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文成帝拓跋濬执政晚期,出现了一个强势人物——乙浑。
乙浑仿佛是凭空出现的:公元462年正月,乙浑官至车骑大将军,从东郡公进封为太原王。在此之前,乙浑有什么表现和成就?不知道,没法推测。
三年春正月壬午,以车骑大将军、东郡公乙浑为太原王。——《魏书》·卷五·帝纪第五·高宗纪
乙浑既不是豪门士族的代表人物,又不是德高望重的军政大佬,为何会突然获得如此大的权力呢?也不知道,但这可以做一点推测。
由于魏文成帝拓跋濬于公元465年去世,所以很多人都认为乙浑是拓跋濬火线提拔的辅政大臣,这种说法也有点问题。
因为乙浑封王的时间是魏文成帝拓跋濬去世前三年,拓跋濬应该不会预料到自己会在三年后去世。而拓跋濬去世的时候只有二十六岁,他应该也不会提前三年就预料到自己命不久矣,史书上也没有拓跋濬长期卧病在床的记录。
从这个角度来看,乙浑应该是因功升官,并非因为要做辅政大臣而被火线提拔。
但在魏文成帝拓跋濬临终的时候,应该留下过一份辅政大臣的名单,可我们现在已经看不到这份名单了。史书对此也是讳莫如深,以至于连辅政大臣这几个字都没有提过。
我为什么说会有一套辅政班子的名单呢?因为魏文成帝拓跋濬的继承人魏献文帝拓跋弘当时还不到十二岁,不可能没有辅政大臣。
魏文成帝拓跋濬虽然年轻,但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是暴毙。从这个角度来看,拓跋濬也有一定的时间去布局,而乙浑应该就是这个局中分量最重的一枚棋子。
为什么呢?因为乙浑的身份非常适合担任辅政大臣,正如我之前所说:他既不是豪门士族的代表人物,又不是德高望重的军政大佬,由这种身份的人来辅政,没准又是第二个高允(辅佐魏文成帝的贤臣)。
就算乙浑成不了第二个高允,他也绝不可能成为第二个宗爱(杀死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太监)。因为当时的北魏皇权较为稳固:内有宫廷势力,外有皇族、豪门士族和军政大佬。乙浑虽然是因功提拔,但毕竟时日尚短,很难威胁皇权。
而且辅政大臣也绝不会只有乙浑一人,其他人如陆丽、穆多侯、刘尼、和其奴等人应该也是辅政大臣。
因为陆丽和穆多侯都被乙浑杀死了,如果不是他们身份特殊,绝不会招致杀身之祸,此时的乙浑绝没有示威的资格。而刘尼、和其奴后来与乙浑共同执政,如果不是同为辅政大臣,他们很难获得和乙浑平起平坐的资格。
当然了,德高望重的高允是无人能忽视的,他老人家应该也是辅政大臣,不过更多的可能是只挂了一个名,毕竟此时的高允已经快八十岁了。
因为这一段历史记载得过于简略,还有许多虚饰之词,所以我们很难还原这段历史的具体细节。但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冯太后肯定不在这份辅政大臣的名单之中,魏文成帝拓跋濬甚至没有留下过任何希望冯太后站到前台执政的话。
原因很简单,冯太后是最终的胜利者,如果魏文成帝拓跋濬流露出哪怕一丁点希望冯太后出面的想法,史书都不可能不记载,因为这可以成为冯太后日后执政的重要筹码。
看到冯太后的相关记载,我总会想到清朝的慈禧太后,这两个女强人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
咸丰皇帝奕詝留给继承人的辅政班子里,并没有慈禧太后的位置。不久之后,这套辅政班子被太后和皇族联手干掉了,满清开启了太后专权几十年的历史。
魏文成帝拓跋濬留给继承人的辅政班子里,肯定没有冯太后的位置,冯太后是在诛杀了以乙浑为代表的辅政大臣之后,才拥有了执政地位。
对于魏献文帝拓跋弘的辅政班子,北魏的史官为何要讳莫如深呢?我认为:主要原因就是乙浑在辅政班子中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因为乙浑最终失败了,顺利成为北魏帝国的反面人物,史官自然只能尽力淡化乙浑获得权力的合法性,于是对魏献文帝拓跋弘辅政班子的相关内容讳莫如深。一旦失去了这段内容,乙浑突然崛起于政治舞台,就显得异常突兀了。
虽然乙浑获得了封王的待遇,但这种地位并不足以保证乙浑获得在北魏朝堂呼风唤雨的威势,之后的乙浑肯定拥有更高的地位和待遇,只是我们无法求证了。
但这种说法也有瑕疵,就算乙浑是辅政大臣,也不能证明他可以合理合法的专权。换言之,如果史官抹黑乙浑,说他滥用权力威胁皇权,冯太后站出来主持公道,一样可以把话圆回去。这种抹黑政敌的手法并不罕见,北魏的史官为什么不用呢?
