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福州东方书画社,业界众人皆知,口碑一流。当年,有很多名重一时的艺术大师都在福州东方书画社办过展览,为福州东方书画社画过画、题过字,履痕之处,佳话绵绵。由刘海粟题写匾额的福州东方书画社也成了类似于北京的荣宝斋、上海的朵云轩这样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趋之若鹜的艺术“圣地”。这不得不说大部分归功于梁老先生的魅力、学识与风度。 梁老先生不仅将福州东方书画社经营得风生水起,他还是一位对艺术有着特殊执著和长远规划的艺术理论研究者,他专注于闽籍画人、画作的研究,整理归纳了前人的福建画史的资料,并纠正了不少谬误。他编撰的《闽画史稿》和《八闽画人传》,全面系统地梳理了闽画发展的完整历史脉络,同时填补了福建绘画史研究的空白。同时,梁老先生还是一位优秀的绘画名师,他在美术教育的沃土上深耕细耘,数十年如一日,培养出一众出色的学生,像许江、尉晓榕、翁诞宪等现已成为中国美术界不可多得的领军人物。原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曾经为恩师梁桂元题过一副对联:“一杆墨笔,八秩耕耘,最是艺者师者仁者;半生苦索,耋年开拓,尽在闽学史学画学”,我觉得此联很好地概括了梁老先生的一生。 在“青灯有味一一梁桂元艺术展”上,许江先生深情忆述: “四十年以前,我们正经历着一场民族的浩劫,一场荒原上的断崖。那时候,我们还是少年,是不懂得出逃,不懂得救赎的。但有一类师者,他以悲天悯人的爱心,以朴实深厚的诚意,对青春生命一例相待。甚至对越是弱小者、越予以关爱。在这种关爱中,他拥有着一种特殊的充盈,抚平一切的人世的贵贱。唯在人心饥渴处给予甘泉与点化。所以,他具有了一种伟大的慈善的教化。梁老师正是这样的师者。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在我举家迁往闽北之时,他赠我一捆铅笔,并给我上了一生中最早的美术课。他向我演示了水彩的方法,展示了诸位大师的作品。浮仓山民宅中的这一幕,永远地留在我心中。 桂元师出生于绘画世家。1973年春,我中学毕业,曾有近半年时间客居梁家习画。当时并不知那个灰砖楼房、那顶层可眺望台江的平台,是四十年代台江一带颇有名声的超群画室,室主便是桂元师的父亲。桂元师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养成崇艺尚艺的风习,较早地走进了朴实而隽秀的绘画一族”。 我之所以先谈梁桂元先生,是因为梁老先生不仅培养了一众艺术人才,他还精心培养了两位同样优秀的儿子——毕业于鼓浪屿厦门工艺美院(现福州大学厦门工艺美院)的梁章凯和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的梁章旋。今天我要谈的是我的朋友梁章凯先生。 一 无论是从事艺术还是经营艺术、管理艺术,都需要一种格局。格局是一个人的眼光、胸襟、胆识在内心深处的布局,是看问题、做出对各种问题判断的深度和境界,是日复一日寻常的待人接物的优雅分寸;有格局的人价值观和常人不同,普通人为一日三餐而忙碌奔波,而他们却可以为了梦想而努力、而坚持、而孜孜矻矻。他们为了艺术而生存,遇事处变不惊,沉着应对,不慌不乱、内在从容,他唯一的目标是将一件件事情做得圆满、周全,所以格局最终会决定结局。格局也是一种气度、一种襟怀,是心灵里的山高水阔,是精神深处的天地澄明。我觉得章凯兄身上就拥有这样一种与生俱来的格局。 作为著名的收藏家、鉴赏家、西泠印社理事以及多所大学客座教授,梁章凯对中国传统篆刻艺术有着深刻的理解与研究,正是基于这种理解与研究,他心无旁骛,研有所得。他利用自己在东瀛日本生活、工作、交友的独特优势,花了数年时间梳理各种文献与实物,编撰了《吴昌硕金石书画集》(上·下册)《齐国古陶文五十品》《邺城古陶文五十品》《藏传铁印五十品》《遗美哉斯石——海内外中国印石精品集》《印史留遗》《艺友斋存名家印汇》《怀玉印室藏印选》《小林斗盦先生遗墨选》《林则徐旧藏饲鹤图题跋录》《石鼓名家》等为代表的多种专业艺术著作和原拓印谱。由于这项工作规模宏大,牵涉面广,又涉资金等,完成任务极具挑战性,但章凯兄凭着一种内心的使命和美好的情怀,努力而为之,他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关乎中国文化的命运。