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欧阳就开始忙活。欧阳是个坐不住的女人,圈里的鸡、栏里的猪、田里的菜、灶上的锅,因这个女人前前后后穿梭调停,才有它们应有的模样,散发温馨舒适的味道。去青云寺旁的枣树上摘了一小包枣子,到乌龟包果园里选了几个最大的秤砣梨。梨子好大,比海碗口小不了多少。莫看表皮像麻布,还遭马蜂蜇了好几个洞,一划开,保管里头白得像盐巴,甜得比蜂糖。至于月饼嘛,让大女儿放学的路上,顺便在洪昌斋买两斤冬瓜瓤的。“冬瓜瓤哟,莫买冰薄的,奶奶牙齿不好,嚼不动。”欧阳特别招呼。古城这条街懒懒散散的,差不多三四里路,一个十来岁的娃娃,帮家里带点儿东西回来很正常。欧阳想了想今晚的几个菜,又炸了半盆干洋芋片儿,趁热舀了半勺白糖、一勺子盐巴、两勺子油炸辣椒面儿、两勺子花椒面儿,两颠,两簸,尝了尝,对味道很满意。这玩意儿,佐饭,下酒,还能当零食。等到欧阳从拖檐屋里抱出一坛去年蜜的桂花酒,搁到院坝里那张小方桌上时,一家人一个不少到齐了,又大又圆的月亮,刚刚越过院子南边的那棵桂花树。清清朗朗的月光,完完整整地洒满了整张桌子。好香!酒坛一揭开,所有人都狠狠地抽了一下鼻子,胸膛里又多了一点点儿香甜。从不喝酒的欧阳,今天也抿了一小杯,还破例给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每人尝了一小勺。家人团圆,要是没有一口酒,就像当家的没上桌。人的一生,除了感受酸甜苦辣,也要品尝香臭美丑。酒嘛,喝多了遗憾一时,不喝的话只能遗憾一辈子。欧阳洗碗刷锅时,一大家人各自忙活自己的去了。奶奶要和隔壁的老人们一起謆经,不露痕迹地炫耀自家子贤孙孝,日子富足;老公要到那棵黄葛树下吹牛,也许几个男人还要再来一场酒;娃娃们晓得今天可以放敞马,明目张胆地吆喝着结伴儿去摸秋。忙乎完了,欧阳感觉有些疲倦,也有些兴奋。靠在院子里那张凉椅上,一时迷迷糊糊,一时清清白白。懒篱笆夹狗柑子树做的围墙,穿得来风雨,钻不进野狗。围墙脚边,一蓬蓬野菊花开得如痴如醉。欧阳身子变轻了,轻飘飘地走到粮站榨油坊旁边的小路上,刚刚榨过油,浓烈的油香打脑壳。路的前头是猪贩子市场,白天弄得脏兮兮臭烘烘的,现在被如水的月光洗得清清爽爽。刘家土墙后院,一蓬丹桂肆无忌惮地盛开。一棵三层楼高的海藻树,像电线杆孤零零矗着,白天倒十分威武,晚上却很孤单,连麻雀都不来做窝。柚子树枝桠伸出了院墙,欧阳轻轻一垫脚,身子向上飘,伸手摸到了鼓囊囊的疙疙瘩瘩的柚子。这些树,想长多高就长多高,想结多少果就结多少果。落地时一个转身,居然飘到了水田坝冯奶奶家门口。冯奶奶一对奶子像个面口袋,随手一搭,背上的孩子张嘴接住,吧嗒吧嗒吃个够。冯奶奶是古城里几十号人的奶妈,幺爸幺嬢吃了,侄儿侄女又吃,辈分就不好捋了。好奇怪,只需三两步,欧阳就到了南门口。几个男人坐在那里吃烟,说些云山雾海的话,蹲守在那里的有些残破的石狮子,听懂了不点头,没听懂也不多言多语。当年,这对石狮子安放在地主宫门前不久,就有神秘的牲口,夜里到西坝撒野,弄得肥沃平整的坝田颗粒无收。古城的高人看了,都摇头深感蹊跷,凑钱到神农架请来两个胆大的猎人。猎人端着火枪穿了蓑衣卧在田里,午夜子时看到两匹牲口从西门出来一前一后狂奔,跑得尾巴和脊背一样平。猎人不管是哪种神物,扣动扳机砰砰就是两枪。灌足铅弹和铁砂的火枪,喷出去筛子大小,牲口中枪后却没倒地,稍稍停顿回转身跑了。第二天清早,有人发现石狮子光滑的身上坑坑洼洼,后腿还莫名其妙掉了几块。又有人在坝田里猎人放枪的地方找到了几块石片。好事者尝试将石片安到石狮身上,勉强能对应上。西坝从此能种庄稼了!欧阳摸摸踩着小狮的母狮,想不透它们为啥又变了一副模样,又是哪个时候从地主宫搬到了南门口。顺着十八步石梯,欧阳到了河边。水波粼粼,淡蓝的水雾纠缠着乳白的月光,缓缓的流水凉凉的,正对欧阳的胃口。她真想扒拉下身上的衣服,一丝不挂地跳进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可她不敢。像对面那个敢于晒羞的美女山,骄傲又随意地躺在天地之间,俗世的女人需要好大好大的勇气。跳进河里畅游虽然简单很多,可无奈欧阳是个旱鸭子,一下水,如一个铁秤砣丢进河里。要是有一架床,能躺躺就好了。欧阳的眼中随即出现了一架床,她顺势躺了上去。真的,又平又软,好比铺了三床十斤的棉絮。欧阳睁大眼睛,看见了月亮深处的斑点,模糊的斑点隐藏着深邃的秘密;看见了青云寺旁的语录碑,语录碑端端立在美女峰胸口中间,谁见了都替女人沉闷;看见了中码头上,那条竹篷还没安装完整的渡船,后半截齐整整的没有上翘的尾巴;看见了天灯湾旁边还没来得及掰下的苞谷,两条野狗在月光下扭住一团叫作一团,想起这个湾里的鱼有门板大,比这床还要长,禁不住唉哟一声……天灯湾里,几个船工坐在船头上喝酒。年轻些的端起酒碗,咂了一口,指着水声哗哗的上游,说河面上好像漂了一个东西咧。老家伙们睁大眼睛,雾茫茫一片,驾长瞥了年轻人一眼,总不会是嫦娥嘛。年轻人索性站起来,真的漂了个东西,好像还是一个人,莫不是水大棒哦?老家伙们眼力虽然差,可也为水大棒着急了。唉哟,真的是一个人!这几天没涨水,真有水尸的话,一定是哪家寻了短见的人!年轻人跳进河里,老家伙拿起船上的篙竿和纤绳。一个穿花衣服的女人,先前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水流人也漂,现在一动,身子扑棱棱往下沉。三四个人七手八脚把女人弄上船。驾长一张嘴:“二女子,你啷个在水里头躺起咧?”欧阳一睁眼:“三舅,不晓得这是啷个一回事。我啷个在船上嘛?” 张潜,男,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博研究馆员,重庆三峡学院硕士生导师,曾任巫山县文管所所长、巫山博物馆馆长。长期致力于本土文化的发掘、研究和推广,先后公开出版《风情巫山》《风味巫山》《风语巫山》《风韵巫山》《风气巫山》《风物巫山》《风尚巫山》《风雅巫山》《斑鸠的爱情》《龙骨坡抬工号子》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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