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3800字,预计阅读8分钟 2007年12月28日,当载有“南海Ⅰ号”的5600吨钢沉箱,通过气囊拉移,安全进入广东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主体展厅——“水晶宫”的那一刻,所有为这艘古沉船而悬着的心,终于得到了暂时的平复。 东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图源/中国国家地理增附刊 2017年08期,摄影/黎洪接下来,“南海Ⅰ号”要在此开启它的“第二次生命”:作为宋帝国乃至古代中国与世界海上丝绸之路交通、商贸的重要实物见证,一分一寸地接受室内考古的发掘。 截止至2019年4月29日,考古人员在“南海Ⅰ号”上共发掘出文物171600件套,包括陶瓷器、铜铁器、金银器、漆木器、钱币、朱砂、动植物残骸、植物果核,等等。瓷器为其中之大宗,几乎囊括了南宋时期南方的主要窑口与瓷器种类,而金饰品又带有浓郁的异域风情,或为中国制造的外销品。▲水下考古队员在顺着入水绳练习下潜的场景。摄影/李滨 神秘的海洋,与葬身于它的历史一样,至今依然尚未完全为人类所知。寻找这些沉没于海底的线索,解析深藏于水下的历史瞬间,这就是水下考古队员们的工作。然而,在神秘莫测的海底,考古队员们将面临怎样的致命威胁?从支离破碎的沉船遗址,他们又能否辨识有限的历史信息,还原一个历史的真相。2013年起,“水晶宫”变身为全球最大最先进的现代化考古实验室:机械运载天车,稳定可控的平行光源矩阵,车间工程管理运作系统,测绘、影像与三维模型数据采集模式……聚集于此,开启对“南海Ⅰ号”的探秘工程。▲南海一号打捞图。“南海Ⅰ号”沉没的原因,迄今还是一个谜。幸运的是,当年落入海底并很快被泥沙覆盖的“南海Ⅰ号”,基本保持着正立的姿态。船体上层的建筑,虽不复存在,但部分主甲板及其以下的船舷、船舱与支撑结构,仍保存良好。尤其是13个横隔舱与2个尾尖舱,其中的瓷器、金属器货品,还整齐地留在原位,犹如被定格的时间胶囊。为防止船体垮塌,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国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的考古工作者,制定了“先船内后船外”“先中间后两边”的原则,又参考湖滨、沼泽考古的方法,在清除了上部淤泥与部分凝结物后,终于让沉船的表面轮廓重见天日,展露出这艘“福船”的真身。在清除掉“南海Ⅰ号”沉船上部的淤泥和部分凝结物之后,船体表面轮廓就基本暴露出来。如图所示,此船船型扁肥,艏艉两端受损残缺,舵杆、桅杆、舵楼等断裂散落。从船体结构判断,它属于宋代的“福船”,即一种上宽下窄、首尖尾宽两头翘的尖底海船。福船拥有先进的“水密隔舱”,厚实的隔舱板将船舱层层隔断,分成一个个互不透水的舱区。在“南海Ⅰ号”上,考古人员就发现了13道横向隔舱,其中第六舱有保存较好的桅座以及厚重的桅面梁。▲福船。明代编纂的沿海军事图籍《筹海图编》记载,这种船“高大如楼,其底尖”,善乘风破浪,戚继光还曾以其抗击倭寇。而在宋神宗与徽宗年间,宋朝出使高丽,为了耀武扬威,特意制作了彪炳史册的顶级福船“神舟”与次大的“客舟”。目前看来,残长22.5米、宽9.35米、面积约179平方米的“南海Ⅰ号”,尺度应该与客舟不相上下。考古人员在船内发现了带有墨书“癸卯”字迹的德化窑瓷罐,再与出土的货币——金页、银铤、铜钱等物相对照,可大致推测出沉船事件的发生时间:在南宋中晚期淳熙癸卯年(1183年)秋冬季的某一天,这艘中大型商船,借着东北季风扬帆起航,原本期待着船上的万千装载能在目的地一售而空,却不料去国未远,人、货、船便葬身于今广东省阳江市海域…… 然而,它究竟到底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在现存的文献记载中,我们找不到与它对应的记录。船舱中的货物以瓷器为大宗,截至2019年4月29日,瓷器发现量就已达到惊人的约158600件套,其中尤以福建德化窑、江西景德镇窑、浙江龙泉窑、福建磁灶窑的产品为多。如此说来,宋元时期的国际级大港泉州,很有可能就是“南海Ⅰ号”的始发地。巧的是,泉州九日山存有13方宋朝摩崖“祁风石刻”,一方即刻于1183年,它会不会是当时船员在出发前祈祷风神保佑的记录呢?对此,有学者提出异议,认为从南海航线的角度考量,从泉州出发的商船,并不需要经过“南海Ⅰ号”的沉没地。