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勇 文/画 二十多年前,我还住在沪西。那里是一大片的弄堂房。弄堂连着弄堂,有宽有窄,有长有短,有直有弯,且四通八达。房子也是各不相同。家家靠得很近,但串门往来的很少。几乎都是在门口或弄口彼此招呼,拉拉家常。很多人相互眼熟了好几年甚至十几年,都还没说过一句话。 我住的弄堂很小,弄口斜对面的一条弄堂里有一个花园,里面有一幢二层楼房子,不是洋房也不是平房,像是东洋人房子。门牌是30号,我们从小就习惯称这小院子叫30号。我以前从未进去过。偶尔走过院子的门口,朝里望一眼,感觉里面住了好几户人家。夏天,几个中年人在院子里,坐在竹椅上摇着扇子乘风凉或下棋。几棵大树高出斜坡式的房顶,树叶茂盛,想必树龄很长。梅伯伯就住在里面,我认识他也实属巧合。 那时,我儿子才七岁,他与小朋友一道窜到这院子,看到一只鸟笼挂在窗外,笼子里有一个会说话的鹩哥。我儿子天真地开了笼子的小门。鹩哥叫了一声,走出笼子,舒展一下翅膀,飞走了。 院子有人说,那是梅伯伯养的。我赶忙到三十号院里,那幢房子有个宽大深邃的总门。一位年近八十的老伯伯慢慢地走了出来。他个子不高,穿着浅蓝色的长袖衬衫,银发稀疏但梳得很整齐。 “梅伯伯,真不好意思,我儿子把你家的鹩哥放走了。” 我搀着儿子的小手,忐忑不安地说。 梅伯伯看了看鸟笼,又看看我儿子,很平静地说:“小囡,又不懂事体,算了。” 他抬头看看高大的树顶,像是在找他心爱的鹩哥。 这真出乎我意外。但我执意要儿子向梅伯伯赔不是,要他说对不起。儿子才开口,梅伯伯摸摸我儿子的头,笑了起来:“你也没错,鸟嘛,应该回归大自然。” 第二天,我拎了一箱苹果,带着儿子再次上门道歉。 “噢幺,不要这样客气的。” 梅伯伯摆摆手,” 不算啥事体,不算啥事体。来来,进来坐坐。我屋里还有只猫,也好白相。” 我和梅伯伯成了熟人。我们在弄堂里碰到,总要招呼一声,聊几句。很快,我成了梅伯伯家的常客。梅伯伯的房间很宽敞,大大的两间,都朝南,光线充足,收拾得很干净。几件老家具,三门大衣柜,五斗橱。一只揩得发亮的三五牌座钟,滴答滴答低吟着。边上一只收腰瓷花瓶,插着鸡毛掸子,另一边是一只饼干听。梅太太长得小巧,与梅伯伯一样,穿得三清四落整齐干净,好像时时要接待来客人,好像马上出门做客。感觉他们就是《乌鸦与麻雀》《十字街头》等老电影中的人走出来人。他们一定是有故事的老人。我有一种莫名的好奇。 有一次,我和梅伯伯坐在院子里,聊起他住的这幢房子。我说,这房子既不是洋房风格,不是石库门样子,更不是一般平房。他说,是东洋人房子,在虹口这样房子很多。 “这房子,一度曾经是季云卿的产业。” 他指指房子尖顶说。 我当时并不知道季云卿是何许人也。 “这个季云卿,是上海帮派一个大头目。76号丁默邨等几个头头,都是他的徒弟。吴四宝老婆佘爱珍,是他干囡五(干女儿)。他派一个姓董的小徒弟,管着收账。人很矮,我们都叫他冬瓜。他这个徒弟平时不来,日里挂着短枪,站了76号门口,夜道叼着香烟坐了舞厅里。解放后发配到白茅岭改造。这事情,现在没人知道了。” 梅伯伯朝北面指指。那个方向,就是让人毛骨悚然的76号魔窟。我突然胡思乱想,眼前这个老人,会不会以前也是与帮派有瓜葛?可见他面目慈祥,态度和蔼,与我想象中满脸横肉穷凶极恶的帮派流氓大相径庭。我自己暗自好笑,幸亏没说。 我们聊了一些旧上海帮派的事情,梅伯伯仰头看看天空,突然低声说:“以前,我也是帮派里的人。