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成书时间 《滇系》一书,是师范担任望江县令时在望江县编纂的。《滇系·例言十二则》有具体说明:“肇始于丙寅季夏,告成于丁卯季冬。”【(清)师范:《滇系》第一册《滇系·凡例》,第6页a面(简写为6a,下同。本书每页分ab两面),嘉庆庚午年(1810年)刻本。下引文字出自此文者直接标注页码。】此书于丙寅年(1806年)夏五月开始编纂,丁卯年(1807年)冬十一月初步完成全书体例等。后不断补充完善,直到庚午年(1810年)十月才全面结束。【从文中师范对有关文章所写评语时间看,师范一直在做补充完善工作,直到庚午年(1810年)年底才全面结束。师范在《学校考》后写道:“全系告成,四年积劳,今喜得释,然须已渐白,目已渐昏,投溷覆瓿,吾惟听之。若谓以乡人说乡事,尚非越俎,区区之心,或可告无罪于桑梓也。”(《滇系》,嘉庆庚午刻本,第八册《人物》,73b)《山川系》收录清朝全祖望《昆明池考》一文,后有师范评语,结尾写道:“庚午十月病起记。”(第七册《山川》,下76a)此评语写于庚午年(1810年)十月,为《滇系》中最晚时间记述。】“门分十二类,文成百廿万言”【(清)师范:《《滇系》告成,恭祭仓神祝辞》,《二余堂文稿》卷六,53b,云南丛书处辑刻。】,此书分十二部类,共一百二十万字左右【关于《滇系》一书的字数,后人记述多有所误,《弥渡县志》有两处记载,《概述》中有:“乾隆甲午科(1774年)亚元师范,官安徽望江县令,清正刚廉,著书数十种,所编《滇系》一书,洋洋四十余万言。”(该书第3页)在第十八卷《人物志》的师范传记中写道:“编著成《滇系》一书,计四十册,约四十五万字……”(763页)《滇系》全书共120万字左右。】。师范能在四年多时间全面完成此书的编纂工作,他谦虚地陈述编纂情况是“况搜辑之末,非同自撰”(6a),仅是搜集资料、编辑整理,而非重新撰写。师范在“凡例”中写道:“三十载琅嬛启秘,八万里宛委探奇。”(7a)师范三十多年来一直关注云南地方历史,搜集有关书籍,在一生漫游中行走八万里路,记述有关途程。由于他平时极为关注各地历史,数十年来潜心搜集并有所思考,故能在较短时间完成此书的编纂。 师范编纂此书,“共阅书四百余种,其专为滇作者。除旧志、新志、志草,及各府州县并诸志外,尚二十余部。惟得《蛮书》于倪迂存进士模、《滇书》于檀吉夫选贡沐清。良友之谊,确不敢忘。余皆架上所藏者”(6a-b)。此书采集图书四百余种,其中三百八十种是关于云南各种历史情况的专门性著作,有新、旧志书,尚未勘定的志书,以及各府、州(县)的志书等,其余二十余部为其中有关于云南记述的综合性书籍,如(新、旧)《唐书》等等。这些书籍除两部外,其余都是师范书架上所存之书。师范编纂此书时,滁州人张葆光明经、石屏人董光汾上舍等十九人参与抄录、绘图、校对等(凡例8a~b)。 (二)编纂目的 关于编纂《滇系》的原因及目的,师范在《滇系·自序》中有具体阐述。可归纳为如下几点: 第一,云南虽地处偏远,但对国家稳定、发展等都会产生影响,且云南归于大一统的中华帝国才几百年,朝廷必须意识到云南对于全国的重要性。序言开头部分有较为细致的阐述:“滇之视天下,特身之一踝一拇耳,筋骨坚定,血脉贯输,则动止疾徐胥任其意之所使。