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苏轼一直热衷于结识各种方外友人。与释道二教中人的交往,于他而言,既是调养心性的通道,同时也受益于僧道对养生之术的精研。 在黄州时,苏轼与一位梁姓道人相交不浅,如今竟又在泗州重逢,惊喜之间,遂有诗相赠。 赠梁道人 采药壶公处处过,笑看金狄手摩挲。 老人大父识君久,造物小儿如子何。 寒尽山中无历日,雨斜江上一渔蓑。 神仙护短多官府,未厌人间醉踏歌。 苏轼很欣赏梁道人的医术,在诗中将他比作东汉时期的传说人物壶公。 壶公,正是悬壶济世中的主角,在这则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故事中,一位卖药的老翁将葫芦(同壶)悬挂在街边招揽生意,罢市后,老翁竟能缩身跳入葫芦里,因此人称壶公。壶公的药价不但公道,而且包治百病,更为人称道的是,他每天卖药所得数万钱都施舍给街市上的贫苦人,即所谓“悬壶济世”。 梁道人的身世背景很神秘,苏轼也不知道他的年龄,便将他比做西汉的名道李少君。李少君长期隐瞒年龄,逢人只讲自己年过七旬。 神秘且有“异能”的梁道士,在苏轼的心目中应隐于山川江海之间,如今却在繁华的泗州城相遇,似乎有些不妥,于是,诗末两句委婉地提点与讽刺了这次偶遇。 韩诗曾言“乃知仙人未贤圣,护短凭愚邀我敬”,苏轼引入诗中的“神仙护短”,对应诗首悬壶济世的壶公。 关于此次泗州的邂逅,除此诗外再无任何存留资料,但仅这一句“神仙护短多官府”,苏轼或是感受到了梁道人的不真诚—— “你为什么离开黄州?” “你来泗州有什么事吗?” “你下一站准备去哪里呢?” 这些问题,或许梁道人都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于是,苏轼才会用诗句委婉地批评—— 我曾以为你很享受隐于山川的生活,原来,即便神仙,也会贪恋人间繁华,像八仙之一的蓝采和那样“常醉踏歌”。 这一次,苏轼看人终于没有看走眼。 多年以后,北宋著名“三旨宰相”王珪的次子王仲薿向苏门六君子之一的李廌说起了一桩公案,就与这位梁道人的品行有关。公号:无犀之谈 这事还要从苏轼年轻时赴汴京考试时说起。当年,苏轼参加省试时,写了一篇流传后世的著名策论《刑赏忠厚之至论》。那年省试的考官之一王珪将这篇文章的真迹据为己有,收藏多年。 王仲薿应该是见过真迹的,据他讲,小苏啊,他当时写作文可紧张了,特别谨慎,在答卷上先起草了三次,即便是最后的定稿上,也有很多涂改的痕迹。 “凡三次起草,虽稿亦记涂注,其慎如此。” 《刑赏忠厚之至论》是苏轼未成名时的作品,但也是令他名扬天下的重要作品,关于这篇文章有很多逸闻趣事。 据说当年的主考官欧阳修看了封名(不具名)的考卷后,一度以为是同年应考的门生曾巩所作,为了避嫌,刻意将成绩向下压了一名。 后来得知是苏轼的作品后,欧阳修感慨道:这篇文章读得我一头大汗,酣畅淋漓,这个年轻人的才华超出老夫一头,我以后可不能压制住他,一定要让他尽情施展。 “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 这也就是成语“出人头地”的出处了。 在《刑赏忠厚之至论》中,还有一个更著名的故事。苏轼在文章中引用了一个典故,讲的是远古执政者尧与主管天下刑罚的皋陶之间关于“用刑宽仁还是严苛”的辩论。 欧阳修后来专门就这个典故问过苏轼:小苏啊,你在文章中用的那个关于尧与皋陶对话的典故很好,但我怎么不记得在哪本书里见过啊?你这个典故的出处是哪里? 苏轼很随意地只回了四个字:我瞎掰的。(想当然耳) 其实,苏轼也不算是瞎掰,他这个典故确实有出处,只不过出处故事的原型主角不是尧与皋陶,而是《礼记》中一段内容,说的就是“死刑定案后官员报告国君,国君连续三次为犯人求情,最后还是没有保住其性命”的故事,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对照《礼记》中的原文与苏轼这篇“想当然尔”的文章,看看苏轼当年是怎么“想当然抄作文”的。 (《礼记》节选附后) 话题回到梁道人的身上,据王仲薿讲,他的父亲收藏这篇《刑赏忠厚之至论》多年,结果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一个叫梁冲的道人给偷走了。这个梁冲,就是当年苏轼在黄州结识的梁道人,如今也在汴京城里,他准备去打官司,要回父亲的藏品。 由此可见,这位梁道人,还真的不是什么“雨斜江上一渔蓑”的方外大道,反而可能是一位“未厌人间醉踏歌”的市井大盗。 谢谢观赏,再见 无犀 原创 《重新认识苏东坡》至今三载余,以地点或事件为章节,讲述苏轼人生片段。 不求全,但求心与坡公片刻共鸣。 苏学已是显学,本作不乞更多新颖之贡献,但求世人了解、理解这具历千年而不朽之伟大灵魂,不枉余生“苏写”。 是为跋 —————————— 《礼记》节选—— 狱成,有司谳于公。其死罪,则曰「某之罪在大辟」;其刑罪,则曰「某之罪在小辟」。 公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 公又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 及三宥,不对,走出,致刑于于甸人。 《刑赏忠厚之至论》节选—— 当尧之时,皋陶为士。 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 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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