“ 我当时肯定瞪大了眼睛,喉咙噎住了。 “不像?” “不像。” “我是一个有帮派身份,从做过帮派坏事情。” 梅伯伯拍拍我肩膀。“我去倒杯茶,听我讲。” 梅伯伯全名叫梅山风,出生在一个旧官僚家庭。他父亲在清末曾出任知府,积下十几万家产。民国时到上海当起寓公,全家住在石浦路一幢花园洋房里,外称梅公馆。 梅山风读完中学,不想继续读大学。坐着汽车整天白相。他是当时小有名气的梅少爷,风度翩翩,出手阔绰。三五个无业少年,呼前拥后捧屁掇臀围着他,隑他的少爷牌头,吃吃喝喝白相相。他也乐在其中,神气活现。在交际场上,他认识一个娇小婉丽的姑娘,叫二小姐。二小姐是新式女子,读过书,爱交际,爱打扮,落落大方,妩媚可人。梅山风对他十分钟情,带她看电影吃饭,听戏逛公园。外人看来,一对璧人佳偶天成。这也难免会引起一些白相人眼红嫉妒。 一天晚上,梅少爷和二小姐手挽手从虹口影戏院出来,正要上汽车。突然,一个衣着破烂歪戴破帽小赤佬,从人群中闪出,迎面朝他扔来一个油皮包。皮包打在他胸口破开,顿时金汁四沾,臭气冲天。这是老上海流氓用的最下作的侮辱人的手法:吃大粪。 ”我对少爷多次讲了,看上二小姐的人有好几个。' 汽车夫阿水说。” 他们看到你少爷天天和二小姐看电影兜马路,当然醋性大发。花十只铜板,雇一个小瘪三,做出这促狭的事体。是要坍你少爷的台,叫你没面子没落场势。” “我不出这口恶气,往后哪能出门?二小姐哪能看我?” 梅山风气急败坏。堂堂一个少爷遭人暗算,不拿出一点狠劲,那真是脸面无光。他指着阿水那只大蒜鼻头说。“你平时不是说自己有好几个兄弟,吃得开摆得平,到头来有事了,你却缩紧脑袋,讲风凉话。” “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硬过他头,叫他服帖;一条是和二小姐断了。我包你太平无事。” “放屁。”梅山风脚一蹬,叫道:“我当然要硬过他头,死也不能做缩头乌龟!” 阿水低头哈腰说:“在上海,平常在外面小白相犹可,要大白相,没一点资格是不行的。” “啥资格?” “这资格要捐的。” “哪能讲法?' 梅山风是公馆少爷,但不是社会上那种白相人,对白相门道一点都不清楚。 “少爷是聪明人,难道这句话也不懂?”阿水小眼睛一转,狡黠地笑笑。“捐资格,就是入帮的意思。你叫我帮忙收作对方,我做不到。因为他们是帮里的人,我也是。你少爷不是,这叫'空子’。我不可以帮一个'空子’,这是铁一般的规矩。” 梅山风还是第一次听说,要硬出头就要入帮。看来家里钱再多,遇到帮派,也是吃瘪。 “照你这样讲,我只要入了帮,其他人就不能小看我了?” “这要看少爷拜的老头子脚膀是不是比对方的老头子粗。” 阿水叼着烟说。他这时不像一个低三下四的仆人,反倒是一个阅历深厚满腹经纶的江湖大佬。“如果辈分在他之前,你的声势当然比他大。他不但不敢欺负你小看你,还倒转来拍你马屁,见到你毕恭毕敬叫你一声师爷了。” 梅山风听了大为兴奋,一拍大腿说:“那么,我定要拜一个辈分高出他头的老头子。” 于是阿水讲起入帮的行情。那时,上海帮中收徒弟已传到二十五世,活着的二十一二世中人,自然是辈分算高的了。他们早已立稳脚跟,换了面孔,安分守己,皆称闻人,不轻易出面,一般很少再收徒弟。但对梅山风这种富家子弟,还是来者不拒。阿水告诉梅山风,眼前帮中字位最高的要算大字辈了。下面是通字辈,再下是觉字辈。 “我是觉字辈,拜的通字辈。要是少爷拜了大字辈,我见了你定要磕头请安,叫一声师爷。