苟病,拘结患膇肿,固非同心腹腰膂之有关性命,而七尺之躯,难免残废。此其轻重从可知矣。”【(清)师范:《滇系》第一册《滇系·自序》,1a,嘉庆庚午年(1810)刻本。《二余堂文稿》卷五收录此文,个别词句有出入,今以刻本为准。下引文字出自此文者直接标注页码。】师范以人身体各部位为譬喻,指出云南虽不是重要部位,但即使只是手指、脚趾,对整个身体而言仍十分重要。如果它出了问题,整个身体也就残废了。然后以人为譬喻,说明云南归于中华大家庭的历史:“夫滇胎于皇初,萌拆于三代,立于秦,步于汉,蹒跚于魏晋南北朝,间翔于唐,而旋痹终痹于五季与宋;苏于元,趋于明,而极舞蹈之节于我国家。”(1a~b)指出云南在南诏、大理国时期脱离于中央王朝的情况,是师范正统历史观的具体表现,但也说明了云南的特殊情况。 第二,由于云南地处偏远,与内陆相比,情况特殊,因此朝廷、官员在治理云南时,必须了解云南的历史、自然状况、民族构成、人口状况等,采取有效的治理之策,而不是以高压手段来治理。序言中写道:“滇究属西南之一隅,石田鸟道,岁入县官,租不敌中州一巨郡。况士无二酉之藏,农无百亩之粪,工无般锤之能,贾无舟车之便。所利惟厂与井,而无籍之徒借以衣食者,日不减二十万口。倘综理失策,辄窜据幽阻,相煽构祸。”(2b~3a)指出云南的落后状况:财政收入较少,不如中原地区的一个大郡;文化藏书稀少、农业生产落后、手工业欠发达、交通不便。唯一有优势的是铜矿和盐井,而这些地方所用的各种劳动力每天不少于二十万人,是那些无业之民的衣食所靠。因此希望当政者认真治理,否则,一旦失误,可能引发动荡。朝廷、官府所制定的各种制度“约束维持之密,典章法度之隆……匪独轶元,实跨明而过之”(3b)。指出当时的各种管理措施已非常完备、严密,超过明朝。这些治理之策是否有效?师范认为云南有特殊的地理环境:“第其境西逼缅甸,南连交趾,北通蒙番,仅凭东面远达京师。”(3b)所以可能并不十分有效,须有所调整:“要在当事者饬纪纲,除梦绕,以勤宣德教。”希望管理者调整那些烦琐无用的政策,针对云南特点,多加以宣传教化,而不是采用高压政策,“小有弗恭,立见漂灭”,那是不合适的。书中大量选录历史上治理云南最为有效官员的治理事迹、治理之策,写道:“且取赛典赤(元咸阳王瞻思丁)、沐黔宁(明昭靖王英),暨昭代之蔡(绥远将军毓荣)、王(制军继文)、石(抚军文晟)、范(大司马承勋)、鄂(相国尔泰)、杨(大宗伯名时)、高(大司寇其倬)、尹(相国继善)、张(东阁允随)、傅(相国忠勇公恒)、阿(相国英勇公桂)、书(协揆麟)之遗绩,而重敷之。”(3b~4a)让后人能有所借鉴,为云南的安定、发展做出贡献。 第三,人们阅读此书能有所收获。云南本地百姓须能从国家大局出发,努力发展生产;在云南做官的官员能从中读出治理云南的各种方法,而非照搬治理中原的方法。这样就能让地方稳定、发展。序言最后写道:“生滇者观之,当兴经纶雷雨之思;吏滇者观之,当深桑土绸缪之计。遂为之捐廉付梓,广其传布,果于令天子宁边绥远、阜物化民之政,少有所裨。则以滇为股肱,可也;即以滇为肘腋,亦可也。滇之福,何莫非天下之福哉!”(4a~b)只要云南物阜民安、天下太平、百姓幸福,就是云南的福气,也是国家的福气。《滇系》一书的编纂,其宗旨乃在于如何有效管理云南,使管理者和当地百姓都能获得最大的收获,而不是其他。 