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有篇文章写他年青当兵,驻扎在戈壁滩,一次任务赶去几十里外营地,到了已经傍晚,匆匆食堂打了馒头回招待所,就着西葫芦汤正吃着,抬头一看日历,竟是八月十五。
彼时中秋早已被列入四旧无人提起,但独自身处大漠之中,四野苍茫,人如芥子灯如豆,一番滋味就上了心头。于是起身去小卖部买了半斤白糖,剩下两个馒头掰开倒入,将四边捏实,怀揣着这个自制月饼,信步走进一望无垠的戈壁滩。斯时万籁俱寂,繁星密匝,皓月当空,前所未见的辽阔,前所未有的茫然。背靠着一座大沙丘坐下,对着银光倾泻的大漠,拿出那两个馒头月饼,细嚼慢咽地吃着。四十年后,他仍觉得这是他吃过最香甜的月饼。
赵珩是世家子弟,出身名门,亦是知味者,五湖四海的南北珍馐都被他吃到嘴里、写进书里,自谓老饕。而这两枚馒头月饼滋味,却是他书里颇为少见的真切,看得动容。文字和食物一样,华美可能无物,粗陋也许绝伦,就落在一个真切上头吧。
月亮和文人之间的协议已经数千年,像科举的乡试,文人们或殚精竭虑、或放浪形骸,试图交出作业上达天听。那些举杯邀明月的疏狂、明月几时有的放浪、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的快活、未必素娥无怅恨的绮丽、还有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的寂寥,都寄托在这轮明月上。明月也看得明白,安安静静,冷冷清清,像巾山上那颗五六百年的大樟树,看着眼前的人们来来去去,从青丝到白发,春花到冬雪,轮回就在眼前跑来跑去,所有改变和不变都在永恒循环里,周而复始。
写月亮名篇太多,导致了文字在中秋像一个劫,但凡念头一动,想落笔成字,月亮旁边坠落的都是漫天光芒,过往精美诗词石碑一样砸落下来,让人执手相望、无语凝噎。也是,关于情感浓度、感受精度、表述角度而言,今人岂是古人对手。顾城说:手我是有的、就是不知如何碰你。
还是喝点吧,晕了之后就会无畏。太白喝得快活,早把明月当成朋友,勾肩搭背把酒相询天上事。东坡大醉后也是把酒问青天,却不敢问天上宫阙;稼轩踉跄后写就西江月,俺以为无上神品: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天下饮者众,大醉后小令能酣畅如此,该酒喝得实在值了。当年民间高手续写韦苏州诗句: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尽倾江海中,赠饮天下人。我若能成一首诗,一半留给自己低斟,一半给月亮下酒,当做你我遥坐之间的歌舞,对影成三人的样子多好,我、影子、月亮,雪里梳妆,月下轻狂。
五代十国有一位佚名作者写过一首敦煌小令,早年得见就很喜欢,记到现在: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
夜久更阑风渐紧。
与奴吹散月边云。
照见负心人。
全用俗语写出,大概是最早的口语诗,真挚感人,最后一句虽然连怨带骂,却到底泛上不甘割舍。与信天游比,多了苍古婉转,很迷人,想来这千年前夜间情愫,也是这一轮月亮给的。
猛将兄岳飞有一阙小重山,当年初见即觉惊艳,不想这疆场猛男,还我河山四个字写得剑气纵横,竟然还会写李后主一样的深幽句子。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昨夜不晓得是茶还是酒喝多了,半夜起来嘘嘘,绕过窗前,听见窗外秋虫鸣唱,如同一万个肖邦在低斟浅唱,一时间恍惚了,穿着裤衩听了许久,而此时,帘外月胧明。
若是心思能聚、念想无垠,何夜无月呢?
有词为证:
昨夜霜风,先入梧桐。浑无处、回避衰容。
问公何事,不语书空。
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