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生命前行中不是没有遇到各式各样的困难,但都被他一一克服了。因为他胸怀艺术的格局,因为有大格局,大视野,于是他拥抱了更广阔的空间和更美好的未来。有时一念之间的抉择,你的人生格局便从此不同。梁章凯对此有深深的体悟。 譬如他促成了日本篆刻泰斗、全日本篆刻联盟会长小林斗盦(1916-2007)先生在西泠印社百周年时向西泠印社捐赠吴昌硕早期篆刻作品“西泠印社中人”,而这也成为享誉世界的中日两国印坛佳话。吴昌硕的“西泠印社中人”为其1917年所刻,篆法厚重古朴、处处尽显精工,为其晚年炉火纯青的绝世佳品。此印本为印社早期社员葛昌楹所作,此后数十年不知所踪。直到1997年,“西泠印社中人”印现身上海某拍卖会场,被西泠印社日本名誉理事小林斗盦先生拍得。 众所周知,中日两国一衣带水,文化水乳交融。近现代日本人最崇敬的金石书画大家便是吴昌硕,有缘收藏,小林斗盦先生如获至宝,“无量欢喜,为斗盦藏印中瑰宝”。如今“西泠印社中人”印已成为西泠印社新入社社员证上必钤之印,影响深远广大。 二 受父亲梁桂元先生的影响,梁章凯自幼喜欢绘事。在“天风海涛”的鼓浪屿,他完成了自己来之不易的学习生涯。当年的厦门工艺美院,是与中央工艺美院齐名的中国工艺美术的“重镇”,从这里走向社会的毕业生是当时的“香饽饽”。从厦门工艺美术学院毕业之后,梁章凯在福州新闻社从事专业的新闻图片摄影工作,其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由于当时中国的摄影界器材缺乏,思维局促,学术水平普遍低下。为了提高自己的摄影水平,章凯兄遂萌生出远赴日本自费留学的想法。东瀛求学,充满了艰辛,也获得了艺术视野的拓展和意志力的磨练。 仅仅几年,他的摄影作品便入选日本第17回写真《视点》;他以惠安女为题材的摄影组照展出于东京都美术馆,从此这位来自中国福州的年轻人引起日本摄影界的关注。但梁章凯在摄影上并没有投入太多的时间,而是在日本开启了他人生中至关重要的金石书画鉴藏之路。 中国的印石篆刻文化别具一格,它是与书法、绘画、诗歌比肩的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之一。中国印章巧妙地与汉字相结合,经过艺术加工,成为中国人象征身份、代表意志、反映审美情趣的重要凭信。中国印石篆刻文化随汉字一同传入日本并获广泛应用,从而化作连接中日两国的重要文化纽带。印章的发展历程,来自文字。印章要用文字来表述,其与文字的起源与形成密切相关,是在文字发展过程中产生的一种必然的表达方式。有了文字,就需要表达,需要与各种各样的素材相结合,印章就是表达文字所蕴含神韵的重要途径。汉字出现以前,先民结绳以记事,其实就是尝试用一种约定俗成的标记与自然建立联系。《淮南子·本经训》有记:“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这表明,古人认为文字“通天意”。这种“天意”其实就是人类的世界观、宇宙观。文字代表了人类积极进取、求索不止的求知愿望与开拓精神,文字的生命力极强,适应性也极强,文字可与多种媒介产生有机融合。从一开始在龟甲兽骨上雕刻的甲骨文,再到铸造在青铜器上的金文,汉字不断赋予外物以新的生命,而正是在此过程中,中国印章应运而生。 伴随印章文化传至民间,出现了私人用印。后世文人更将印章与中国书法、绘画相结合,形成具有强烈个人色彩的特色标识。经过对汉字的艺术呈现,文人和刻章匠人将自我的审美情趣及气韵风骨全部融入小小的一方印记之中,形成了独特的中国印章文化。汉字之美在方寸之间表现得淋漓尽致,也表达了朴素、正直、高洁等东方美学和哲学思想。而日本印章文化在其发展过程中深受中国印章文化影响。中日印章文化皆根植于汉字文化,是汉字的艺术再现,体现了对汉字的尊崇和热爱,同时也反映了各自的风土人情和审美情趣。 对中日两国的印章文化,梁章凯痴迷不已,深陷其中。凭着对金石书画篆刻的深入钻研,他在日本结识了众多金石篆刻艺术家和收藏家。其中,小林斗盦可谓是他的忘年交。他们常聚在一起话说印章,漫谈收藏,深入探讨中国传统文化以及对日本文化的影响以及中日文化的同异点。1994年,中国文化部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的“小林斗盦先生作品展”,梁章凯就在其中参与了极其重要的工作。