我认为最可能的原因,就是十多年前发生在北魏的《国史》大案,影响实在是太深了。
《国史》一案,导致北魏重臣崔浩被杀,清河崔氏被灭族,其他豪门士族例如范阳卢氏,太原郭氏和河东柳氏等也被灭族。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虽然《国史》一案背后有太多不为人道的故事(我专门写过相关文章,文末有链接),但史官们在涉及到当代史的敏感内容时,肯定会感到胆战心惊和不知所措。
如果统治者对当代史很上心,他自然会指导史官,这里应该怎么写,那里能不能写。可当时的统治者都在忙着内讧,哪有功夫管史官的那点小事呢?
一旦统治者对当代史不上心,史官们抱着尽量不犯错的态度,自然会选择保守措施。在这种背景下,这段历史的相关内容自然会大量流失,后世再看这段历史的时候(比如我),很容易连基本的头绪都理不出来。
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曾经在北魏朝堂呼风唤雨的乙浑到底是何许人也?他为什么能够获得这样的权势?我的猜测再多再合理,那也只是猜测,史书根本没有给出答案。
在这一时期,无论是南朝还是北朝,其历史记载都是极其粗糙的,但深层原因却并不相同。
南朝的历史记载之所以会粗糙,是因为此时的南朝正处于改朝换代的节点,刘宋被萧齐所取代,萧齐又很快被南梁所取代。在这种背景下,我们可以轻易地发现一个事实:南朝的皇帝不是白痴就是变态,他们的故事几乎是一个模板里刻出来的。
北朝的历史记载之所以会粗糙,是因为北朝的这段历史也不平静。德高望重的高允已经处于半退休甚至退休状态,朝堂上根本选不出一个合适的执政官,于是大家纷纷开始进行“友好”的切磋。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国史》一案给北朝留下了太深的阴影,史官们编写史书的时候自然会慎之又慎,导致许多原始资料大量流失。
如果是一个成熟而稳定的帝国,绝不会对历史记录报以如此草率的态度。官方编史通常有一个非常明确的主旨,那就是尽量让民众认可官史。如果官史一看就是谎话连篇,民众自然会求助于各种野史渠道,这绝不是统治者希望看到的情景,因为野史中必然包含着许多不利于统治者的负面信息。
历史上曾发生过一件事,李世民曾亲自审核玄武门之变的相关历史记录,可我们看到的玄武门之变,主要内容还是不利于李世民的。因为在玄武门之变中,李世民的狠毒和贪婪被刻画得淋漓尽致,可奇怪的是:这段历史是李世民亲自审核的,他为什么不删除这些不利于自己的负面信息呢?
这只有一个解释:李世民之所以要亲自审查玄武门之变的相关内容,并不是他担心自己被丑化,而是担心自己被过度美化。如果史官在写到玄武门之变的时候,把李世民写得像个圣人一样,这种史书怎么拿得出手呢?这种内容又有谁会相信呢?毕竟李建成和李元吉都被杀了,皇帝李渊更是被逼得直接禅位。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要说李世民纯洁得像一朵白莲花,从始至终连只鸡都没杀过,谁会相信呢?
如果唐朝的史官们,把官史写成这副德性,那这部官史肯定不具备任何可信度,民众自然会通过各种渠道了解这段历史,或者有更大的想象空间,比起李世民的形象受损,这才是更严重的事。
很多人认为:皇帝亲自审核史书的相关内容,必然会导致可信度大打折扣,这种说法其实是有待商榷的。
在中国的封建时代,那是标准的“以言治罪”的时代。如果没有统治者的干预,史官们才最容易束手束脚,因为他们不知道哪些内容敏感,哪些内容绝对不能写。而只要行差踏错,必然就是全家老小共赴黄泉的结局。
而一旦统治者干预了相关史书的编写,肯定会给史官们上大课,首先把相关历史的编写基调定下来,给大家“画一个圈”。只要有了这个圈,史官们才更容易在被允许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记录历史真相,我们看到的史书几乎都是在这种背景下写就的。
对于后世的历史研究者而言(比如我),我们并不担心历史资料写得云遮雾罩不知所云,因为只要你肯写,就一定会有套或者扣,我们顺藤摸瓜剥茧抽丝,总能尽可能地还原这段历史。最不济,我们也能让这段历史充满争议,让更多人对这段历史感兴趣,继而了解它。
而我最怕的就是:某段历史只有一些含糊其辞、极其简略的内容,关键内容甚至是直接缺失。在这种条件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就算想还原,也始终是缺乏底气的。
正如警察审问嫌疑犯一样,他们绝不担心嫌疑犯胡说八道,因为多说多错,只要嫌疑犯肯说,警察才更有希望找到嫌疑犯供词中的破绽。最令警察头疼的是那种一言不发干等律师的嫌疑犯,嫌疑犯越是不说话,律师才能更好地替嫌疑犯编故事。
比如今天我写的乙浑,我真把乙浑的事情写清楚了吗?其实并没有。因为史书对于乙浑的相关记录就那么一点,我们连乙浑最基本的信息都弄不清楚,只能肯定他必然是当时的一位重要人物。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我们连乙浑最基本的上位方式都无从得知,想要深刻分析这段历史,实在是有点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