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周日的时候,我和八十八岁的父亲骑车出来,迤逦而行,逐渐远离城市走到了大地深处。人上了岁数就在相当程度上回到了孩子的状态,不引领着的话,他自己已经很难走得这么远。远可能还不是问题,问题是总是会走固定路径,不会做这样有挑战性的改变。事实证明,这样出行路径上自由选择的改变,既能不知不觉地锻炼身体,也能给予身心刷新式的洗礼。这是环境改变对孩子和老人都很重要的一个重要依据,自己作为引领者能给他们什么样的环境改变,直接意味着他们将会有什么样的收获。 在深秋的大地上行走,偏低的气温让人走很久也不会出汗,内外都干爽。大地上没有城市化的园林规划的统一性,道路没有硬化,路边植被没有被约束。城市作为远处的背景只以高楼的方式在地平线上显现着,这里还是农耕时代的大地,有着千百年来持续绵延的人与土地的融合关系。重新回到这样的关系里,人才会有身心释然的放松,这不仅仅是因为有所谓已经被写入基因的古老,还因为切实的呼吸通畅与视野宽敞、场景空旷,因为人在不被拥挤制约、不被噪音打扰的自然之境里的自由。 成片的花生挖掘以后没有收走,在田野原地带着秧晾晒。吸收了整个漫长盛夏的灼热、曾经蓬勃的秧与叶,逐渐萎缩变色、暗淡下去,根部的一串串花生越发就白了起来。随手捡食,可以品尝到大地孕育的小小果实的沙土气味的醇香,没有在城市的菜盘里被作为产品消费的时候的无感,每一粒都堪称神奇。 远处高速公路上车流滚滚,每小时120公里的速度被严格限制在固定的路径之中,对大地不形成干扰倒越反衬托得大地一片安静。倏然而至又倏然而去的急急之状,与眼前草木只在微风里做轻轻的摇摆的悠然之间,很值得庆幸的是你现在可以选择后者。这是大地漫步者的优越感,是人生缝隙里的幸福。 没有虫虫蚁蚁,也几乎没有了还在生长的植被,秋天让时间停顿下来,草木的褐黄之色铺展开去,一片成熟之后深远的安详。这样的安详就是秋天,就是万物即将歇息的深秋时候最迷人的品性。它让走进它巨大胸怀里来的人不知不觉中就有了与其同频的内心节奏。这是我很喜欢在深秋的时候在大地上的行走的一个重要原因,在这样天地之间休憩的氛围里,好像就很能滋养人,让人耽于其中,似乎能不知疲惫地永远走下去。所有一向来不及端详、体会、考虑、思索的物象人事都在这样的漫步可以被镇定地反刍,头脑清晰的愉快与永远不会清晰的审美的体味,都滋蔓着有了自由生长的时空。它们有了自己的时空,人也就拥有了自己的更多角度,有了自己可供咂摸、没有白活的回望、俯瞰与展望。 这样的行走不是赶路,也没有目的地,行走节奏也是舒缓的,可以随时停下来,停在眼前的景象和气氛让自己心安的位置上。这是在深秋时节行走在大地上的独有收获。在别的季节这样不受气温、阳光、植被以及飞虫影响的心安之处是不大容易有的,随时站定了瞭望、坐下端详,也都不及现在从容淡定。因为这是个歇息下来以后,一切都变得从容淡定的好季节。 只有地边还有一些耐寒的草还在逆向生长,龙葵的紫榴榴秧上开出了小小的白花;一种叶子很新鲜的宽大小草居然长得很高,好像不知道冷之将至或者是它就喜欢这样的寒凉;老鸹筋还在顽强地蔓延着,这些顽强的野草从春到秋,抓紧一切时间贴地生长。只有因为有预见力而经常不能活在当下的人才会说:已经过了霜降,冷了,硕果仅存的这些野草,到底都是零零星星地存在了。 空气中有烧纸的味道,到了阴历十月一之前送寒衣的日子。冬天之前的祭奠和清明的祭奠相比,多了一种收敛的意味。几个用弹弓练习击打悬挂在远处的易拉罐的汉子对阵阵纸烟完全不在意,在一片青色的烟尘里说说笑笑,大口呼吸着生者与死者之间的那些剧烈化学变化的味道。 更多的地方都没有这样的烟尘与人声,更多的地方都还是菜园里整齐的碧绿或者耕地上被翻出了湿润的土壤的有透视效果的畦垄。多日的雾霾终于为通透所驱散之后,大地在天空之下的匍匐就因为清晰反而变得有了无边无际之感。随便顺着一条田间的路走下去,拐弯儿就拐弯儿、直行就直行,温暖的阳光里枯萎下去的草和依旧撑着荫凉的树成了这样大地漫行的最好陪伴。 父亲偶尔因为耳背而高声地说话,说以前的事、以前与现在相干不相干的某个场景,底气充足,情绪饱满。经过的那些结了满满的籽实的一人高的野草,也都和我一样成了忠实的听众。我注意到,这个时刻,父亲在这样的环境里的讲述,有了一种身心格外舒展的透彻光彩。 人就是这样,无论如何,只要还能在这样季节的怀抱里漫步,就很有一种自由地置身天地之间的大满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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