《滇系》的编辑方式围绕编纂目的展开,采用传统的志书类方式,分列十二部类。但师范对每个部类并未撰写古今情况,而是将相关文献编入其中,有的作简要评说,有的为师范自己撰写、阐述观点,希望能对后人有所启发。“有图有表,间缀数语于篇末,名之曰《滇系》。”(2b)形成特有的编辑体例,将此书命名为《滇系》。称为《滇系》的原因是:“窃尝念日月星辰系于天,鸟兽草木系于地,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伦系于人,耳目口鼻系于面,喜怒哀乐系于情,金石丝竹匏土革木系于音,以奕系秋,以丸系僚,凡类此者,其所系殆无穷也。书之系滇,亦犹是。”(2b)师范用类比方式,阐述系联情况,通过一个主题将相关内容编入其中,使彼此之间有所系联,人们阅读时可从中选择,获取所需信息。因此这是一部重要的历史资料汇编的著作,在汇编中加上师范的论述,以体现师范的历史观。 师范在《例言十二则》中对《滇系》十二系编排顺序有具体说明:“古帝王体国经墅,画井分疆,则疆域其首重矣。有土必有官,有官必有事,继之以职官,即继之以事略。礼乐兵刑,非财不立,衣食养育,非财不成,财产宜次之。财产出于山川,钟为人物,二者称次之。此则前六系之意也。”【(清)师范:《滇系》第一册《滇系·凡例》,1a,嘉庆庚午年(1810年)刻本。下引文字出自此文者直接标注页码。】指出前六系的内在事理关系、云南概括性的特点,让人们读后对云南有总体把握。对后六系的编辑,由于内容宏富,师范进一步阐述道:“或谓滇无典可考,兹取经史子集之最著者,汇为八册,一洗斯谬。典故以典,艺文则以文,他省四之,本省六之。重其文犹重其人,间有未协,少为更正。敢持鲰生之秃管,拟作往哲之诤臣。土司、属夷,为滇所独,分如眉列,合荅蝉联。旅涂(按:即'途’)虽无干于政绩,近边关隘防,守者或知依据。采诸系所遗,收入杂载,奇思异采,亦可开颜,曲说村谈,等之自郐。此又后六系之意也。”(1b~2a),师范着重阐述“典故”“艺文”两系,共有二十六册,占全书三分之二,师范主要突出其作为云南特有典故、文化的重要性,以纠正人们对云南所存的“滇无典可考”的偏见。这两系对人们进一步深入了解云南奠定了深厚基础,是将云南悠久历史、灿烂文化系统化的尝试,且师范在收录文献时“他省四之,本省六之”,广泛收集,而不是偏重于本省,在地方性中强化了国家意识。在内容上,“重其文犹重其人”,既重视文章,也重视人品、人格,这对于云南的建设是有价值的。然后说明了收录“土司、属夷”两系,为云南所特有,强调其地方性特征。“旅途系”则强调其道路的重要性。“杂载系”则通过生动有趣的记述让人们对云南有质感性的了解。在以上对“十二系”的简要介绍中,可看出师范在编纂时达到了以上编写目的,是成功的。 《滇系》一书在编纂体例、史料保存和筛选、历史事件的评价、对当时社会状况的分析和建议等方面都有自身特点,有较高的史学价值。姚鼐在写于戊辰年(1808年)冬的序言中给予极高评价:“撰论古今之是非,综核形势之利病,兼采文物,博考故实,此史氏一家之美。”【(清)姚鼐:《滇系·姚序》卷一,4a,嘉庆庚午年(1810年)刻本。】认为师范在对历史事件的选取、评价、分析社会现实方面有历史之高度,有史家评说的特点。