现时上海市面上兴风作浪捣蛋闯祸的,都是最蹩脚的觉字辈。“ 梅山风漫天欢喜,脸上放光,恨不得明天就入了帮。“你就替我找一个辈分最高面子最足的老头子。洋钱多少我都答应。” 三天后,阿水带来了好消息。以免让家里人听见,他把梅山风请到车棚里,拖来一条长凳,用袖子擦擦,让梅山风坐下。他很得意地说,这两天托了道上的几个兄弟,请了几顿饭,一个叫马继方的大字辈,愿意收他梅山风为徒。接着,阿水转而神秘地说:“他多年来已不收徒弟,为人慎重。现在听得你梅少爷要拜他做老头子,起初不愿意。我的兄弟好话说尽,几次请求,他问了少爷的家境出身人品相貌,才觉得你是一块好料,决定收你做一个关山门的弟子。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阿水眨眨眼又说:“而且,拜师钱并不要多,只要五千块钱,另备一百桌酒席,请同参弟兄和一班有面子的自家人。以后少爷有什么事,只需招呼一下就行了。” 梅山风自然高兴,但又听到拜师要五千块钱,吐了吐舌头。 阿水怕他缩回去,忙编了个故事,说:“有个叫王晶元少爷,你知道吗?两年前他拜的也是大字辈,竟花了两万以上。” 梅山风哪里知道什么王晶元,他信了车夫的话,一拍手说:“我这几天想办法把钱弄到手后,择日去拜老头子。” 梅山风家有十几万,但都由他老爹一手管着。梅山风开销都得到账房先生领取,并有限额。这也是做爷的深思熟虑。上海十里洋场,是个罪恶渊薮。少年血气未定,手里钱一多,没一个不沾染恶习,最终败家败业,穷困潦倒。梅山风不敢从账房拿钱,向老娘哭丧着脸,谎称自己开汽车压死一个人,如果不赔六千,丧家告到巡捕房,自己必吃官司。老娘一听宝贝儿子要吃官司,慌了手脚,连忙拿出私房钱和一对金手镯,塞到梅山风手里,急急地说:“快去给了人家。你的性命比我做娘的性命还要紧。” 梅山风拜的是大字辈。他就是通字辈,比杜月笙还高一辈。风声一出,就有人托话来,那次扔粪包事件,要做个谈判。梅山风没想到对方那么快就求饶,反而不知所措。马继方派来一个大徒弟,说,按帮中规矩,他老头子要亲自出马,压场面,为徒弟出气,摆平对方。对方在杏花楼摆了三十桌酒。那天时值深秋,天下着阴雨,路上透着寒气。马继方带了十几个人,个个黑色长绸袍,黑边礼帽,面色凝重。一进饭店大堂,就见对方一伙人齐刷刷捧拳弯腰,恭恭敬敬站着。马继方一撩马褂,稳稳坐下。铁着脸说:”我徒弟梅少爷日前遭此羞辱,已传遍黄埔滩。他并没向我提及一字,可见他心胸宽广,不与小人计较。不过,我的面子呢?” 他扫视一圈,又提高嗓门说:“现在你们知道他是我大徒弟,有什么话对我说。不要噜苏,摆一句闲话出来!” 对方人堆里抖抖索索站出一个少年,嗵的一声,双膝跪下,身子缩成一团。一个瘦脸光头弓腰上了半步,先拜了拜,哑着喉咙说:“得罪得罪。我们也是刚知道这位梅少爷是马老板的。。。。” 话刚说了半句,马继方身边一个方脸大耳身胚高大中年人,猛拍桌子,几副碗筷跳得叮当响。瘦脸吓得面孔煞白,头也不敢抬,直直看着两只发抖的脚尖。“放你娘的屁!梅少爷早就是我同门师弟,只是近来才公开。” 梅山风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坐在他老头子一边,挺着身子,一动不动。 “这里我先赔个不是。” 瘦脸朝梅山风鞠了一躬。“我空话不说。梅少爷,这里拿出五百洋钱,作为赔礼。后天在虹口大戏院放一万响鞭炮,以消灾殃。他,按规矩办。” 