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葡萄画圣”苏葆桢在家中悬梁自尽,死在了自己最出名的时候。 他曾是新中国艺术专科学校校长,徐悲鸿评其才气洋溢,柳子谷称他为不可多见的天才,傅抱石说他未来可期。 可他却因为几场无妄之灾,落下终生难以痊愈的阴影,最后上吊自杀。 所有人都原谅了他,唯独他不能原谅自己,曾经洁白的灵魂受过凌辱。 1916年,苏葆桢出生在江苏宿迁。 祖父有收藏碑帖字画的喜好,苏葆桢常常拿来临摹,不知不觉把潜力挖掘出来了。 街坊邻居想要描花鞋面样、绣荷包肚兜,都会找七八岁的苏葆桢画。 苏葆桢初中师从余定栋先生,毕业举办小组画展,苏葆桢毫无意外夺得头筹,奖品是一本《书旂画集》。 这时,命运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高中毕业后,苏葆桢就地留在江苏立窑业学校,边工作边学习。 后来,抗战爆发,学校被迫内迁,苏葆桢也只得跟着到了江津。 刚好这时,徐悲鸿及国立中央大学也辗转到了重庆,新换的学校环境虽然一般,甚至是极其简陋,但教师阵容完全是重量级的。 徐悲鸿、陈之佛、傅抱石、张书旂、吴作人、谢稚柳等等都是该校的老师。 冲着这个导师阵容,苏葆桢决心考上了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国画专业。 与他一同考上的,还有日后同样也是画坛的“预备军”们:岑学恭、郭世清、梁白云、孟广涛、刘泽、苏茂邦等。 非常巧合的是,苏葆桢第一节课上的正是张书旂的花鸟画课。 张书旂虽然没有其他几位那么家喻户晓,但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是吕凤子的大弟子,他的书画不仅师承“黄筌富贵,徐熙野逸”,更对近代海派名家任伯年、潘椒石等绘画技法掌握颇深。 徐悲鸿评价他“刻意写生,自得家法,其气雄健,其笔超脱,欲与古人争一席之地”。 跟着这样的领悟型导师,苏葆桢进步突飞猛进,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离开江津后的苏葆桢,经济十分困难,要不是中央大学管饭,苏葆桢不用操心一日三餐,否则他很可能坚持不下去。 肚子不用操心,但纸笔墨颜料的开销是逃不过的。 刚开始时几个同学聚在一起,那个做点熬锅肉,这个炒些面,拿去饭堂卖,凑点零钱买纸笔颜料。 苏葆桢则是发挥特长,画了许多花鸟小品,拿到沙坪坝的裱画店去寄卖。 跟着张书旂几年,苏葆桢的画法渐渐杂糅了张书旂的清新,瓜棚豆荚、芙蓉鸳鸯、墨竹促织、菊花茸鸡、芦苇群鸭、红梅黄雀,莫不入画。 当时,有同学在教室旁边养了锦鸡、鸭子、兔子。 苏葆桢从小就爱这些小动物,常趴在笼子外观察它们的一举一动,并在画纸上重现。 苏葆桢曾向儿子苏甦讲过当年的一件趣事,有一年过年,大部分人因为战乱没法回家。 家在重庆的刘泽提来了腊肉,大家合计,宰只鸭子炖腊肉。 但大家也只敢提一嘴,因为他们都知道,苏葆桢特别宝贝这些鸡啊鸭啊,今儿宰不宰得了鸭子,还得看苏葆桢舍不舍得。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苏葆桢突然大声叹了口气说: “鸭子呀,可怜的鸭子!我本不忍心杀你,无奈过年了,大家又没有吃的,只好对不起你了!” 之后,鸭子和腊肉灵魂合一后,苏葆桢一边掉眼泪,一边往嘴里塞鸭肉,一边为鸭子的牺牲哀悼,一边感叹鸭肉好香…… 1944年毕业后,中央大学本有意留他当助教,奈何吕凤子百般邀请,希望苏葆桢能到自己的正则艺术专科学校帮忙。 一年后,苏葆桢与同学岑学恭举办联展,徐悲鸿发表文章评价: “苏君擅花鸟,才气洋溢,近教授正则艺专,与吕凤子先生砌磋,艺更大进。” 常任侠也毫不吝啬夸奖: “观葆桢之画,即如见书旂之画也,书旂所受诸弟子,以葆桢最秀出,而作画又最勤,不仅能继宗风,其将来进程实无限也。” 与张书旂、徐悲鸿并称“金陵三杰”的柳子谷更是大胆直言:当代花鸟画作学,有如此造诣者,确亦不可多见。 作为曾经教过他的老师,傅抱石的评价则带有欣慰的语气:
傅抱石上课时,常对学生说: “你们屏息静气,握紧拳头,是可以把老师们打过江去的,你们想动手么?不要于心不忍呀?” 需要敬畏老师,更需要超越老师,成为更好的老师。 新中国成立前夕,吕凤子觉得苏葆桢只是在自己的学校当个讲师,未免太过大材小用。 于是鼓励他创办私立健生艺术专科学校,苏葆桢担任校长兼讲师。 后来随着新中国成立,学校迁至北碚禅岩,改名为新中国艺术专科学校。 可惜,它的存活期只有一年多,1950年8月,新中国艺术专科学校解散。 而不遗余力地办学,苏葆桢什么好也没落着,反倒惹了一身骚,给他造成了一生不可磨灭的伤害。 当时,苏葆桢在四川璧山办学时,曾想租用当地军队空置营房,但由于多方限制,就没租成功。 然而,清算时因为这事,苏葆桢就被记上了一笔,蹲了三年大牢。 三年里,苏葆桢被派去打扫市政街道、维修城区基础设施、清理下水道,苏葆桢回忆:“北碚许多的基础建筑,我都搬石头修过……” 1954年才得以出狱。有案底的人,即便再有天赋,一辈子都得戴着无形的镣铐生活。 苏葆桢从零开始,给工艺社画竹帘、替重庆美术公司幻灯片着色,以此勉强维持生活所需。 好在希望总是会来的,1956年,为了充实高校师资队伍,周总理指示教育部在全国招聘人才。 苏葆桢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意外应聘到西南师范学院美术系任讲师。 给了他希望,苏葆桢便潜意识认为,老天看见了他的委屈,明白他的心酸,这道希望之光将会永久笼罩着他。 于是,苏葆桢开始放松下来。 过往的生活笔墨又重新回到了苏葆桢的纸上,一年四季的各色蔬果、花卉,足迹所到之处的罕见花草,无不进入他的笔下。 其中,最属葡萄苏葆桢画得最入神,素有“苏葡萄”之美名。 苏葆桢画墨葡萄用焦墨枯笔草书入画,大写意出藤蔓、枝干,显得那样苍毅、雄浑。 既充分利用生宣的浸润性能和水、墨推拒的天然效果,又运用色彩的浓淡变化,并在葡萄中间留出高光点。 这一独特创新的表现手法使他笔下的葡萄水分饱满、丰盛充盈、墨彩交辉、生动自然。 半透明的质感、光感和空间感,都在一把普通而又不普通的普通里一同展现。 然而,黑夜一到,苏葆桢才绝望发现,原来此前的风平浪静,底下全是暗流涌动。 1968年,苏葆桢再次因同样的问题二进宫,这次风暴来得更猛。 建筑社的后勤人员王先正,他儿子在西南师范读书,有一天儿子回家告诉他,这几天学校准备批斗美术老师苏葆桢。 王先正以家长的身份溜进去看,当时一间美术教室坐满了人,四个人押着苏葆桢到讲台,他胸前挂着“反动学术权威”的牌子。 学生先一齐喊口号,接着围着苏葆桢进行批斗,期间有学生情绪激动,上去给了苏葆桢两脚,按着他的头,要他低头认罪。 苏葆桢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死死挡住胸前的牌子,维护自己最后仅剩的尊严。 批斗结束后,满身伤痕的苏葆桢,一把扯掉胸前的牌子,捏着一块粉笔,在黑板上从左到右画了条直线,又在直线中间盘了个大圆圈。 高声对台下的学生说:“你们把这一条直线和这个圆圈画好了,再来批斗我!” 苏葆桢重新被押走后,有学生不服气,拿着直尺和圆规去量,竟分毫不差。 在监狱待了将近十二年,1979年63岁的苏葆桢被释放。 天亮了,可吃过两回苦的苏葆桢,却再也无法相信天会永远亮着。 哪怕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外面的世界无不在昭示着新生与生机,苏葆桢就是不可抑制地被一次次拉回痛苦回忆的漩涡里。 他喘不上气了,他每晚做梦,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人的拳头、鞭子抽在自己身上的痛感。 他感觉如果再不停止,他仅存的骨头也要被抽干,他必须主动一次,主动勇敢地反抗一次,这次必须一步到位,他必须取得永久的胜利。 于是,1990年苏葆桢在家中悬梁自尽,决绝地死在他功成名就、如日中天的时候,享年74岁。 那一刻,他不是想结束生命,他只是想结束漫长的痛苦而已。 下面是苏葆桢作品欣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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