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一粒; 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子粒来。 曾有人问余华,成为一个作家的途径是什么,余华回答:“只有一个字——写,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方法。” 从哪里开始写?用什么方法写?如何判断写得好不好?这些问题,令许多有志于写作的人感到困惑,不妨从余华自述的写作方法中寻找一些答案。 如何开始写作? 1、写作的第一个障碍物是如何坐下来写作,这个好像很简单,其实不容易。越过去了就是一条新的道路,没越过去只能原地踏步。 2、刚开始很艰难,坐在书桌前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没有,逼着自己写下来,必须往下写。 3、总是有人问我怎样才能成为作家,我说首先要让你的屁股和椅子建立起友谊来,你要坐下来,能够长时间坐在那里。我的这个友谊费了很大劲才建立起来,那时候我还年轻,窗外阳光明媚,鸟儿在飞翔,外面说笑声从窗外飘进来,引诱我出去,当时空气也好,不像现在。我很难长时间坐在那里,还是要坚持坐下去。 4、写作的过程对写作者会有酬谢,我记得第一篇小说写得乌七八糟,不知道写什么,但是自我感觉里面有几句话写得特别好,我竟然能写出这么牛的句子来,很得意,对自己有信心了,这就是写作对我的酬谢,虽然这篇小说没有发表,手稿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如何写好对话? 5、写作中一个比较突出的问题就是如何写好对话。写好对话可以说是衡量作家是否成熟的一个标准,当然这只是很多标准中的一个,但是很重要。 6、当我还不能像现在这样驾驭对话时,采取的办法是:用叙述的方式,去完成原本是对话的部分,有一些对话自己觉得很好,胸有成竹,再用引号标出来,大部分应该是对话来完成的都让叙述去完成。 7、当一部长篇小说是以对话来完成时,这样的对话和其他以叙述为主的小说的对话是不一样的,区别在于这样的对话有双重功能,一个是人物在发言,另一个是(代替)叙述在推进。所以写对话的时候一定要有叙述中的节奏感和旋律感,要让对话部分和叙述部分融为一体,简单的说,就是让对话成为叙述,又让叙述成为对话。 8、可能是篇幅长的原因,写作时间也长,笔下的人物与我相处也久,我开始感到人物有他们自己的声音,这是写作对我的又一次酬谢,我就在他们的声音指引下去写对话,然后发现自己跨过对话的门槛了。 如何写好心理? 9、小说越写越长,所写的内容越来越丰富和复杂的时候,我发现心理描写是横在前面的一道鸿沟,很难跨越过去。为什么?当一个人物的内心是平静的,这样的内心是可以描写,可是没有必要去描写,因为没有价值。当一个人物的内心兵荒马乱的时候,是很值得去描写的,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去描写,用再多的语言也无法把那种百感交集表达出来。当一个人物狂喜或者极度悲伤、极度惊恐之时,或者遇到什么重大事件的时候,他的心理是什么状态,必须要表现出来,这是不能回避的。 10、威廉·福克纳的(心理描写)方式很简单,当心理描写应该出现的时候,他所做的是让人物的心脏停止跳动,让人物的眼睛睁开,用视觉描写来完成——杀人者麻木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还有血在阳光下的泥土里流淌,他刚刚生完孩子的女儿对他感到厌恶,以及外面的马又是怎么样,他用非常麻木的方式通过杀人者的眼睛呈现出来,当时我感到威廉·福克纳把杀人者的内心状态表现得极其到位。 11、但是我还不敢确定心理描写是不是应该就是这样,我翻开我所认为的一部心理描写的巨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重新读了一遍,有些部分读了几遍。拉斯科尔尼科夫把老太太杀死以后内心的惊恐,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概写了好几页,没有一句是心理描写,全是用人物的各种动作来表达他的惊恐,刚刚躺下,立刻跳起来,感觉自己的袖管上可能有血迹,一看没有,再躺下,接着又跳起来,又感觉到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杀人以后害怕被人发现的恐惧,一个一个的细节罗列出来,没有一句称得上是心理描写。还有司汤达的《红与黑》,我觉得这也是一部心理描写的巨著,于连和德·瑞纳夫人,还有他们之间的那种情感,重读以后发现没有那种所谓的心理描写。 12、后来我知道了,心理描写是知识分子虚构出来的,来吓唬我们这些写小说的,害得我走了很长一段弯路。 如何克服障碍? 13、写作会不断遇到障碍,同时写作又是水到渠成,这话什么意思呢?就是说障碍在前面的时候你会觉得它很强大,当你不是躲开而是迎上去,一步跨过去之后,突然发现障碍并不强大,只是纸老虎。 14、充满勇气的作者总是向前面障碍物前进,常常是不知不觉就跨过去了,跨过去以后才意识到,还会惊讶这么轻松就过去了。 15、很多作家在回避(写作中的障碍),所以为什么有些作家的作品让我们觉得叙述没有问题,语言也很美,可是总在绕来绕去,一到应该冲过去的地方就绕开,很多作家遇到障碍物就绕开,这样的作家占了90%以上,只有极少数的作家迎着障碍物上,还有的作家给自己制造障碍物,跨过了障碍以后往往会出现了不起的篇章。 16、障碍物对一个小说家的叙述是非常重要的,伟大的作家永远不会绕开障碍物,甚至给自己制造障碍物。 17、我们过去有一句话“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伟大作家经常是有障碍要上,没有障碍创造障碍也要上。司汤达把一场勾引写得跟一场战争一样激烈,这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别的作家不会这样去处理,但是伟大的作家都是这样处理。