瘦脸刚说完,跪着少年左右开弓,噼噼啪啪,足足打了自己二十记耳光。面孔顿时紫胀起来,口里流血,气喘不止,几乎瘫倒。 “我是看了自己也难过煞。后来我才晓得,这是帮派规矩。不然,他就会手臂打断,脚骨敲断。” 记得梅伯伯说到这情景,不停的摇摇头。“当时我心跳一百,手脚冰凉,饭也没吃。马老头子走了,我们也走了。” “听听这种场面是有点吓人道怪。不过,在二小姐面前有面子了。” 我有点八卦,笑问道。 “二小姐只讲了一句,不值得。” 梅太太给我们端来一叠切成小块的蛋糕,边笑边说:“小陆,吃奶油蛋糕,我儿子带来的。老先生哪能控诉旧社会了?” “后来想想,是没啥值得。” 梅伯伯咬了一小口蛋糕。继续说他的帮派生涯。 一帮同参弟兄见梅山风富家子弟,一副少爷派头,在帮派中辈份又高,纷纷拍他马屁,吃吃喝喝,到处白相,戏馆 总会 饭店 舞厅 游艺场。他放不下架子,开销浩大。当然,这都是他娘私房钱倒霉。有几个资格老面皮厚的,三日两头伸手借钱,少者几块,多者十几块。起初,梅山风也不太在意,后来这帮家伙越借越多,一开口就是几十块,甚至几百块。这些出去的钱都是有去无回。梅山风吃不消了。 他在外面胡天野地的种种行迹,被梅老爷知道了。他顿时气的发抖,大骂梅山风是不肖子孙。在富绅世家看来,帮派就是一帮底层蹩脚白相人 流氓,是邪门歪道。儿子竟然加入帮会,实在有辱门风,愧对祖宗,脸面全无。 “就是那个短命车夫把他引去的!” 梅老爷当日叫阿水卷铺盖滚蛋。把梅山风叫到客厅,二话不说,命男佣按倒在地,抡起手杖,死命打了十几下。要不是梅山风娘哭天哭地眼泪鼻涕一大把跪地求饶,梅山风可能被打残废。 三个月后,梅老爷一口老痰堵在喉里,当夜两腿一蹬,含恨西去。梅山风虽也内疚自责,可一份家业全落到了他手里。从此,他没了约束,神抖抖起来,手面比往日更阔。一帮弟兄也是肆无忌惮,吃他的,花他的。他家里天天要摆几个桌面。原本清静规矩的梅公馆,变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一年后,老娘也气得躺倒,含含糊糊说了一夜:“山风啊,不好迭能,不好迭能。”闭上眼睛。 然而,梅山风毕竟不是孟尝君。天天只出不进,金山也有倒的时候。不多时,家底变薄,渐渐不支。梅老爷活着时给梅山风娶了亲。老婆新进门不敢多言,如今见自己丈夫整日混在外面,不务正业,忍不住劝道:“如今你是有家庭的人,不比从前光光的一个人。“ 梅山风也知长此以往,必倾家荡产。但自己名声在外,一时收不了场面,暗自叹道:“当时花了五千块拜老头子,捐了个帮派大佬,而今为了这个地位,何止花去几十倍。” 一个老资格的同参给他出主意:“你的身份就是一块金字招牌。只要你收十几个徒弟,以前花出去的钱,不就可以捞回来了吗?” 可收的徒弟都是一些社会上起码角色,挑夫 小贩 花匠 商店小伙计 包打听 黄包车夫,还有养鸡的,杀猪的,送钱也就五块十块,只有一个茶楼老板算送了一百块。这些穷光棍都是一门心思来靠大少爷吃饭,按照规矩,既然开门受徒,就不好拒绝。梅山风失望至极,怨天怨地。 他太太说:“你这个身份,厌世煞了。我看还是退掉算了。省把力气。“ 梅山风脚一蹬,叹道:”帮派规矩,只有加入,不准退出。要是说自己退出,那我不出三天就被人扔进黄浦江了。蒋司令的门贴,是黄金荣主动退还的。” 梅山风面壁三天,憋出一个办法:把自己藏起来。 他卖了公馆,还了一些债,带着老婆女儿搬到霞飞路桃源坊。才过十天,有个徒弟上门了,哭丧着脸说:被人砍了,一只满是血污的手臂晃了晃。