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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瓜 作者：许娜
一踏进大弟家门，靠墙桌子下一字儿排开摆着五六个菜瓜。它那青翠欲滴的脊背和晶莹雪白的肚皮裸露在我的面前，联想到它橘红的内心和淡绿的胴体，水灵灵，脆生生，恨不得马上就要大快朵颐才好。同时脑海中倏地切入一个画面。 那是六十年代中期酷暑的一天。晴空万里，一尺来长的菜瓜像扩大了的蚕宝宝一样肉嘟嘟地躺在瓜田里，瓜叶被太阳晒得都耷拉着脑袋。西瓜则圆溜溜地露出了她条纹格子的绿色裙裾在阳光的照射下耀眼夺目。这景象放在现在来说，看一眼都会令人口舌生津，还别说那物资匮乏的年代。但不管怎么样，我知道这片瓜地里我们姐妹是不能去的，父亲曾严肃地告诫过我们。有一次，姐姐趁父亲没注意，偷偷摘了一个菜瓜，我们三姐妹分着吃了。父亲发现后，我们被他好好地教训了一顿，还惩罚我们不许吃晚饭。用他的话来说，这是公家的瓜，我们不能随便摘着吃，要等到队上分瓜的时候，由他把我家的那份拿给我们才能吃。 那时我们家住在国营钱粮湖农场二分场三队的蔬菜组。就是现在的三分店大桥河段内侧。父母的主要任务是带领几个职工耕种应季的蔬菜水果，瓜是用来供应职工“双抢”（抢收早稻，抢插晚稻）季节里“歇伙”（类似于中场休息）时解暑的。每到“歇伙”时间，父亲就会用板车拖一大车菜瓜穿梭在水稻田间，向每一位劳作者分发菜瓜。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大姐也应该不到七岁，没人参加“双抢”，那就意味着我们没得瓜吃，当时我和姐姐们的认知，是不可能明白父亲为何不允许我们随意吃瓜，而要等他拿给我们吃的用意的。直到长大了，我们才知道，父亲拿给我们吃的就是相当于我们吃了他的那一份。 那天中午，妈妈和两个姐姐不知上哪里去了。父亲在房间里打盹，我躺在家中堂屋的竹床上睡觉，额头上的“沙痱子”像爆竹样噼噼啪啪地炸响，被汗水一浸奇痒无比，不知是酷热难耐还是口欲难消。总之就是翻来覆去没睡着。只听得父亲冲门外大吼一声，同时一个箭步冲出门外向瓜地里飞奔而去。幼小的我被吓了一大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着父亲后面跑去，才发现原来有几个男孩在瓜地里偷菜瓜。 看到父亲冲了过来，那几个男孩立即转身向河堤跑去。当时父亲有预判到他们会泅水逃跑，顺手提了一个浇水的木桶，就当拿着它做救生圈用，一路追赶到河堤上。那时正值汛期，华容河河水丰盈，只怕有二三百米宽的水面。那几个男孩是对面三分场六队泅水过来的，当然不假思索地泅水而去。父亲也提着木桶一起跳入河中，等我跑到堤上时，父亲已经在河中心了，那几个男孩在父亲不远处的前方，一个想跑一个想追当然都在竭尽全力。 我当时站在河堤上，自己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内心里非常担心父亲会被水淹死，又怕父亲追上后被那几个男孩殴打。但是我没有哭，顶着中午毒辣的太阳，任凭汗水从皮肤上滑落到腰际，穿过短裤的裤带，再顺着小腿流到地上，小脚丫也感知不到地面的滚烫。我不喊不叫全神贯注地看着父亲追赶那几个男孩子，终于在快要上岸的时候，有一个动作笨拙的男孩被父亲追上，在水中扑腾一阵后，他们两个都上了岸。 父亲和他们几个人在对面堤上拉拉扯扯，说的什么话一点都听不清楚，过一阵之后他们停止了拉扯，那几个男孩肃立一边，父亲站在另一边相持了好久。最后，那几个男孩慢慢朝他们居民点的堤坡下去了，父亲则提着木桶缓缓走下河堤。而我就那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看着父亲慢慢地往回游，还不时将他们逃跑时丢弃在河中的菜瓜捡拾到水桶中。我站在堤岸上，汗水把地面浸湿了一大片我都不知道。 直到父亲上堤，我才“哇”地失声哭喊道：“牙—牙，牙—牙！（方言“爸爸”的意思）”父亲喘着粗气，一手赶紧把我揽到怀里，一边亲吻我晒得通红的脸，一边轻拍我汗津津的背，一边附在我耳边喃喃地说：“腊伢几乖，腊伢几乖，不怕！不怕！牙牙还好勒。”记得我那时用尽了所有的力量紧紧地箍着父亲的脖子久久不肯松手，一直在父亲怀里抽泣了好久好久。多年后学到“撕心裂肺”一词，我才觉知那次我喊的那一声“牙—牙”就是撕心裂肺的感觉，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把小时候的这件事记得如此清晰的缘故吧！我现在想，2013年的农历七月，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永远地离开我们，我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虽然，蔬菜组和我家离居民点有一段距离，但那片瓜田却是生产队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每一颗菜瓜都承载着对清凉与甘甜的渴望。父亲坚持公私分明的原则，不仅是对公家财物的尊重，更是对我品德教育的深刻体现。他深知，小小的菜瓜背后，是对规则的敬畏，是对诚信的坚守。因此，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偷摘了公家的菜瓜也要接受惩罚。而面对河对岸的孩子们，他也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用实际行动捍卫了这份原则。他的勇敢与坚决，不仅保护了瓜田，更在我的心中种下了正直与勇敢的种子。 那次河边的追逐，不仅是对我的一次震撼教育，也让父亲的形象在我心中更加高大。他教会我，在面对矛盾与冲突时，应当如何坚守底线，如何用智慧和勇气去解决问题。而这一切，都源自于他对家庭与对社会的深深责任感。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逐渐长大成人，那份对菜瓜的记忆也愈发清晰，因而在大弟家见到躺在地上的五六个菜瓜，就会有一种深深的感触。在我的心中，菜瓜不仅仅是一种食物，更是一种情感的寄托，一种对过去岁月的怀念。如今，当我品尝到菜瓜的甘甜，都会想起父亲那坚毅的身影，以及他给予我宝贵的教诲。这份记忆，如同菜瓜一般，清新、脆嫩，永远镌刻在我的心中。
作者简介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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