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茶家十职'北京新空间 茶人的意义何在?
一楼的山西老门 从事茶这个行业三十几年,从新加坡到台北、嘉义,再到北京,现在到上海,我一直在出走,已经搬了无数次家。 “茶家十职”新的空间在今年落成,位于草场地,是迄今为止,我在北京打造的第七个茶空间。 上一个茶空间是一个画廊,去年BBC来北京采访,十几个英国人在里面找了半天,问我哪里有纯粹的中国元素。于是我就新做了这个空间,去铺陈中国的意象。 500多平米,分成三个部分。一进门,先看到18扇山西老门,创造三进的感觉,有进堂的意味。一面墙借鉴故宫的红砖墙,摆满大的茶叶罐。二楼一开始全用黑色,后来发现我们的眼睛受不了,就砌回大地色。大地色和茶的五行里的土吻合,更有人情味。审评台是我们自己做的,黑色不反光,看茶汤的时候要很冷静。审评台 进入茶室,抬眼望见“陆羽经,庐仝碗”,点题了茶室的核心。从唐以来,茶道的精神不应该断掉,我们这一代人要重新制定一套仪轨,渐渐地把它恢复。“安静”在茶室的语言上无比重要,家具、器物、花,都要奔着这个原则挑选。喧闹的心经过茶室的环境得到洗礼,再回到生活中去。都说这是一个比较冰冷低迷的时代,我希望带给大家一杯温暖的茶汤。三楼是关于一桌饭。把茶和点心放在一起,教大家如何喝个中式下午茶。如何搭配茶、酒、餐,比如喝着白毫乌龙和香槟,吃着川菜。我认为是下一个中国人宴客的议题。过去十多年,经过我们的探索,我觉得全中国已经基本完成在茶席美学上的规范。下一个十年,要解决的是茶桌的背后。如何挂画?除了传统的水墨,有没有可能引入更当代的语言?
《太湖石》 这个空间我们用了雪松画的《太湖石》、马可鲁的抽象作品,还有杉本博司的“大海”系列版画,非常符合茶人美学的要诀。大海透露出一点点似动未动的状态,深邃而安静。茶人日复一日地练习同一个动作,我们的感受像大海一样,表面平静,平静之下有些许不同的感悟。茶家收藏的字都跟我的生长历程有关系。蒋勋的《还至本处》,出自《金刚经》。有些人喜欢一杯茶的香气,有些人喜欢茶席的美学,有些人喜欢跑到茶山去,不管你是从茶道的哪一块入门,终究会回到追求一杯心灵的茶汤,就是所谓的还至本处。另一幅刘彦湖的《晔若春敷》,春天的植物,有生命力,带着光泽,那是我心目中理想的茶汤颜色。 中国的茶空间,一直以来都没有一个规范。目前可考的资料是文征明的《品茶图》。松树下,一个茅草屋,曲水流觞。在他的曾孙文震亨《长物志》里,可以读到对茶寮的描写。挨着山边,一个斗室,里面放置茶道具,一个茶童负责烧水,以供主人跟客人兀夜长谈。茶正在快速复兴,当代的茶室应该有哪些符号?这就是我不断探索,不断搬家,打造一个个茶空间的原因。我想让下一个十年来探访茶道的世界各地的人,看到中国茶室的可能性。
李曙韵(右一)在教学生行茶 记得我小时候,爸爸每天从保温茶篮里拿出一把瓷壶,壶中沏的是纸包的黄枝香。茶壶是属于爸爸的权利,小朋友不能触碰的。读大学之前,新加坡出现新兴的行业叫“茶艺馆”,是一群台湾毕业的留学生开的。在茶艺馆,拿起茶壶教老外如何泡一壶中国茶,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掌舵一把壶是多么有趣、有使命,那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接触茶艺。为了跑远一点,我到台湾念东海大学中文系。蒋勋当时在美术系任教,受他影响,我跨系去念美术史。