所以我们读到过的伟大的文学篇章,都是作家跨过了很大的障碍以后出来的。托尔斯泰对安娜·卡列尼娜最后自杀时候的描写,可以说是文学史上激动人心的篇章,托尔斯泰即使简单地写下安娜·卡列尼娜的自杀情景也可以,因为叙述已经来到了结尾,前面的几百页已经无与伦比,最后弱一些也可以接受,但是托尔斯泰不会那么做,如果他那么做了,也不会写出前面几百页的精彩,所以他在结尾的时候把安娜·卡列尼娜人生最后时刻的点点滴滴都描写出来了,绝不回避任何一个细节,而且每一个句子每一个段落都极其精确有力。 如何阅读? 18、最好的阅读是怀着空白之心去阅读,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那种阅读,什么都不要带上,这样的阅读会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宽广,如果以先入为主的方式去阅读,就是挑食似的阅读,会让自己变得狭窄起来。 19、阅读最终为了什么?最终是为了丰富自己,变化自己,而不是为了让自己原地踏步,始终如此,没有变化。 20、不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文学杂志上,不管这个文学杂志有多么优秀,五十年、一百年以后,那上面发表的作品能够流传下去的寥寥无几,更不用说那些并不优秀的文学杂志了。 21、无论是读者、做研究的,还是做评论的,首先要做的是去读一部作品,而不是去研究一部作品。我上中学的时候,读的都是中心思想、段落大意之类的,用这种方式的话肯定是把一部作品毁掉了。 22、阅读首先是感受到了什么,无论这种感受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欣赏还是不欣赏。读完以后有感受了,这种感受带来的是欣赏还是愤怒,都是重要的。然后再去研究为什么让我欣赏,为什么让我愤怒,为什么让我讨厌?研究应该是第二步的,应该是在阅读之后的。 23、《安娜·卡列尼娜》就是文学里的《马太受难曲》,虽然题材不一样,音乐和小说也不一样,但是叙述的力量,那种用宁静又广阔无边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力量是一样的,所以我认为这是托尔斯泰的唯一。巴尔扎克有一些荒诞的小说,也有现实主义的小说,你看他对人物的刻画丝丝入扣,感觉他对笔下人物的刻画像雕刻一样,是一刀一刀刻出来的,极其精确,而且栩栩如生。从这个意义来说,所有伟大作家都是唯一的,马尔克斯对时间的处理是唯一的,我还没有读到哪部作品对时间的处理能够和《百年孤独》比肩,所以他们都有自己的唯一,才能成为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不断去阅读的经典作家。 如何看待批评? 24、面对批评是作家不能回避的一个问题。我从《兄弟》到《第七天》,被人铺天盖地地批评了两轮,批评对我已经连雨点都不是,没有什么作用了。但是有时候我对批评会有反思,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来批评?尤其从《兄弟》开始,只要我出版一本新书,就会有猛烈的批评光临。刚开始可以把它理解为有某种动机,后来我觉得不应该这样,虽然批评我的文章中百分之九十都是胡扯,但是反过来想一想,赞扬我的文章里胡扯的比例不比这个低。同样都是胡扯,为什么赞扬你就觉得不错,批评你就不能接受? 25、优秀的文学评论给作家的感受是什么样的?应该是这样的:如果我站在这个山头,那么他就会在对面的那个山头;如果我在这个河边,那他就应该在对面的河边。作家读到以后,和他的想法完全不一样,但是又引发了某种一致性。就好像有个男孩不想活了,走上了自己教室所在的楼顶,准备往下跳的时候,发现对面楼顶也有一个学生想往下跳,两个学生互相看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不跳了。 如何看待自己? 26、当作家没有力量时,他会寻求形式与技巧;当作家有力量了,他顾不上这些。 27、《活着》为什么现在受欢迎,也是三个字“运气好”,没有别的可以解释。 28、我1983年发表小说,两年以后,1985年再去几家文学杂志的编辑部时,发现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自由投稿拆都不拆就塞进麻袋让收废品的拉走,成名作家或者已经发表过作品的作家黑压压一大片,光这些作家的新作已让文学杂志的版面不够用了,这时候编辑们不需要寻找自由来稿,编发一下自己联系的作家的作品就够了。这就是命运。 29、罗素接受英国BBC的采访时,记者请他对一千年以后的人说几句话,有关他的一生以及一生的感悟。罗素说了两点,一是关于智慧,二是关于道德。关于一,罗素说不管你是在研究什么事物,还是在思考任何观点,只问你自己,事实是什么,以及这些事实所证实的真理是什么。永远不要让自己被自己所更愿意相信的,或者认为人们相信了会对社会更加有益的东西所影响。只是单单地去审视,什么才是事实。 30、当一个人成功以后,很容易把自己的想法当成真理。那么真理是什么呢?真理不是自己的想法,也不是老师、长辈的想法,也不是名人名言,也不是某种思想,真理就是单纯的存在,它在某一个地方,你们要去寻找它,它才会出现,你们不去寻找,它就不会出现。 余华(1960年4月3日-),现代作家。1983年开始创作,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在细雨中呼喊》等多部脍炙人口的作品,其中《活着》获得1998年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莫言评价余华为“中国当代文坛上的第一个清醒的说梦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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