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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作家】易石秋 || 老去的父亲

 潇湘原创之家 2024-09-24 发布于湖南

老去的父亲


作者:易石秋

无论多么的不愿意与不肯相信,父亲还是无可救药地日渐苍老了。这不仅体现在他那由花白一变而彻底皤然的须发,脸上与身上分布日渐密集且不断扩张的老年斑,嘴里整颗无存的牙齿,更源于他在听觉基本失聪之后,对自己整个身体系统功能迅速老化的痛苦认知。一个热心与操心了数十年的人,现在几乎对原来所关注的一切,因为不闻,所以也就不问,封闭得似乎把自己生生地隔离于这熙熙攘攘的人世之外。先是“无病新停浊酒杯”的医嘱,再是“牌脚望断无寻处”的孤寂,就连那持续了多年的早睡早起习惯,也因“愈老愈无眠”渐趋打破。除了经常在院子里独自徐行的身影,大多时候就是“此时有声却无声”的字幕电视。特别是最近因为接连中暑与热感冒之后的住院用药,不仅一改长期以来极度好强的常态,默然地接受了呈上的拐杖,甚至因为味觉等方面的原因,连基本的饮食都乱了,觉得吃什么都没有味与没有用,吃药反而是害他,甚至暗里明里都在感慨着度日如年了。

但是,父亲曾经是多么的强大与强悍呀!尽管他生于草莽,归于平凡,但他还不到两岁,在爷爷奶奶带着到村子附近的深山里躲兵灾时,面对近在咫尺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面对明晃晃的刺刀与夜枭一般尖叫,面对震天一般的枪响,躲在柴堆里,尚在襁褓之中的他,硬是吭都没吭一声。那一份惊人的淡定,不仅保全了自己,也保全了全体躲兵的亲人与村民。这一惊人之举,已经历经几代人的演绎,成为本村最大的英雄传奇。

成年后,他多次挑战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学过医,打过工,进过厂,走南闯北地在外面干了六七年,后几年都成为株洲冶炼厂的正式工人了,已经为自己的人生开辟了一条崭新的路径。奈何因为时代与家庭的双重特殊原因,最后仍然回到祖居地,守着一点微薄的田地终老。但他把见识化作了能力,成为我们村子远近有名的能人。不仅庄稼把式样样精通,单那一手闭着眼睛都可以把算盘打得行云流水的绝技,就让很多人十分佩服,以致那时我们村里大大小小的会计大多都出自他的门下。

大集体时,我们家里人多劳力少,4个孩子上学,就父母一个半劳力(女同志只能算半劳力)拿工分。再加上我们村子那时是典型的穷乡僻壤,田土稀少而又十分贫瘠与分散,地土上的出产很少,又没有其他经济来源,一个正式劳力一天下来也就2毛多钱,很多家庭挨饿受冻是常事。但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再苦再难,也没有断过炊,挨过冻,过年过节时还偶尔会添置一些新衣服,买点当时极为少见的副食品。每当看到情况与我们家差不多的邻居家经常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在哀怜他们之余,心中又充满了一种特别的自豪感。只是当时还体会不深,这其中包含了父母多少心酸与汗水。

分田到户时我才15岁,又在外面读书,弟妹倒是在近处读书,却又更加年幼体弱,父亲干活时根本找不到帮忙的人手。每到收割季节,实在找不到帮手时,父亲就咬紧牙,一个人扛着别人两个人抬着都颇感吃力的打稻机,逶迤于群山里的小块水田之间,成为我们村里一道最为独特的风景,也成为我心中最为悲壮的记忆与痛。

那么父亲从什么时候起渐渐老去的呢?首先应该是24年前,我那时年31岁的飒爽英姿生龙活虎的小弟突遇车祸罹难。至今我都能透过遥远的时光隧道,听到他从现场用别人的手机打电话给我时,那撕心裂肺的无助哀鸣,感受到他那似乎也已经跟着一道身心俱逝的无上悲寂。那突如其来的悲剧,成为父母心中永恒的痛。他们怎么都无法接受,那个虽然没有读多少书,但凭着自己的勤奋与实诚,打工,当兵,入党,受嘉奖,进工厂,独自结婚生子,自立成人的乖儿子,那个自己尚在苦苦奋斗,却一直顾看家里,帮助他人的好儿子,那个二十多分钟之前还高高兴兴地打招呼出门,对父母、对家里恋恋不舍的重情重义的儿子,怎么一下子就会阴阳永隔呢。从那以后,一向要强爽朗的父亲,沉默寡言,寻寻觅觅,凄凄惨惨寂寂了很多年,以致一直视田地如生命的他,从此再也无意于终日与山林为伴了。后来因为刚好要帮我小妹照看孩子,就由此永远地定居到了城里,带着无比复杂的情愫,远离那个伤心地。10多年后,病入膏肓的母亲每到昏昏迷迷之际,常常叫着弟弟的小名,问守在身边陪侍的父亲,我弟弟怎么这么久不去看她。每当父亲强忍泪水编着谎言,曲意地回答母亲时,那一种深入灵魂的痛,真的是如刀割一般呀,能不老吗?

