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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君莫打枝头鸟

 王力德个人馆 2024-09-27

                          劝君莫打枝头鸟

 发表于《新疆经济报》 2006年12月06日
     
 
    大家都知道上世纪五十年代有个“除四害运动”,起因于美国鬼子。朝鲜战争美军搞“细菌战”,中国就针锋相对地来了个“反细菌战”,中央防疫委员会指示“灭蝇、灭蚊、灭蚤、灭鼠以及其他病媒昆虫”。这实际上就是最早的“除四害”,那时还没把麻雀算在内。
 
    但到了1955年情况就变了,因一些农民向中央反映“麻雀祸害庄稼”,未经充分科学调研,《全国农业发展纲要》第27条便规定:“从1956年开始,分别在5年、7年或者12年内,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基本上消灭老鼠、麻雀、苍蝇、蚊子。”从此麻雀被无端列入“四害”。其实当时就有一些生物学家不同意,但阻挡不了这个趋势。
 
    1956年,全国开展轰轰烈烈的“打麻雀”运动。乌鲁木齐因煤烟污染,被口里人讥为:“连麻雀都是黑的”,堪与英国曼彻斯特工业污染的“黑蝴蝶”相媲美。和以往挖蝇蛹、打苍蝇、捉老鼠运动一样,这次乌鲁木齐的“黑麻雀”自然也“难逃法网”。当时我在市十三小上学,运动前我们老师宣布麻雀的几个弱点:胆小,飞不远,飞不高,怕响动,怕红色。
 
    针对麻雀弱点指挥部采取相应对策,全市各单位各学校全部放假一天,所有房顶上都派人。午时三刻,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红旗招展,人声鼎沸,那阵势真比过大年还热闹。吓得麻雀满天飞,却无处落脚。我们小学生人人携带弹弓(新疆话叫“叉子枪”),被派到红山顶上的树丛中设伏,等候聚歼。
 

  


    指挥部的决断极其英明,大批麻雀果然按时逃到红山顶上,有些麻雀甚至累得直接掉到了地下。眼看一只麻雀落在了我眼前的树枝上,也就一米远。正像老师事先描述的那样,麻雀已成惊弓之鸟,在树枝上吓得发抖,喘个不停,其实我一伸手就能抓住,但既带弹弓岂有不施展之理。可惜我平时不够调皮捣蛋,弹弓技艺不精,连发数弹,却怎么也打不中。麻雀吓得光扇翅膀飞不起来,相持半天,待麻雀养精蓄锐之后终于从容逃走。
 
    比我更丢脸的是我的同桌,一位姓屈的上海籍女同学,外号“蛆蚜子”(就像蔡姓同学必然被称“菜包子”一样)。大概她是生来第一次操弹弓吧,倒是第一发就命中,但命中的是自己的眼睛。原来“蛆蚜子”反着拉弹弓,叉子在后,石子在前,也许以为这样石子离麻雀更近吧。而且也学着男生睁一眼闭一眼瞄准,一开弓就惨叫跌倒。幸亏“靶子不端”,再加上“纤纤粉臂”娇弱无力,才算没把眼珠子给抠出来。大家七手八脚,把光荣负伤的“蛆蚜子”抬下火线,紧急战地包扎后送往医院。
    我在一边直幸灾乐祸,原来这位“同桌的她”平时不顾同桌之谊,动不动向班主任告我的刁状。不知为什么这位男老师偏偏爱听信女生的“恶人先告”。
    我们因技艺不精,在红山没什么战果,又转战西公园,仍然不开张。公园里万头缵动,熙熙穰穰,甚至连警察也全体出动,荷枪实弹,如临大敌,但脸上却一个个全像过节似的笑逐颜开。警察端的是一水儿的老七九枪,我不禁想:这威力强大的步枪子弹,起码能穿透好几个人,用来打麻雀岂不高射炮打蚊子?
 
