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文字,我常引《老子》第24章“自是者不彰、自现者不明”以为诫。 我总认为,说自己“破解”、“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唯一解”、“宇宙超级无敌解读”了《道德经》的说法,都是自欺欺人,心智未成熟。 更遑论说这么一句:别人的解读都是错误的。 进一步推论:只有我的解读是正确的。 书上记载的老子赠孔子的话: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 徐复观因为评价《读通鉴论》而被熊十力痛骂: 你这个东西……任何书的内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先看出它的好的地方,却专门去挑坏的;这样读书,就是读了百部千部,你会受到书的什么益处? 历史上注解《老子》的书流传下来有几百上千种,其中解读虽然或互相矛盾,却总有非常有道理的说法。 然而,自1973年马王堆汉墓出土了帛书《老子》甲乙本之后,以及2009年北京大学入藏西汉竹书《老子》,一些“事实”而非“观点”已渐渐浮出水面。 这就意味着,很多的“解读”,都是“为了观点而解读”,而改变了《老子》原文的本意。 也有很多的解读,变成“读后感”“知音”“故事会”,这自然是为了适应通俗易懂的读者而设,自不足论。 确实也存在很多真正有水平的解读著作,可惜大都曲高和寡,已然绝版。如古棣、周英《老子通》、孙以楷《老子通论》等书,能参阅众多版本以及最重要的帛书甲乙本,得出较为中肯的结论。 但如标题说,几乎所有的道德经解读,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似乎有点过分了。 如何界定是正确还是错误?唯一的方法,即确定“事实错误”,也就是,必须通过“实事求是”的态度,才能得出结论,是事实,即是事实,不是事实,即不是事实。 第一类错误: 将“道”“德”等关键字变成一种图腾,变成一个黑盒,即无法“精确定义”,导致“确定性的丧失”。 中国传统文化的症结即在于此:精确性的不足。 李约瑟问:为什么中国古代没有诞生科学技术革命? 实际上,科学的底层逻辑也就是定性、定量。虽然古代中国也不乏对圆周率、勾股定理的发现,天文历法也遥遥领先,但自始至终没有称为社会的主流思想,只处于思想的边角料。 例如,儒家思想中对于“仁”的定义,在《论语》一书当中,不少于20种。 缺乏“定义的精确”,于是关键的概念变成了“黑盒”,进一步变成了“图腾”,从而产生了各种各样的“黑话”。 第二类错误: 忽略出土古本的真实性与重要程度。 出土古本包括马王堆帛书甲乙本、郭店楚简本、北大汉简本,这些古本都是未经随意修改,甚至其本身就反映出历代传抄过程中的改动。 在古本出土之后,仍然我行我素,绕过古本,说“通行本已经流传了上千年,不可偏废”,这样的态度不过反映出一个事实: 这人所重视的,是哲学史,而非哲学本身。因为上千年的《老子》注解,确实形成了事实上的“老学史”。然而:“老学史”并不是“老学”本身。 在错误的文本基础上,就会产生错误的理解。这种情况是必然发生的。 我们这一代人,是在“火箭数据点错了一个小数点,导致发射失败损失惨重”的教育当中走过来的。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老子》通篇仅仅五千多个字,任何一处的变动,都值得思考所造成的歧义与误解。 而恰恰是这些出土古本,早于通行本400年。 400年是什么概念,很多人觉得没什么。不过就是现在往回数,《大明王朝1566》与今天的时间差而已。 第三类错误: 偏执于“81”的分章。 也正是“81”这个分章定式,导致很多文本,最后还是回到通行本上面去。 分章并非原本所有,这是历代许多学者都提出过的结论。 而马王堆帛书本验证了这一点。 北大汉简本,分《老子》为77章。 元代的吴澄也提出过这“81”章的分章,将很多应该合并的章节断开了,而很多应该拆分的章节,却没有拆分。因而吴澄分《老子》为68章,清代的魏源也同样分为68章。 所以说“81”并不是一个牢不可破的数字。 相反,由于这个分章的存在,导致“文义”的断开,也就是很多应该联系起来一起看的章节,变成各自为解的“短篇”。 