而两人的情谊也在2003年西泠印社百年社庆之际,促成小林斗盦以“回归故里”之缘,将“西泠印社中人”印章捐赠给西泠印社。除了“西泠印社中人”印章外,梁章凯还发动小林斗盦、菅原石庐、中岛蓝川等人,将“齐国古陶文五十品”“邺城古陶文五十品”“藏传铁印五十品”等众多文物捐赠给西泠印社,展示于孤山北麓中国印学博物馆,全日本书道联盟副理事长高木圣雨将吴昌硕自用印“癖斯”和一件青铜拓片立轴捐赠给西泠印社。 梁章凯还收藏了很多近代篆刻名章和近代书画大家作品,包括赵之谦印章、齐白石印章、吴让之印章,包括吴昌硕、虚谷、任伯年、伊秉绶、溥心畲、潘天寿等书画作品。梁章凯的收藏不以量取胜,而是体现在他对中国篆刻和中国书画体系和质量的完整理解上,特别是明清的金石书画上。他收藏的田黄几乎都是印章,质量上乘,极具特色。每次与章凯兄相见,总会上手他收藏的很多印章精品,细细品观他收藏的名家字画,手留余温,眼中泛光,那一刻仿佛穿过岁月,与古人静静地对话。他对自己的每一件藏品,都如数家珍,侃侃而谈它们的来历与故事。 我多次上手过他收藏的传朴堂堂号印,“传朴堂”为吴昌硕所刻,他花了6.5万买回,当时这个价格很高,很多人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它有故事,葛昌楹是名家,传朴堂是他的堂号,他们家藏了很多吴昌硕的东西,是十分重要的大藏家。因此,对一件作品,必须进行研究,在确保作品真实的前提下,有故事和历史背景的东西才有真正的价值。 这就是眼光。眼光来自格局。 三 如同生活,收藏是一场远行。生活不止有诗和远方,也有眼前的美好:也许你心里有清风明月,可是现实也有油盐烟火;你想有诗和远方,也要备足你的干粮和行装。有趣的灵魂总是在路上。 梁章凯的收藏眼光独到,在业界有口皆碑。中国篆刻的第一场拍卖他就参与其中,回想起来,那已是1995年的事了。谈起这场拍卖,梁章凯显得颇为自豪。1995年10月,北京荣宝斋在其首届艺术品拍卖会上第一次推出“印章文玩”专场,192件标的共417方印章上拍,最后以78%的成交率、436万元的成交价获得圆满成功。其中一枚赵之谦自用印则以14.3万元落槌,成为当时的天价印章之一。这是国内首次规模较大的印章集中拍卖。这枚印章被梁章凯收入囊中。虽然梁章凯对这个全国第一场印章专场的结果不是特别满意,但在当时它还是引起了业界的轰动。2007年1月,有史以来全球规模最大的印章专场“犀象印翠——近现代名家篆刻”亮相杭州,近千方象牙印章上拍,拍卖总标的估价达600多万元。最终本场成交率高达98.7%,成交金额超过1335万元,高出估价一倍之多。这场亮点纷呈的印章专场也和梁章凯关系密切,部分拍品就出自他的收藏。 梁章凯常年往返于东京、北京、香港、台北、杭州、福州等地,他策划了许多艺术展览,以此来促进中日之间的文化艺术交流。凭着他的独到眼光、学术水平和广泛人脉,他不遗余力地策划了多场引起轰动的展览,例如2015年7月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的“赤井清美作品展”、2009年11月至2010年5月“小林斗盦先生书画印暨怀玉印室藏印展”杭州、广州、福州、台北、香港等地巡展、2017年9月北京·嘉德艺术中心“赤井清美作品展”、2018年5月福州“金石相期——清代以来名家金石书画篆刻特展”、2019年11月杭州·中国印学博物馆“日本瑶蓝印社选拔陶瓷印展”等等。他对年轻人厚爱有加,只要有机会,就会推荐他们在各种学术平台和各种展事上亮相。在杭州西泠印社美术馆,他参与策划了“不期而遇”的青年雕刻家联展,引起轰动。他把七位八闽青年雕刻家带到杭州西泠印社,这无疑是对后辈极大的提携与鼓舞;在浙江卫视拍摄《孤山路31号》《西泠印社》这两部纪录片时,梁章凯作为文史顾问协助摄制组前往台湾、香港、东京等地取景并引荐了多位知名社员参与拍摄,为《西泠印社》这部饱受好评的纪录片提供了诸多难能可贵的宝贵镜头;他在福州鼓山中学倡导成立“樟林印社”,让中学生认识篆刻,激发他们对篆刻的热爱,他无偿为学生提供各种篆刻的石头以及大量关于篆刻的书籍。这些皆成为佳话。 格局大,是梁章凯为人之道。凡与他接触过的人,都留下深刻印象。 四 艺术的高度是什么?是艺术家的感染力,是一个人的“磁场”,磁力越大,影响也越大。这是人的格局的体现。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如同松间听风,如同临瀑听水,直指内心。和章凯兄在一起,就有这种感觉。 