地的瓜子壳，是天文数字的时间碎片，如果可以提炼再制，不知可以循环回收多少年月。但覆水难收，流失的光阴也不可能回头，达观的中国人也许早就想通，既然生命避免不了浪费，与其被人虚掷，还不如自己下手，痛快挥霍。” 隔着几万里的空间与文化的山海，怎么瓜子文化在港台和大陆竟完全没有一点隔阂？那是不是说明，我们从来就生活在同一个传统里的星空下与港湾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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