最终也导致“见树不见林”的现象,也就是解读完一章,而下一章又说的是另外的事情。 因此,这也影响了对《老子》一书体裁的判断,甚至认为此书只不过是一些细碎的“格言”,像《论语》那样的语录而已。 此即似是而非。 众多学者已经发现,《老子》全书贯穿了“用韵”这个现象,也就是说在写作的过程中,其风格是相当统一的。(《老子古今》刘笑敢) 也有人发现了书中一些章节连在一起是一个整体,如曹峰《老子第“三十九章”新研》。 我们完全可以抛弃原有的分章,只将分章序号当做一个标记点即可。同时也没有必要去重新创造出新的序号。 第四类错误: 以为原文是错乱的。试图打乱原文顺序,组织出新的文本顺序。 刘笑敢在《道德经智慧100讲》当中说,目前马王堆帛书以及北大汉简都已摆在眼前,那么说明古本的这些顺序都是有事实来源的,不接受任何新的打散重组。 特别是,帛书甲、乙本反映出一个事实,即是乙本不直接抄自甲本。 也就是极大概率上,帛书乙本和甲本是相对独立地抄写,乙本完全没有照着甲本抄,而是独立抄写。 那么就说明帛书两个版本,这前面一定还有至少一个统一的版本。 而帛书甲乙本又相当之古早,帛书甲本完全以秦隶书字形抄写,不避讳刘邦。从“系谱”上来看,帛书甲本可谓“祖中之祖”。 当然,我们也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怀疑:郭店楚简的面貌即是文本顺序散乱的面貌,则帛书本是以类似郭店简的“散乱源”而组织起来的“帛书顺序”。 这个结论可以是合理的,即认为郭店楚简是最源头的版本,而经过某些人组织而形成帛书版本的文字组织形式。 但即使是这样,则帛书本的地位更加坚固:帛书版距离郭店简的时间并不远,甚至不足100年(郭店楚简约公元前300年,而刘邦称帝在前202年)。 以此推论,在不足100年的时间里,形成了帛书版这个固定的《老子》形式。则这种形式,是有其内在的逻辑的。 比如说,《韩非子·解老》为什么就是以“上德不德”开始解读的?也就意味着,在韩非子那个时代,“上德不德”就已然是处于《老子》书开篇的位置。 第五类错误: 不重视帛书本的文字顺序。 特别是,帛书版的文字顺序,在北大汉简本这里已经变动了。北大本即是与通行本相同的文字顺序。 而帛书版在“文字顺序”上的明显不同,如下(以章序号表示): ①第41章位于第40章之前(“上士闻道”在“反也者道之动也”之前) ②第80章+第81章位于第67章之前(小邦寡民位于“天下皆谓我大”之前),此较为费解,且第79章变成了事实上的“德篇结尾”。 ③第24章位于第22章之前(“炊者不立”位于“曲则全”之前) 总共即此3处变动。其中①和③经过一些学者研究认为,其逻辑顺序优于通行本(见《古简新知》福田哲之的文章)。 虽然②的变动较为费解,但反过来看第79章,则发现第79章与开篇第38章是首尾呼应的关系。 所以,其实帛书版的文字顺序很可能即是原原本本的原版,而经过皇家、官方的一系列操作,最终调动变成类似北大汉简本这样的结构。 从文义、逻辑顺序上来看,马王堆帛书版存在事实上的合理性。 那么,大致说了这5种错误,则什么才是正确的? 简单地说,反过来执行即正确: 1,将“道”“德”视为图腾、黑盒,则用“精确定义”来解决这些概念。 2,认为出土古本充满了错别字,则只需要将错别字改过来就是了。 3,偏执于“81”这个分章数字,则取消分章,另寻合理的结构。 4,以为原文是错乱的,则以帛书本文本顺序为合理。 5,不重视帛书文本顺序,同4。 所以呢? 最终还是我之前反复强调的: 《老子》一书是“经解”体裁,而非“章句”体裁; 用“三观猜想”解决“道”“德”的定义问题,“道”是“客观”、“德”是“主观”。 联系“经解”体裁、“三观猜想”,发现《老子》书中别有洞天,即上下篇其实是“珠联璧合”的孪生结构。 也就是之前发布的这张思维导图: 当然,在这张图片中,“经解”还没有进一步的体现出来。 我进一步地制作成“串珠”式的圆环图,这才是最终体现结构的一张图。 “经解体裁”:老子《道德经》全篇的理论体系——《老子》一书不分为8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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