似乎说明,它只可能出自当时朝廷在泉州之外唯一还允许发舶的港口——广州,方才合理。无论如何,两地之中,必具其一。而这艘为异域带去中国货品的商船,目的地又是哪里?船上出土的188件套约2.8公斤的金银器,连同此前在水下调查阶段发现的1.72米长的阿拉伯风格鎏金腰带,似乎可以证明,“南海Ⅰ号”载有当时被称为“大食”的阿拉伯帝国的商人。而另一处细节,则进一步将商船的驶向指向了西亚、南亚。▲南海一号打捞文物——金缨络胸佩。考古人员清理出的几件金戒指,宝石扣都已差不多完成,却唯独没有镶嵌宝石。“南海Ⅰ号”的发掘工作,精细到连宋人的头发丝都不曾错过,考古领队孙键、崔勇相信,他们并不是尚未找到“脱落遗失”的宝石,而是戒指上原本就没有宝石。不产宝石的中国,可能根本不负责镶嵌宝石的工序,中国匠人只按照蕃人对金器样式的需求,定制戒指半成品。待到商船行至宝石产地,如南亚的斯里兰卡,半成品才会真正被加工成商品。由此亦可见,宋朝或许已开始提供“来样加工”服务,这无疑刷新了我们对中国参与全球贸易历史的认知。
苦心经营的船上生活有意思的是,除金器、瓷器之外,人们在船上还清理出总重124吨的铁器凝结物。这些凝结物,是原来被放置在瓷器上方,甚至被铺于甲板上的大量铁锅、铁钉等,与周围的贝壳、瓷器一起,经长时间物理、化学变化,最终凝结而成的。庞大的数量,远超船员日常所需铁器的使用量。而铁在宋朝又一直被视作重要的战略资源,禁止出口。那么,这些铁器应当是在市舶港的“检空”(类似于现在的海关检查)下蒙混过关的走私品。▲南海一号打捞文物——青釉菊瓣碗。事实上,这种为牟利铤而走险的情况,在宋朝并不鲜见。根据南宋廉吏包恢在《敝帚稿略》中的记述,当时海上走私有这么一种办法:先将货物备好——“积得现钱,或寄之海中之人家,或埋之海山险处,或预以小舟搬载前去州岸已五七十里”,接着,“候检空讫,然后到前洋各处逐旋搬入船内”——以合法商品接受市舶港的检空,再到外海装载私货,最终“安然而去”。由此,我们也可为“南海Ⅰ号”勾勒出船员们“苦心经营”的画面:他们先把瓷器分门别类,按照最大效率地成摞捆包、套装、对搭成组,摆入船舱,待至顺利出关、时机方便后,再将铁器放置其上。如此一来,还会减小商船在海上的摇晃幅度,使瓷器不易破碎。只是船只上重下轻,也为其后来难以承受风浪的倾覆,埋下了伏笔……▲南海一号打捞文物——白釉印花仰莲纹军持。商船若前往印尼爪哇,需40多天;如果目的地是西亚,航程则长达70-80天,这还不算返程与在异乡“等风来”的日子。所以,哪怕是吃饭喝水这类小事,在海上亦是大事。从“南海Ⅰ号”上留存的羊、鸡、猪、牛、鹅等446件骨骼标本与337件果核标本看来,船员们的伙食应该不差,他们也许还有羊奶、羊毛、鸡蛋可资享用。至于饮水,“南海Ⅰ号”不仅设有专门的水柜,还发现了许多酒罐。南宋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中所说的“一舟数百人,中积一年粮,豢豕酿酒其中,置死生于度外”的生活,便大抵如是吧。谁的海洋文化遗产?盗捞,是一个令所有水下考古队员深恶痛绝又无可奈何的问题。在这无处不在的“水鬼”大军中,国际盗捞分子的行为更严重侵犯了我国主权。 ▲水下打捞示意图。摄影/李滨 近年来,由于受经济实力所限,菲律宾、越南、印尼等国家,纷纷在寻求与国外打捞者的合作。比如,在菲律宾,只要获得了菲律宾国家博物馆的许可证,就可以在菲律宾所属海域进行打捞。但是,这种政策下招得的打捞者往往良莠不齐,他们中的一些人,会利用许可证作为幌子,偷渡到中国海域进行非法盗捞。同时,他们还会利用国际相关法律的漏洞,把非法所得占为己有。按照《联合国海洋法公约》“无人认领的沉船允许拍卖”的规定,他们只需将打捞上来的文物在公海上隐匿一段时间,就可以堂而皇之地送到拍卖行了。 由于国际上对于海洋文化遗产的界定过于模糊,目前我国的相关文物法也只有这样规定:“对于遗存于中国内水、领海内以及依照中国法律由中国管辖的海域内的文物,无论其起源于中国或起源于外国,均属中国所有。对遗存于中国领海以外的其他管辖海域,及公海区域内的起源于中国的文物,中国享有辨认器物物主的权利。”▲这是正在一比一复制的“南海Ⅰ号”。图源/中国国家地理增附刊 2017年08期,摄影/杜凯旋 尽管八百多年后,南海一号中一件件曾经被船员们摩挲过的遗物,从25米深的海底被打捞而起,又在考古学家的手铲下露出真颜,于博物馆的橱窗边与世人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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