现从四个方面做简要评述: 第一,在编纂体例上,形成了简明而成系统的资料辑录式史书,而非泛览式史书,这为后人编纂此类史书开了先河。师范编纂完成《滇系》后,将此书邮寄京城,请曾担任云南布政使,后又任两江总督、经筵讲官、太子少保、体仁阁大学士、户部尚书的费淳撰写序言。费淳因曾担任云南布政使多年,对云南情况较为熟悉,是师范任剑川州训导的推荐者。费淳在序言中指出“是书纲举目张,简而得要”【(清)费淳:《滇系·费序》第一册,4b,嘉庆庚午年(1810年)刻本。此序写于庚午年(1810年)三月。下引文字出自此文者直接标注页码。】,然后进一步从编辑体例上加以肯定,认为:“其首志疆域、辨职官,非若《广志》、《南中志》之仅夸方物也。其次刊典故、征艺文,非若《黔书》、《闽小纪》之不加区别也。以'系’命名,汇册四十,持论确而取义精。”【《广志》,晋郭义恭编纂,为博物志书籍。《南中志》,附于常璩编纂的《华阳国志》卷四中。《黔书》(二卷),清田雯(1635—1704年)撰,为作者在贵州任巡抚时考察当地社会,记录贵州苗族及其他少数民族风俗习惯、服饰、舞蹈等。《闽小纪》(三卷),明末清初人周亮工(1612—1672年)撰,为作者在福建任布政使时所写,记述福建风土人情、物产习俗以及人文景观等。】(4a~b)通过同其他志书作比较,指出师范《滇系》在编辑体例上的特点:顺次逐一展开,相互联系。认为持论确切,取义精当。这是较高的评价。他进一步指出,当时“《云南通志》迄今虽未增修,而得是编,以补多年之阙略,洵足备参稽而垂久远”(5a~b)。说明此书的传世价值,可补充当时《云南通志》尚未编写的不足,为后人编纂史书奠定了基础。王崧于道光十一年(1831年)编纂成《云南备征志》,在体例上对《滇系》有所借鉴,该书中的历代史料根据编年先后,分不同部类辑录,且史料多与《滇系》所辑录相关史料同,并将师范《滇系》中的《事略系》全文收录为第二十一卷。 第二,《滇系》在对历史事件的筛选、评价上有其独到见解,体现了师范宏远、开阔的历史观。如师范在摘录诸葛元声《滇史》后评道:“皮逻阁计并五诏,惟此备述其始末,较别传独详,盖本之《南诏通纪》耳。今思其故,王昱即己得贿,苟奏而不许,皮逻阁虽狡,曷敢有越厥志哉!大抵国家之于边隅,势分则弱而易制,势合则蔓而难图。手利器而授之以柄,伤人之患在所不免。惜唐臣竟无谏沮者。”【(清)师范:《滇系》第九册《典故》一,61a,嘉庆庚午年(1810年)刻本。引文中有的句子与《二余堂文稿》(卷五)所收篇目不同。本部分所引文字与《二余堂文稿》有出入的,皆以《滇系》为准。】师范的评语从国家统一角度分析历史,指出皮逻阁建立南诏的原因,唐王朝忽视地方势力强大而带来危险,同时也指出唐王朝由于官员腐败而引发的严重后果;提出极有价值的治理边疆对策:“大抵国家之于边隅,势分则弱而易制,势合则蔓而难图。”须强化中央王朝政权力量,限制地方政权,因为地方政权可能因实力过大而有谋叛之心。虽然是较常见观点,但是从南诏与唐王朝分裂的数百年历史中阐述,极有说服力。师范在《节删〈旧唐书·云南安抚使韦皋传》》后对以上问题进一步说明:“或谓韦抚南诏,遂启酋龙之祸,而唐迄于亡。呜呼,何遽至是耶?使继皋者,善于驾驭,酋龙虽狡,亦难为患。如必以开边为生事,则南北宋之割地纳币,称侄称臣,何以至于破灭乎?”