应该是我母亲经受几年的病痛折磨悲凉离世之后。母亲历经磨难,勤劳好胜了一生。她很小的时候我外婆就去世了,外公又是特别喜欢求神好道之人,常常不在家,母亲带着她的3个弟弟妹妹独当一面,过惯了“长姐当母”的日子,就是不考虑她生逢乱世的因素,其中的苦楚也非常人所能想。结婚成家之后,因为个性,与我奶奶关系紧张不说,集体时期天天到队里上工,回来还要照顾一大家子的衣食起居也不说,就是前后生下8个孩子,好不容易成人4个,还有一个正当盛年就惨遭横祸,这一连串的撕心裂肺,就非一般人所能堪。父母虽然因为个性都很强,磕磕碰碰了大半生,毕竟是50多年的夫妻,血浓于水,父亲看到曾经如此强健好胜的我母亲遭遇病魔之后的惨状,自是沉痛无比。尽管筋疲力尽之时也偶尔抱怨,实在忍受不了,但几年下来那种悉心关照,还真的是非言语所能及。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坚持住在那间现房子里,整日对着母亲的遗像,直到现在已整整8年,其痛失伴侣之意,落寞追思之情,形单影只之感,能不令人老吗?

应该是进城后长期陪他打“升级”玩的2位老邻居突遇变故之后。我每次去小妹家看他,大都与牌友战斗正酣,即使大家看到我去了,主动提出休息再战,我看得出他们还兴致正浓,而父亲也情绪很好。当然也有生气的时候,有一次去,我看到院子里有牌局,而父亲在一旁观战,并没有参加,就问父亲为什么。他气呼呼地说,“不打了,我打错了,他们就念得你耳朵生茧;他们错了,我就说不得”。我立即劝慰说,人家一个比您小15岁,一个比您小11岁,又不打钱,能陪您就很不错了。父亲一听有理,就又主动请战了。

又过了一段,我再去,只见父亲又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就连经常摆在那儿的那张牌桌都不见了。就问父亲,他长叹一声,竟然默然不答。小妹抢着告诉我,比父亲小15岁的那位徐嗲前几天突发急病去世,小11岁的李嗲得了脑血栓,脑子不灵,行动不便,哪里还能打牌!看到比自己年轻这么多的牌友这等悲惨遭际,生命的脆弱与无常,一定深深地刺痛着父亲耄耋之年的神经,能够不老吗?

最后直接击倒父亲精神意志的,应该是今年暑假姨父过世之后回乡吊孝。本来父亲已经到了望九高龄,古人说“七不留宿,八不留餐”,何况遥遥大几十公里,山路崎岖,酷热难耐,他完全只要我们把心意带到就行了。但父亲是一个极为重情的人,村里的熟人过世,他都要回去守夜。前两年一个堂叔过世,他不顾年已耄耋,竟然一连3晚没有睡多少觉。这次不仅依然故我,还抽空顶着烈日去拜访了几个老友,看了自己家里的山林,最后因为高血压昏倒。幸亏处理及时,不然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回来后,尽管及时住了几天院,又不断打针吃药,但精神已经无法恢复从前。最近又因胃口不好,不仅进食极少,对什么针药都是极其反感。任你何方名医,何种良药,如何劝解,他都十分排斥,一副“殆天数,非人力”的心态,让我们晚辈十分揪心。

父亲一生经过了不少大风大浪,最终都凭着自己的强悍挺了过来,有惊无险。衷心希望这次也一样,像这秋凉消暑一般,漫漫回转与康复,多看看他为之奋斗与期盼了多年的美好世界。

作者简介

易石秋,中学语文正高级教师,一个以诗酒快意人生、以文字丈量生命的人。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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