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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戈剑 112 那一天，他穿着一件灰色T恤——他为这件衣服，很感谢自己——感谢的话不用说出来，因为这是对自己——他对别人的感谢，用另外的两种方式代替话语，用眼睛——这不是习惯，而是——是什么，他自己不知道，也许他觉得眼睛比嘴巴更真诚——但他是不是这么认为的，他从来没有对自己肯定过，更没有对他用眼睛表示感谢的人肯定过——所以，他用眼睛表示感谢的时间比较短暂——他曾被人骂过死人眼，骂他的人表示很讨厌他的眼神，一直盯着人看，那些骂他的人不说他们把他的眼神想歪了，他们觉得他的眼睛穿透了衣服，把他们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扎痛了，所以，他们把自己假想的痛反射给他，他们的反射的方式，和他不一样，直接用嘴巴表达自己的歪想——你个不正经的东西，再看，小心把你的眼珠子剜出来——还有一次，他忘了反射给他的话是怎么说的——总之，这两次的反射让他调整了自己的眼睛——他和所有的人一样，这么大的调整，需要开会，还要对自己作动员，当然，要先试验——开会很简单，反正就他自己一个人，反省的是他，作总结的也是他，最后下定论的还是他——即使这个，这个会开得也很长，因为这是一件新鲜事物，应当充分酝酿——最后的结论是，看人的眼神在时间上不能超过三秒钟，附带规定了这三秒钟看人的眼神应具有什么样的色彩，考虑到这对于他是一件新事物，所以，就把眼神的色彩划定的简单一些，一种是亮色，一种是暗色——暗色他很容易做到，亮色相对困难些，但规定具有一般性，或者说具有普遍性的理由，他做起来困难或者不怎么困难，或者不困难，这和规定是两回事——对于这样的规定，他觉得有道理，但执行起来，真的很困难，眼神的色彩，需要脸色的配合，他的脸色比较僵化，他为此感觉到自己很笨，然后很是瞧不起自己——有一次，他要表示对舅妈的感谢，因为舅妈说他是她见过的人当中最老实的孩子，她因此特别喜欢他，他听了舅妈的话，先有了一种感觉，僵化的脸色，开始发红，瞬间有一种灼热感，他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怎么就有了，从他自己看，这感觉是从哪里来的，他不能都是呆在这样的感觉里，于是就有了跳出这种感觉的想法，想来想去，就想到要对舅妈表示点什么，这样的表示，一方面是让自己从那种灼热的感觉里跳脱出来，一方面是表示自己对舅妈的感谢——这样，表示感谢，成了他跳出灼热的一条出路——这不难，他为此开过会，做过反省，总结，并有一定的计划和规定——按照计划和规定，他先调整自己的眼神，就是说用亮色，还需要脸色的配合，于是，他首先把眼睛瞪得很大，然后，开始在脸上捕捉欢乐的色彩，可欢乐的色彩在哪里，他在脸上到处寻找的探索，越寻找，就感觉到脸色越难看，他觉得是自己缺乏寻找的工具，这时候，他才意识到那两只手竟然不肯帮忙，好像在看他笑话，于是，他把抬起两手，把它们贴在脸子，慢慢，那两只手开始在脸上用力的抓挠——他看不到自己的样子，舅妈看到了，看到的人还有他妈——估计，现在读这段文字的人也看到了——先是舅妈惊讶地大叫一声，并且身子开始向后退，可又退不掉，他母亲这时候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赶紧去扶弟媳妇，可舅妈身体差不多已经僵硬，很难扶得住，于是，她大叫他来帮忙，这时候，母亲也看到了他的——两手在抓挠脸，两只眼珠子凸出出来，悬空在眼眶外——如果谁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母亲谁没有见过，每一个人都有母亲，这是不用说的，但谁见过母亲的本质，好吧，在这段文字里，描述的正是母亲的本质——母亲一看到儿子的样子——脸被自己的两只手使劲地揪着，眼窝里吊着两只眼球——她与儿子之间，隔着舅妈，并且舅妈的身体越来越僵硬，导致她必须跟着舅妈的僵硬向后退，所以和儿子的距离也在慢慢变远——母亲的行为，当然是看到儿子的行为，几乎不是你看到的——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扶着舅妈——的形象——而是你根本不认识的形象——只见这个新形象的母亲，松开扶舅妈的手，几乎是从舅妈的身体上跳起来，一下子扑到他面前——与此同时，她有两个行为把两个母亲合二为一——跳到他面前的母亲，两手伸开，把他抱在怀里，并用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脸子——他的这个行为大约是为了阻止他对自己的抓挠——这一下紧抱，把他抱弄醒了，他的两只眼球一下子收了回去，缩进到他的眼眶里面——可她是没有看到的——她的眼泪越来越像两挂瀑布，不一会，就在他的两只肩膀上面，汇成了两个水潭——所以，有一句话说，母亲是水做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他对自己表示感谢的那一次试验，是失败的，但他似乎没有失败的感觉，只是让他对自己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而他的母亲则一直认为，自己的儿子有一种病，所以，她从那一天之后，一直认为儿子不宜在一些人或者场合出现，或者待的时间过长，舅妈无疑就是这一类人，所以，她在这方面，特别为儿子操心。请不要以为，失败就是那么的不好，对于他来说，这一次的失败，才是最有意义的一次试验，他终于调整成功，所谓的成功就是从那以后，他不轻易燃烧感谢之情，而是反向烧毁；最有意思的调整，或者叫成功是，不再用亮色表示感谢，而是用灰色，黑色，他尽管只有初中深大，但这样的黑色幽默，他很早就学会了。 感谢的黑色幽默，也常常用在他自己身上，比如说这件灰色的T恤，他感谢自己的方法，是整个一个夏天，他只穿它，今天正着穿，隔一天反着穿，如果有人对他说，你把的衣服穿反了，他说，他现在看不见，等回家看清了，换回来。他也洗它，他接一盆水，把T恤放在水里，既不放洗衣液，也不用手搓，涮一涮，然后捞出来，所以，这件T恤的颜色很快就灰得一塌糊涂。 那个下午，他用这样的黑色幽默，对自己笑过之后，去了那个城市，他在那里寻找饭吃寻找睡觉的地方。这个世界不大，但不缺他吃饭的睡觉的地方。他觉得自己的手机丢得很有意思。现在，一切都属于他自己，包括时间。 2024-10-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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