【(清)师范:《滇系》第十四册《典故》六,16b,嘉庆庚午年(1810年)刻本。】评论中对韦皋对唐王朝开边拓土、开发西南边疆的贡献给予肯定,否定那些批评韦皋的言论,认为主要是后继者未能采取有效对策,而致使南诏实力发展过快。再用对比方式,指出两宋软弱政策也带来宋朝灭亡。继续强化中央王朝的权威,这对边疆稳定是非常重要的。 师范在《节删〈明史·云南世守平西侯追赠黔宁王沐英传》》后发表极有价值的评论。这段话语集中体现师范对云南与中原王朝关系的理解。此段文字较为重要,全文引录: 师范曰:沐氏镇云南,直与明祚相终始,三代以下所鲜见也。迄今已百五十年矣,而滇中土人犹自慑其余威,引为口实。传世十四而天波以走死,母、妻与妾咸殉。昭靖之泽远哉。 按滇于夏、商、周已入版图,沿汉及唐,咸为置吏,虽蒙、段窃壤,时通中国。迨元世祖三路并进,取大理为伐宋先声。旋命梁、段分治,开辟之广,迥越前代。特设南选以待士,王子充寓滇,逆旅、主人亦知向学,其规模尚有可想者。自傅、蓝、沐三将军临之以武,胥元之遗黎,而荡涤之,不以为光复旧物,而以为手破天荒。在官之典册,在野之简编,全付之一烬。既奏迁富民以实滇,于是滇之土著皆曰:我来自江南,我来自南京。考公孙述时,牂牁大姓龙、傅、尹、董,与功曹谢暹保境,由番禺江贡世祖于河北。武侯定南中,配焦雍、娄囊、孟量、毛李为五都尉,南人有四姓五子之称。皮逻阁建十賧,以张、王、李、赵、杨、周、高、段、何、苏、龚、尹十二姓居之。袁滋过河东州(原注:即今赵州),谓村邑连薨,沟塍弥望,大族有王、杨、赵、李四姓。乃遥遥华胄,半失本源,而甘以他产为词,是皆沐氏之余威,有以慑之也。杨用修谓:“驯鳞介而衣裳,列箐落而郡县。”顾亭林谓:“化鸡犬为鹿鹤,变恶浊为清凉。”驷不及舌,无乃言过其实欤?汉武帝徙瓯闽之人而墟其地,吴诸葛恪始开山越,今皆为名郡。滇讵不若哉!予晋人而籍滇已十三世,故为之论云。嘉庆庚午大署后八日,补书于吉水镇寓馆。【(清)师范:《滇系》第十四册《典故》六,31b~32b,嘉庆庚午年(1810年)刻本。】 该段文字阐述师范对明王朝有关云南边疆政策的评价。首先结合所引《沐英传》中的有关内容,指出沐氏治理云南一事,对末代沐氏对明王朝的忠诚高度赞扬。后面部分是对云南历史的简要概括,简练而有说服力,体现师范的历史观:首先明确云南早在夏朝即已纳入中国版图,延续至唐朝,虽由蒙氏建立南诏国、段氏建立大理国,也未与中央王朝完全割裂。然后突出元朝对云南的治理极为成功,对云南疆土的拓展大大超越唐及以前,这其实与南诏、大理国时期的开拓疆土密切相关。指出元朝在云南的管理是有效的,赛典赤任云南平章政事对云南发展贡献极大,系统的儒学教育得以发展。明朝初年,对明朝推翻元朝在云南统治者之后的做法有否定性评价,主要是明军将领对“元之遗黎,而荡涤之”,采用严酷政策,并在云南毁灭性焚书,“在官之典册,在野之简编,全付之一烬”,其目的是让当时云南人不了解自己的过去,去除其恢复之心,以文化毁灭斩断云南人对过去历史的认可。再采用大规模移民政策充实云南各地,原土著之人不得不改换其家族起源,遂纷纷自称“我来自江南,我来自南京”等。这对云南文化是又一严重摧残,“皆沐氏之余威”。 师范通过云南土著姓氏的考证,从西汉时的公孙述,到诸葛亮平定云南时的云南大姓,再到皮逻阁所任用的南诏少数民族官员姓氏等,虽然看似与中原不同,但是师范认为是“遥遥华胄”,即是古代汉族先民在云南的子遗,是华夏祖先的后人。