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钟后人在苏州的那杯风雅之酒 王友良

　　□王友良

　　也许在朝为官经历了多次风雨的洗礼，以衰病辞归的王鏊，暮年回到故乡，在这片平静、秀丽、充满浪漫气息的太湖边， 突然有了一种别样的人生活法，尽显闲适与得意。诚如他的诗句：“一年花事垂垂尽，忽见庭前锦绣层”“得失往时俱属梦，是非从此不关身”。

　　回苏后，王鏊的长子王延喆在苏州城西为王鏊建了一个住处“燕喜堂”，并且在旁筑园，名为“怡老”，但王鏊不乐居城市，难忘故土之恩。第二年，即正德五年（1510），开始在东洞庭山前建招隐园，由于招隐园规模卑狭，1513年，王鏊在东山开始修建真适园，弟弟王铨也修建且适园。崇祯《吴县志》记载了真适园的情况。说真适园有莫厘巘、太湖石、苍玉亭、香雪林、湖光阁、款月榭、寒翠亭、鸣玉洞、玉带桥、舞鹤衢、来禽圃、芙蓉岸、深砚池、疏畦、菊径、蹈塍十六景。

　　此后，王鏊大多数时间都在真适园度过。与乡间名士、门生仕子登山临水，访客交游，许多故事在真适园展开。

　　正德十一年（1516），王鏊回苏已是七个年头。这年夏天，阵阵蝉鸣声后，洞庭山野寂静得可以听到午后阳光滴落的声音，真适园里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这位客人就是况钟之孙。

　　王鏊用他的文字记下了这次短暂的交集。这首诗名为《赠况山人》，兹录如下：

　　姑苏入国朝，守也谁第一。况侯江右来，经纬气郁硉。薙顽境界清，减税茕嫠殖。所以吴下人，至今感至骨。空山掩关卧，有士叩蓬荜。云是况家孙，兼邃青乌术。洞庭白沙间，为我卜窀穸。茫茫彼云山，莫此云最吉。侯政自堪思，生意尤款密。胡能终偃蹇，命车还一出。我生本悠悠，世事仍咄咄。生前且莫料，身后谁能诘。青松白石间，与子坐终日。勿言身后事，且尽杯中物。

　　诗里透露出的信息非常多。字里行间，有着对故乡父母官的崇敬与真情。

　　“姑苏入国朝，守也谁第一。况侯江右来，经纬气郁硉。”明代自开国以来，堪称苏州第一太守的，无疑是来自江西的况钟，其文采丰盛而气质非凡，有经天纬地之才。这是王鏊对况钟的由衷评价。

　　“薙顽境界清，减税茕嫠殖。”是讲况钟在苏州的政绩。况钟为苏州铲除顽症，澄廓出一个清朗境界；减轻赋税，让苏州快速恢复了生机，“所以吴下人，至今感至骨。”

　　“空山掩关卧，有士叩蓬荜。云是况家孙，兼邃青乌术。”这时，虽是一位不速之客，但自称是况钟之孙的，自然得到王鏊的盛情款待。这位况钟之孙精通青乌之术。青乌术即相地术，俗称风水术。况钟之孙对洞庭山王鏊住所的堪舆，无疑说到了王鏊的心坎上：“茫茫彼云山，莫此云最吉。”

　　王鏊致仕的这七年，身处万木葱茏、鸟语蝉鸣之境，置身宁静空寂、水气缭绕的太湖边，早已忘掉了来时与归途。赞同客人的堪舆之赞，心灵更是澄澈如镜，对待赞誉，只是呵呵一笑：“生前且莫料，身后谁能诘。”

　　然而，毕竟是况钟之孙，面对青松白云，置身云雾叆叇间，谈文、论诗、讨论人生，投缘而聊，何尝不是人生乐事？“青松白石间，与子坐终日”。“勿言身后事”，还是尽享杯中美酒吧！

　　王鏊没有交代这位况钟之孙的姓名，只是以“况山人”称之。

　　从唐朝开始，那些隐士改头换面，以“隐”入仕，常常以“山人”的面目出现。山人虽然也是读书人，但常被视为高人异士。以王鏊的才学，能以“山人”称这位况钟后人，且与之“坐终日”，同饮于真适园，无疑是一种尊称，认同这位“况山人”是一位高人。

　　事实上，这位况钟之孙，确实是个读书人，他游走在文人仕子之间。

　　他与王鏊同时代的储巏也有交游。

　　储巏，字静夫，号柴墟，明直隶泰州人。储巏端默正直，虚怀若谷，交游者包括硕德耆宿、同榜僚友、后起之秀、文学翘楚。在储巏的诗文中，有与况山人唱和写的三首诗：

　　其一：闭门三日雨，断送春归去。西郭少人行，草深迷渡处。

　　其二：麦阪断人行，驱马荒田里。隔岸闻鸣榔，鱼舟在深水。

　　其三：古城如颓垣，知是何年筑。野草烧痕多，牛羊不来牧。

　　正德七年，储巏任南京户部左侍郎，他是带病到任，看到国家钱谷支耗愈来愈重，为此忧心忡忡。这三首诗，正是对当时农村景象的描述，诗题为《与况山人郊行时口占三首》。

　　况山人究竟是谁？

　　还是从况钟说起吧。正统七年（1442），况钟病逝苏州任上，奉旨赠正议大夫资治卿，赐钞归葬，子孙世续奉祀生。况钟灵柩于第二年春天运回江西靖安，归葬神州山，况家子孙也世居江西靖安崖口承恩坊。

　　从与王鏊和储巏交往看，况山人应该是个读书人，且诗文有较高造诣，人生有一定的阅历，长期游走在吴地一带。

　　为了解开“况山人是谁”这个谜团，我在《况氏族谱》寻找这位况钟之孙的蛛丝马迹。

　　况钟一生共娶了五任妻子。育有五子二女，加上况钟弟弟况镛育有三子，况钟子侄辈共有八男二女。当进一步关注况钟八个子侄的女眷时，终于有了发现：况钟三子况賔之子况冲，其妻萧氏死后葬于阊阖山。况賔母亲王氏也葬在阊阖山。

　　阊阖山在哪？明代王一宁在苏州《天寿圣恩禅寺事迹记》里提到“阊阖”，他说：“阊阖门造玄关，以便云水行脚野衲休息之所。”他写的“阊阖”，指的是苏州九门之首的阊门。朱竹垞氏《姑苏怀古》也有句“青山古道通阊阖”。阊门西北即为虎丘，虎丘为阖闾冢。阊阖，是阊门到虎丘一带。阊阖山，即为虎丘山。而这一带，特别是虎丘山下，自古就是“历代高贤，轻举栖托”。

　　况冲是否就是况山人？家谱中对况冲之父况賔有描述：庠生，乐善好书，才华富赡。况賔一支是况钟后人中唯一以读书名世的分支。况冲，大概率是与王鏊和储巏交往的“况山人”。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专程去了虎丘。高大繁盛的枝叶，阻挡了阳光的热情，为山间古道带来了几多阴凉。绿树丛丛掩隐着青砖黛瓦，砖叠土累的古墙，石板铺成的路面，给了虎丘山天长地久的静谧气息。

　　静静看着山水被余光横照，鼻息里翕动着芙蓉花香，沐清风，闻蝉鸣，享静谧，莫名就想起那个五百年前也是这样的午后，王鏊与况山人的那顿酒，那么风雅，那么真诚。

　　也许，历史典籍里暗藏的风雅，就是一杯醇之又醇的老酒，总会令后人品味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