中文系上课是在四合院的文学院里,有时直接坐在草坪上。年纪大的老师们冬天喜欢穿着长袍马褂,操着很浓的各个省份的口音讲述楚辞、苏辛词、文字学……课余闲暇,我常提着茶篮在凤凰树下喝茶。 毕业之后我搬到嘉义生活。有一天跟着一个画家朋友翻墙,翻进了一个破旧的日本老房子,第一眼我就认定那就是我的茶室。我花了8000新台币租下来(当年6000元可以买片红印),放了三张桌子。那是我的第一间茶室,取名“人澹如菊”。我到处跑,学插花,学吹玻璃,学打金工,不断延展茶道的厚度。现在的茶人只要花点钱就可以买到你的想象,90年代物质相对稀缺的,是需要自己去创造出来的。90年代我尽跑印度、锡兰、日韩的茶山。在印度第一次听到lapsung siochong,后来才得知那是来自福建桐木关的红茶,于是2000年我开始跑国内的茶山。那时的我爱器如命,是个古董茶道具的收集者。到越南收藏海捞瓷、到建阳挖黑盏残件、到德化寻老瓷。当时我对茶席的追求,并不是奔着茶汤,是先奔着器物而去的。
李曙韵学生们的茶器 1999年台湾921大地震改变了我很多。我在嘉义住10层楼,建筑就像骨折一样,窗户都是扭曲的。山崩地裂的情况下,生命太脆弱了,何况整屋子的茶道具。地震之后,喝上一杯热水都是奢侈,我其实都在反省,在危机的时刻,我守护的茶器,我追求的茶道,有什么意义?我在台湾的时候什么都不缺,不需要为生存赚钱,很年轻就得了台北市文化奖。终于有一天我不想起床,我找不到生命的动力,不知道明天为什么要奋斗。这不是我要的人生剧本,我想要重新开始,去一个完全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初到北京,我尝试去北大做考古,没有成功。为了生活,我又开始从事茶的教学。2012年,我在国子监开了在北京的第一个茶空间,取名“晚香室”,源自我收藏的弘一法师的字。茶室面积80平米,教室只有20平米。我常想,北京这么大,我的茶世界为什么这么小?那时媒体来找我拍了一系列茶的纪录片。从某一天开始,很多人在楼下等待,就为了跟我见个面,为了一杯茶汤而来,我感觉生命有了新的驱动力。学生越来越多,我开始组队带着他们到各地茶山学习。 茶赏六月春,台北戏棚,2004 竹外一室香,台北戏棚,2006 在北京我继续推广自己的茶席美学,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剧场茶会”形式。2004年Discovery Channel 来采访我,跟基隆的夜市小吃在同一个版面。我当初年轻气盛,就哭了,把导演吓到,怎么可以把伟大的茶道跟夜市放在一起?我说我要做一个剧场,其实我压根没去过剧场,就是为了一口气,要给他们看茶道的高度。于是我自筹资金,借了一个剧场办茶会,卖了50张票。主题是夏天的荷花茶会,一条6米的布从剧场顶部往下蔓延开来,劈开为10个茶席。茶汤慢慢淡去,南音大家王心心抱着琵琶从荷花池缓缓出场。从此剧场茶会一发不可收拾。 ▲ 90年代我第一次去京都,在海关填职业栏时我自称是茶道工作者。当时我得到非常高的礼遇,他们对茶人的尊重超乎我的想象。反观那个时候的台湾,茶人就是服务行业,地位不高。一直到2004年那一场剧场茶会,我们终于和云门舞集出现在同一个版面,那是文化界第一次接受茶也可以是表演艺术,茶人可以和学者、艺术家平起平坐。茶人在借由茶这个媒介,带着文化使命去影响社会。深圳茶博会茶家茶会,2018 我常说没有下班的茶人,一旦成为茶人,舀一瓢水,即便是三餐煮汤,你都不会忘记对注水的训练。我对茶人的定义是,低调得像壁纸,又像空气一样重要。在一个宴会里,茶人往往都是最后坐下来,安安静静透过茶汤去表达,不需要太多语言。你就是宇宙的核心。