师范的这一论述有其合理性,指出古代云南少数民族是当地土著民族与中原华夏民族的融合。目前有关考古发掘、民族迁徙、神话故事传说、DNA族源鉴定等研究几乎都支持这一结论。师范其实要强调的是边疆云南与中原文化的固有联系,强化其民族统一的历史观。因此,对杨慎、顾炎武两人的观点—认为云南是蛮族,明朝以前与中原文化缺少联系,明朝才使云南人进一步开化,与中原关系密切——进行了否定。师范认为这是“驷不及舌”“言过其实”的。这个评价极有道理,指出云南虽有特殊性,但将早期云南置于华夏文化圈外是不当的。然后引用汉武帝迁徙政策等带来的繁荣,给予肯定。 师范也认为江南人口的大量迁入对云南的发展是有利的,但不能忘记当地百姓与华夏文化的密切关系。师范在节删《元史·云南行省赡思丁传》后写道:“仁爱之所孚,宁得以时代间哉!滇之妇孺走卒无不知有赛典赤者。公盖慈祥恻怛人也。”【(清)师范:《滇系》第十四册《典故》六,20a,嘉庆庚午年(1810年)刻本。下引文字出自此册者直接标注页码。】高度赞扬元朝云南行省第一位平章政事。然后再引用历史,讲述忽必烈平定大理国的情景:“世祖拟王皇子于滇,有阻之者。帝曰:'云南,朕所亲临,颇爱其风土,非天命有归思于此,请分器焉。’帝之垂念云南笃矣……先是,兵薄大理时,高泰祥逆命,世祖欲屠之。姚枢、刘秉忠、张文谦力谏;复因夜宴,枢陈宋太祖遣曹彬下南唐,不杀一人,市不易肆。明日,世祖据鞍呼曰:'汝昨夕言曹彬不杀事,吾能为之,吾能为之。’枢马上贺曰:'圣人之心仁明如此,生民之幸,有国之福也。’既克大理,命枢裂帛为旗,书止杀之令,分号街陌,由是士民得相完聚。”(21a~b)此段叙述元世祖忽必烈任命赡思丁到云南任平章政事的历史,然后回溯平定大理的情况,元军对那些敢于反抗之地,皆以取胜后“屠城”的严酷方式镇压各地反抗者,而文中引述历史,指出元世祖忽必烈未在大理城下屠城之令,采纳大臣合理建议,改变了大理历史,也改变了元军形象,突出元朝对云南的仁慈政策,在与明朝的对比中委婉批评明朝的一些做法。以上分析可看出师范的重要历史观:对边疆地区的管理,须有仁慈、爱民之心。 师范在所收录的《明史·三保太监郑和传》后写有简短评语,对郑和及其当时明代历史有精要评价:“明祖之禁宦官,可谓严矣,而永乐即违之。汪直、王振、刘瑾祸连朝野,至魏忠贤为已极。庄烈帝手除元恶,乃复寄心腹于高起潜、卢九德等。呜呼,果何见而然哉!郑和之著称,亦在永乐时,想其饬朦幢、耀组练,日驰逐于惊涛巨浪之上,遂使炎洲涨海袭冠带者三十余国,功业之盛,虽班超、傅介子不足奇也。盖宇内山水,半发源于滇,如木有根干,故其钟之于人,率多纯笃而挺拔,中涓犹铮铮。若是,况俨然须眉者,而孰肯以脂韦自甘乎?”【(清)师范:《滇系》第十五册《典故》七,52b,嘉庆庚午年(1810年)刻本。下引文字出自此册者直接标注页码。】首先从明朝历史出发探讨明朝灾祸,虽明太祖朱元璋对宦官严加限制,可明朝又是宦官专权最为严重的朝代,明朝毁于宦官专权之手。作者以此点而突出历史人物——郑和。郑和虽然为宦官,但是取得了伟大成就,使三十多个海外小国到明朝朝贡,其功绩超过班超出使西域、傅介子出使大宛等。