梁章凯在北京西城区富力摩根中心开有一家书店,叫“尚古书屋”,隶属他的尚古书屋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这是一家主要经营艺术图书,特别是日本和港台艺术图书的书店。虽是小众书店,但对有此需要的读者和艺术爱好者、研究者而言,却经常扮演“雪中送炭”的角色。如今,梁章凯又在福州著名的三坊七巷安泰河畔开了一家“尚古书屋”(本末文化),这里不是真正的书店,而是他与朋友谈艺论道、喝茶赏艺的地方。大漆茶桌的后方是著名的《散氏盘》的拓片,拓片两侧是赵之谦的对联,而左侧则悬挂着许江的一幅油画;一排书柜后是一张大画案,画案上方是现任西泠印社名誉社长韩天衡题写的“尚古书屋”。而入口则悬挂着陈振濂先生的书法作品以及多幅梁章凯自己的水墨山水画作。 我特别注意到章凯兄的山水作品。大概受家庭氛围的熏陶和父亲的影响,梁章凯从小就表现出对绘画的敏感。他的这些写意山水作品,笔墨中有父亲的影子,又有对傅抱石等大师笔墨的追摹,同时,又别出蹊径,将自我对笔墨的理解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的用笔刚劲而不板结,应物而不泥形,真正做到了南朝谢赫所说得“骨法用笔”。无论是他的《山色有无中》,还是他的《山静松声远》,他的作品都显示出山色空蒙、物我相融的特殊意境。在我看来,章凯兄不仅是一位格高品端的艺术鉴藏家,还是一位对传承传统文化有着自觉的责任与担当的艺术家。他以最真切、最热枕的方式探索前行,并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形成自觉独特的艺术视角与笔墨语言。山水在梁章凯的笔下浑厚华滋,此既是他对自然的观照,亦是自然对他的启示,他在潜心求索一种天人合一的方式,自然即我,我即自然。 纵观章凯兄的收藏研究,涉猎极为广泛。秦砖汉瓦、秦汉古印、明清印谱、西泠八家的书画篆刻尽在其中,尤其赵之谦、吴让之、吴昌硕的书画与印章更是章凯兄的毕生所爱。章凯兄曾经说过:“金石研究的品类很多,青铜、瓦当、拓片、篆刻等,但是具体到实物研究依然需要大量的补充资料,所以我想把至关重要的流落海内外的金石收藏作为编著和资料留给后人”。 纵观章凯兄的为人为艺,感觉他洒脱率意,透射出中国文人独有的情思,他为人开合自如,他为艺张弛有道。这源于他自身深厚的古典情怀和优雅的美学主张,这源于他内心的格局,这是艺术的格局。 林语堂先生曾总结出中国文人的三种气质:苏轼的勇气、李白的豪气、陶渊明的自然本真。我觉得在章凯兄身上兼而有之。他既有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的对艺术的执着精神,又有“竹杖芒鞋轻胜马”的飘逸与豪气,天真与豁达。 2024年9月17日中秋节写于意园 作者林公翔 介绍 著名艺术评论家,画家、作家、诗人。1962年9月出生。1983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曾师从启功先生。1991年北京大学访问学者。原执教福建师范大学,现为福建青年杂志社编审,福州工商学院教授、图书馆名誉馆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福建省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理论艺委会顾问、 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会长、福建省出版系列高级职称评委。他的观音心经题材作品独树一帜,冯其庸先生谓其“畅神养气,了无世尘”。 著有《艺术福建——林公翔艺术访谈录》(福建美术出版社)、《科学艺术创造心理学》(福建人民出版社)、《青春的私语》(福建人民出版社)、《行走的风景——我与生命的契约》(四川人民出版社)、《读不尽的人生》(海峡文艺出版社)、《Hi美国——记忆旅程的起点与终点》(福建人民出版社)等25部著作。同时,在《美术》《美术观察》《中国书画》《荣宝斋》《艺术界》《江苏画刊》《画廊》以及《人民日报》《文艺报》《中国文化报》等报刊上发表数十篇美术评论文章和美术作品。担任数十场展览策展人,为上百位艺术家画册展览撰写序言或前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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