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宏 我的姑姑是中国标本式的农妇。 她善良、勤勉又隐忍。像大多数那个时代的女性一样,她在好儿媳、好妻子、好母亲、好祖母的身份里尽职尽责地走完她的一生。 听父亲说,姑姑年轻时长得很好看,还特别爱干净。但在我对她有记忆起,她就是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妇了。她的背驼得特别厉害,就像背上终年耸着一个小山丘,这个小山丘一直那么压着她,压着她,每次和人说话尽管拗着头,背还是驮着。我一直疑惑,什么样的重压把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少女压成这么一个终年佝偻的老妇。唯一遗留她迟暮的美貌的是她白皙的皮肤,脸上尽管布满深深的皱纹,但却没有一点老年斑,白白净净,一笑起来,慈眉善目。记忆中,姑姑总是穿着白色的确良衣服,洗得很干净,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清清爽爽,丝毫闻不到农村老人身上那种腐朽的气息。 姑姑有三个儿女,按照农村的风俗,她和儿子、儿媳住一起。表哥和表嫂在当地的村小当教师,上班时要经过一段田间小路。春末夏初,荒草稍长一些,姑姑就会踏着露水,拿着镰刀砍倒那些杂草,再用锄子把路面整理得平平整整。我想,那条阡陌一定深深烙印在表哥和表嫂的记忆里,或许还无数次走进他们的午夜梦回中,因为那是一个最平凡的农妇,一个最慈爱的母亲,用她最质朴的方式诠释着她对孩子的挚爱。 表哥和表嫂当时是民办教师,为了考取公办教师的资格,他们立志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并且决定暂时不要孩子。这在当时当地是被视作异类的,脾气暴躁的姑父更是不能接受,常常在表哥和表嫂深夜看书时大发脾气,甚至动手拉电闸,家庭矛盾一度升级。每当这时,姑姑就低眉顺眼地劝说着姑父,常常招致斥骂。 听爸爸说,姑父年轻时就脾气火爆,姑姑受了不少气,后来我婆婆又证实了这些话,甚至说姑姑年轻时经常被打,身上的白衬衫都被血染红过。我猜想,姑姑这样一个传统的农妇,应该也是希望表哥赶快传宗接代的,但出于对儿子无条件的爱,在这件事上,她选择了站在儿子一边,第一次对抗从未敢违背过的丈夫。 后来,表哥和表嫂顺利转正,也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经常听到姑父和父亲抱怨生了个孙女,姑姑肯定也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但我却一次也没听她抱怨过,每次都是夸她的孙女如何漂亮,如何聪明,如何……总而言之,满心满眼地疼爱,尽心尽力地照顾。后来,姑姑去世时,我看到她已成年的孙女尽着所有孙子该尽的殡礼,我想,已往天国的姑姑该是瞑目的。 姑姑其实是抱养的,父亲有两个亲哥哥,但关系并不好,仿佛他们至老、至死都在争吵,却唯独和姑姑很亲。他经常告诉我和弟弟,姑姑是唯一把他当弟弟看待的人。有一次,大伯家遭遇变故,闹得不可开交。外敌当前,他们兄弟还是暂时团结的,父亲连同大伯和对方周旋着。天快黑了,姑姑穿过吵骂的人群找到父亲,只是为了叮嘱他该回家喂鸡、喂猪了。 这件事情,父亲和我们说过无数次,喝点酒就说,想到姑姑就说,直到我和弟弟都能背下他的话:你姑姑是没什么用,但只有她记着我一个人生活,家里的鸡呀,猪呀没人喂,只有她把我当亲弟弟看(那时,妈妈已经过世,我和弟弟都在外地上学)。 我在婆家坐月子时,姑姑经常从邻村过来陪我,教我换尿布,陪我说说话。我理解她的苦心,尽管她没有说出口,但我知道她是悲悯我没有母亲的照料,怕我伤心难过。我没有哺乳经验,不堪忍受身体的创伤,经常抱着号哭不止的孩子无措流泪,婆婆觉得我太娇气,拿她生5个孩子的经历教育我,说我生在福中不知福。我有口难辩,在娘家时,父亲教过我无数的道理,却独独没有教过我如何顶嘴。无端的指责加上身体的疼痛,我有了产后抑郁的倾向,更加沉默,更觉痛楚,经常抱着孩子呆呆望着窗外,默默流泪。这时,姑姑就用她粗糙的手抚摸我的头、我的背,重复着那句:“可怜啊,自己还是个孩子。” 结婚生子后,除了父亲,只有姑姑还把我当作一个孩子。但正如父亲所言,姑姑没什么用,她既不会在我婆婆面前为我撑腰,更不会去和我父亲告状,也不能接管照顾我月子的重任,她只是劝我忍,不要和婆婆生气,要孝顺。她这一生从未和别人红过一次脸,吵过一次嘴,更不会搬弄是非、惹人不睦。在她的人生字典里只有挨骂、被打,忍气吞声和息事宁人是她这么多年为人妇的经验,已经深入骨髓。 如此淳善的姑姑并没有度过多少好日子。姑父生病多年,都是姑姑在照顾,只要姑姑离开一小会儿,姑父就喊个不停,姑姑晚上很少能睡个安稳觉,白天除了料理家务,还要做农活,苦不堪言。她晚年只能做几亩口粮田,确保一家人不用买粮食,有点结余卖点钱就送给表哥保管,从不存私房钱。她晚年很听表哥的话,一如年轻时很听姑父的话一样,她的一生从没有当家做主的经历。 送走了姑父后没几年,姑姑就生病了,最终卧床不起。表哥很孝顺。有一次,我去看姑姑,亲见表哥娴熟地帮姑姑擦洗身体,换干净衣服。我一点都帮不上忙,表哥也不让我帮忙,说别人插不上手。常年的卧床不起,使得姑姑的双腿严重变形,只要表哥稍一动弹,姑姑就呻吟不止,喊腿疼。我在一旁听着既揪心又心疼。直到装殓时,姑姑依然呈现一种驼背曲腿的姿势。 弥留之际的姑姑曾有短暂的清醒,她望着我问:“你爸爸还好吗?”我握着她干瘦的手,泣不成声。病糊涂的姑姑全然忘记她最小的弟弟已经先她两年过世了。果然如父亲所言,姑姑把他当亲弟弟看待,在她最后的时间里还惦记着这个弟弟,询问他的安好。 姑姑辞世时,我痛哭好久,屏蔽所有劝慰的声音,自顾自地恸哭。我悲悯姑姑一生善良,却最终以这样一种畸形的体态装殓,我甚至怨恨上天为什么不能让这个至善至纯的农妇体面的离开。 姑姑生病期间,两个表姐忙于生计,无暇顾及,表哥不抱怨、不推卸,尽心尽力照顾,直到姑姑去世,身上都没有褥疮,床铺自始至终保持洁净。爱干净的姑姑最终干干净净地离开,这大概是上天给她最好的奖赏了吧。 姑姑晚年信奉基督教,愿她信仰的那个仁慈的主啊,牵引着这个善良悲苦的魂灵得享永福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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