在以上对比中,师范指出郑和的成就与云南的山水相关,是云南山水养育出无数像郑和一样“纯笃而挺拔,中涓犹铮铮”的优秀云南人。这一短评表现了师范热爱家乡、为身为云南人而自豪的情感,云南虽然地处偏远,但是自有其不朽之价值。 在《明史·工科右给事中王元瀚传》后师范写有评论,揭示明朝灭亡原因,富有远见:“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天启;天启亦不尽亡于天启,而实亡于万历。夫以人主日事静,摄乃至二十余年之久,虽百乘之家,立见消灭矣,况天子乎?矿税之苛、采办之横、边防之坏、内政之淆,未有甚于此时者。伯举以晁、贾之笔,抒龙、比之忠,疏凡数十上,今按其语,即中主以下亦不能堪,而皆留中不报……予读伯举传,亦欲作此论。盖自江陵既籍,申时行、王锡爵等俱以调停,将顺为衣钵,明则避嫌疑,阴实肆操纵,遂使天末孤臣长恸而出国门。呜呼,是谁之咎欤?是谁之咎欤?”(26a~b)开头即扼要提出观点,层层深入指出明朝灭亡之根源在万历年间,以历史眼光指出明朝在一百多年前即埋下祸根,极有见地。万历皇帝无所作为,让大臣代行君事,致使明朝“矿税之苛、采办之横、边防之坏、内政之淆”空前绝后,王元翰数十次忠诚上书仍无所作用,进一步指出万历时张居正虽行调整,但终究陈陈相因,官员行事乃“明则避嫌疑,阴实肆操纵”,并无实质性变化,因此导致明王朝最终灭亡。师范写此文,意在警醒统治者,不能只顾眼前利益,朝廷需为王朝的兴盛有长远打算,不能如明朝搜刮百姓,政策混乱。师范的历史论述大都从宏观、长远角度展开讨论,多为深入思考之观点,且对社会的发展有积极作用。 第三,《滇系》对当时社会状况有所分析,并提出富有建设性的建议和看法。师范在收录清朝前期的两篇有关云南告示《杨名时饬定夫徭示》《永禁加煎压散示》【杨名时(1661—1737年),字宾实,号凝斋,江南江阴人。康熙辛未(1691年)进士,礼部尚书,谥文定。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任云南巡抚。】时,发表了有针对性的评论:“滇之累,盐为重,徭次之。两示后帖然者四十余年。乙酉,军兴山僻,愚氓皆踊跃趋赴,其状若可悯,而其心则甚安,盖休养既裕,亦无不知奉上之道宜尔也。缅已请抚,犹谓驻防未撤,例无所减,民稍稍不支,而无良之徒复进以加、煎、压、消之说,诛求搜剔,盐之患,遂甚于寇。丁巳春,酿成大变,于是军民交困矣;己未十月初,颐园先生出抚始定,民运民消之局而于一切。夫马亦以职之崇卑,事之缓急,勒有实额。盖杨公则缨冠止斗,变在将发之时;而初公则拔釜抽薪,变当已发之后。呜呼,滇之人,亦王人耳。土地瘠薄,输转艰难,而征税之纷繁、供应之冗杂、胥役之苛饶、将弁之搀越,有求于他省之十一而不可得者。夫饮冰茹蘖,固难遍责之当道,然于水深火烈之中,略寓恻怛慈祥之意,吾不能不于后之君子有深望焉。”【(清)师范:《滇系》第十八册《艺文》三,79a~b,嘉庆庚午年(1810年)刻本。】此评论针对所收录的两篇告示做出分析,指出当时云南存在的两大社会问题:盐税和徭役。杨公告示发布已四十多年,云南境内相对平静,百姓安居乐业。可到乙酉年(1765年)却发生变化,到丁巳年(1797年)酿成大乱。原因在于云南“军民交困”,当时官员未处理好相应关系,己未年(1799年)初彭龄新任巡抚后,采取积极措施,发布告示,减免相关盐税、徭役,云南始得安定,指出治理政策的合理性。