前不久,我在上海静安区的百年老房子,租下一个100平米的空间,想打造一个当代的都市茶空间。这个空间里,我想要回答一个新的课题,城市中的茶客,甚至茶小白,如何在日常中打造生活化茶席。 ▲ 一进门是董桥先生的三幅字,对面是一张裸女图——我刚从“一条拍卖”拍的王怀庆的版画。更早之前,我曾挂过一张裸女的照片在茶桌后面,去探测客人们喝茶时的情绪起伏,有点叛逆。窗边还有2000年收藏的弘一法师的书法。相比北方,南方湿度高,发香型的茶像白毫乌龙、岩茶,更容易传达香气,所以茶的选类上更偏向南方的。道具上也用了更多老器物,通过更精致的选器、中西设计师家具的混搭,小的空间也让人能短暂抽离车水马龙。 上海茶室里的器物 中国茶器除了壶跟杯子,还可以有一些小的器物。比如老玛瑙的发簪都可以做茶针,熟悉的珠宝或是海边捡一块石头,只要你对它有记忆,色泽和气质上和其他器物契合。比如季节变更,像现在是秋天,摘一些成熟的果实,铺一张橘色的底布,这些都可以达到画龙点睛的效果。 小曙窑作品 我的小曙窑作品偶尔也会出现在茶席上。政和白茶的杨丰的旧仓库曾经发生过火灾,10万斤茶烧了,我取了一些灰,混进釉里给他烧了一窑白茶的陶器。 中国的茶序一开始先赏茶,茶人介绍这支茶的来源,包括产地的风土,为什么今天要准备这支茶,还有选用器物和水。泡茶过程中,我建议茶人专注在茶汤上。等待这壶茶几十秒的时间里,凝视你的器物,把神安住在这把壶上。出汤完,分给客人的时候,茶人跟客人可以适度交流。当我们遇到特别好的茶,常常会忘记交流,一杯好茶汤自己就能说话,主客之间心领神会。茶道必须来源于生活。旅途中茶人拉着茶箱,到住处先把桌上清好,安置一个茶席,就认为我们回家了。
点击图片,跟着曙韵老师学行茶 寻常夜晚,孩子睡下,母亲独处,从冰箱顶部拿下自己的茶道具,房间的角落打开一盏灯,就是她的茶室。在灯光照耀的结界里头,茶人是可以安身立命的。生活茶席无处不在。一个空闲时间,刻意插一盆花,把平常不舍得挂出来的,怕被小朋友弄脏的一个卷轴挂上来,穿上一套喜欢的衣服,为自己制造一些滋润。我最近发现00后更喜欢用古老的元素,比如传统的潮州功夫茶,期待更年轻的一代人,拿着上一代传承下来的器物,用他们自信的方式喝一杯当代中国茶。 我觉得中国茶道在复兴的过程中难免。为了有更好的器物更好的茶,可能是某一个阶层享受的便利。可是喝茶就是一个庶民的事情。我教过很多建筑设计师,他们平常跑工地,随时带着功夫茶具,一有空就坐下来跟工人喝一杯茶。并不必须要回到茶桌,穿上茶服才是茶人。这就是好的茶人,茶和生活是一体的,取悦自己,然后分享茶汤,影响身边的人。17年的时候,我意外被烧伤,在加护病房躺了两个月。我在病床上衣不蔽体,那时我总是思考在危机的时刻,茶人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东西是我跟隔壁床的病人不一样的?他们可能在哀嚎,在怨天尤人,可是我是一个茶人,我有我的尊严,我学习忍耐,读金刚经,每天感谢我的看护。 *部分图片由蔡永和、茶家十职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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