    这时麻雀大概已消灭得差不多了,连威力强大的“七九”也没捞着施展。一名警察干脆瞄准一块土疙瘩过枪瘾。我除了看电影还没见过打真枪,正好开开眼。警察瞄了半天,一声巨响,土疙瘩应声崩裂,警察咧嘴大笑。
 
    这天战斗结束后,我们看见那些精明的单位干部们背着一串串麻雀凯旋而归,好像俘虏了一串串美国鬼子似的自豪。我们除了一名“蛆蚜子”火线光荣负伤之外两手空空,不免丢人败兴。
 
    从第二天起,各报上就陆续登载打麻雀漫画,从摇红旗敲鼓直到背麻雀凯旋。
 
    再后来就是各种麻雀菜谱上报,什么红烧麻雀、黄焖麻雀、油炸麻雀、怪味麻雀,等等。有点像《编缉部的故事》中大萝卜丰收后李冬宝们搜索枯肠登载萝卜菜谱一样。我们没有麻雀肉可烹制,只能看报用想象力过过干瘾。
 
    从此后我痛下决心钻研弹弓技艺,准备在今后的麻雀战中大显身手,大开雀宴。
 
    谁知麻雀不经打,一仗过后,整个乌鲁木齐市麻雀基本绝了迹,练就的功夫竟无处卖弄。技痒到没办法时瞅准邻居的一只母鸡,一发即中“红心”,打得那母鸡一跳老高。
 
    后来上初中,学到鲁迅的《故乡》,详细介绍了捕雀方法及要领。我依计而行,等下了大雪,在院中支好洗衣盆,撒好诱饵,不料竟无一只麻雀上门。一般形容门庭冷落常说“门可罗雀”,这一次却冷落到“雀”都“罗”不来了。

  


 
    后来有一天,好不容易在院中树上发现一只麻雀,赶快回家取来弹弓,练好手艺的我从容射击,终于打着了平生第一只麻雀。兴冲冲拿回家准备烹调,一想三年前那些雀宴菜谱没保存下来,一时竟不知如何下手。
 
    忽然想起当年朱元璋发迹前要饭时,讨来或偷来一只鸡,没锅可炖。就包了些黄泥扔在火中烤。待当了皇帝后,竟成一道江浙名菜“叫花鸡”。
 
    我也学朱皇帝,给麻雀包了泥扔在火炉中,待烤熟之后,掰开泥团,连鸟毛也随之剥下,干干净净一团麻雀肉。我和弟弟在碗里倒了些酱油,掰了麻雀肉蘸着吃,“叫花麻雀”果然细嫩美味,真不愧帝王名菜,只是略带土腥味儿。从那以后再没吃过这么好的野味。
 
    1957年党的八届三中全会正式提出了要开展“除四害、讲卫生”的爱国卫生运动。1958年2月12日,中央发出的一项专门指示说:“一个以除四害为中心的爱国卫生运动的高潮已经在全国形成”。“四害”这一名称正式被确认。
 
    但当时就有有心人,鸟类学家郑作新下农村,采集了848个麻雀标本,通过解剖得出结论:不同季节麻雀食谱不同,总起来,捕食害虫多于啄食庄稼。《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了考察成果。但未能阻止打麻雀运动。
 
    直到1959年11月27日,中科院党组书记张劲夫写了一份“关于麻雀问题向主席的报告”,说:“有些生物学家倾向于提消灭雀害,而不是消灭麻雀。”并附有四位生物学家的调研,(),此后,才为麻雀“平反”,在“四害”中代之以臭虫。
 
    但已经晚了,乌鲁木齐很难再见着嘁嘁喳喳的麻雀了,城市不知少了多少生机。看来一个策略如果一开始有点偏差,有时竟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
 
    直到改革开放之后我们才听说有所谓“爱鸟日”,又经多年,麻雀才渐渐回归乌鲁木齐。随着空气质量提高,“黑雀”也渐成“黄雀”,“爱鸟”终见成效。其实古人就有爱鸟意识,曾留下大量爱鸟诗词,唐代白居易有首诗叫《鸟》:
 
        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
        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
 
    说得多么情真意切,催人泪下。 唐代诗人庄南杰有一篇〈黄雀行》说:“林间公子挟弹弓,一丸致毙花丛里。”骂的不就是当年我们这些“林间公子”吗?在保护生态平衡方面,说实话我们还不如古人。
 
    回想少年时面对惊弓之雀振翅难飞的可怜样儿,不啻凶残的日本鬼子在吓得发抖叫妈妈的中国婴儿面前一刀没砍着,又继续挥刀狞笑着砍下去一样,实在羞愧得要钻地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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