他进一步阐述云南土地贫瘠、运输困难,可是各种税收、进贡、徭役繁多,加之将士中饱私囊,使百姓“饮冰茹蘖”,处于“水深火烈之中”。因此,作者通过收录这两篇告示,让在云南做官的官员们能心怀“恻怛慈祥之意”,使百姓过上太平日子,这是对国家的贡献。此文有浓烈的民本思想,多从百姓角度考虑,也从治理者角度分析,文章极有说服力,且切中云南时弊,是极有见地的实证性评论作品。由于师范编辑、议论时强调其所具有的社会价值,书刊刻问世后,流传较广。师范在《滇系》中所撰写文章《滇南经费略论》《滇省利弊》《论钱法》《缅事述略》《征安南纪略》《金沙江议》等收入道光六年(1826年)由贺长龄、魏源编辑的大型文集《皇朝经世文编》【《皇朝经世文编》:成书于道光六年(1826年),次年刊行,凡120卷,文章2236篇。分为学术、治体、吏政、户政、礼政、兵政、刑政、工政八类,类下又分子目。选辑清初至道光前官方文书、专著、述论、奏疏、书札等文献,入选作品反映了清代前期和中期部分学者和官吏的“经世致用”思想及改革图治的愿望。】,对社会国家的治理有积极作用。 第四,《滇系》一书,绝大多数为师范选辑前人史书、作品及当时人有价值的作品编纂而成。这些作品绝大多数在其他文献中有保留。但有的文章由于时代变化,在后世未能保存下来,由于有师范《滇系》的收录,有的作品得以完整保留。在史料保存上有其极重要价值,如明朝何邦渐的著名长篇论文《圣庙宜仍旧祀像论》、袁枚为彭翥所写小传、彭翥的书信、龚锡瑞等人的评论文字,等等。这些资料的保存,对了解当时的社会情状是有价值的。 清代著名学者、思想家洪亮吉在序言中对《滇系》一书有全面评价,指出:“考古证今,由近溯远,其陈列利弊,搜罗隐显,三边之界画,廿郡之形胜,以迄居中驭外之规,自上达下之势,言言可垂之久远,事事冀见之施行。非生长其地,熟其山川井邑,而又通达世务,周知治术者,能若是乎?”【(清)洪亮吉:《滇系·洪序》,卷一,1b~2a,嘉庆庚午年(1810年)刻本。】此段评论文字指出师范编纂过程的考订特点,对云南形胜、划界等有细致说明,有高超的史料编辑的驾驭能力,为后人了解云南,特别是为官者了解云南有极大帮助。洪亮吉的评价是合理的。赵藩编辑完师范《二余堂文稿》后对师范再作总体评价:“先生天赋异秉,好学不倦,足迹几遍国中。而于滇云文献掌故,网罗大备,言之如数家珍。所谓《滇系》一书,诚史氏之外编,一方之实录也。其于学无所不窥,故于文无所不能。析理也精,纪事也核,致用也切实,敷情也挚婉。”【赵藩:《二余堂文稿序》,见龙云、卢汉修,李春龙、王珏点校:《新纂云南通志》第四册,393页,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指出师范《滇系》在云南历史、社会上之巨大贡献,在历史分析、评价中的锐利眼光等。这些评价是极为合理的。 选自《大理民族文化研究论丛》第六辑,民族出版社,2016年,第521-542页。 作者简介:周锦国,大理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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