梅山风给了一百,挥挥手打发他快走。过了两天,一个徒弟候在门口,撑着一支破拐杖,一面孔苦相,说,腿被人打了,请师爷出面摆平。梅山风懒得出面,只得给了二百。徒弟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一跷一跷走了。左右邻舍见了无不惊讶,梅山风也十分尴尬。三个月后,梅山风搬到虹口横浜路,这里比较偏僻,无人知晓。谁知才安定了三天,一个辈分相同的兄弟找上门,说某某五十大寿,递上请帖。梅山风说自己得病了,交给来人三百块做礼。第二天来了四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门徒,齐齐地跪在门外,说他们四人合伙做生意,却被人做局,钱被骗光,已经饿了三天。请梅少爷出场谈斤头。梅山风一看这种罩势,头都大了。终于光火了:自己去想办法!但最后只得给每人二十块大洋,挥挥手:“统统滚蛋。” 但这个滚走,那个滚来。这种倒霉事情又不可以不理,帮派规定,徒弟有落难,老头子不能袖手旁观,出面出钱;老头子打天下,徒弟奋不顾身拼杀,流血卖命。 梅山风从横浜路,搬到海格兰路。当天就有几个徒弟穿着短衫,歪戴帽子,蹲在弄口。楼上老先生在背后讲,看看这家人,先生看上去像模像样,是帮派!他又搬到新闸路三义坊,人还没到,已有四五个身胚高大的徒弟,流里流气,说师爷搬家,理当帮忙。最后,每人拿了二十块,叼着烟,笑嘻嘻走了。太太实在不能忍受这三日两头如逃难般的搬家,带上细软私房钱,跟一个商人跑了。梅山风苦不堪言,带了二个女儿,一个老佣人,断断续续搬了五六次家。直到抗战胜利前一年,他才在忆定盘路月邨租了两间房,暂时安顿下来。他在一家中药铺做账,成了一个老老实实自食其力的中年人。 一天冬天黄昏,他裹着大衣戴着围巾,正走到愚园路口转弯处,背后有人叫了一声:“少爷!” 他以为是在招呼别人。一个穿黑色呢大衣头戴黑色呢帽人窜到他跟前,弯弯腰,双手作揖。“少爷,不认识我啦?我是阿水哦。” 梅山风双眼迷茫,一点也不惊奇,淡淡看着阿水那张油滑世故的脸,大蒜鼻头发着红光。 “我找少爷找了长远,少爷现在住在哪里?我现在发达了,是这里的一个股东。”阿水指指一边高大灰白色洋房。“百老汇。” “哦。这是赌场。” “少爷,沪西这一圈,我说了算。” 阿水翘翘大拇指。又对他边上站着一个目光阴沉的人说:“我常跟你讲的,梅少爷。我们帮里通字辈师爷。杜老板都要叫他一声爷叔。你要叫太师爷。” 那人一脸惊惶,急忙哈腰磕头。 “滚开!”梅山风突然大喝一声。 阿水颤抖着退了半步,面色顿时发白。边上一个矮小的妇人惊讶地看着梅山风。 “滚远点!” “少爷,我完全可以供养你。不然我被人家看不起,会被骂死的。” 梅山风撩起手掌,啪-重重打了阿水一记耳光。阿水帽子被打落在地,梅山风一脚踢到马路当中,一部汽车驶过,帽子压成一块皱巴巴的布。 阿水站在冬日的寒风中,恭恭敬敬,一动不动,嘴唇发抖,突然他眼眶红了,哭叫了一声:”少爷!” 梅山风看也不看阿水,脚步轻松地朝前走去。他终于了结了此生一件重大事情。所有过往陈事,从此一刀两断。 因为我要搬新居,忙着装修,实在没时间去梅伯伯家,他后面的故事一直没机会听他讲完。 我一直在想,那位小小巧巧的梅太太,是不是娇小妩媚的二小姐?我希望是,她肯定在愚园路上遇见了漂泊无定的梅山风。但我想象不出,一个旧时代的帮派大佬,怎么面对历次严厉的审查,最后度过安详无忧的晚年。 后来遇见老邻居得知,他们儿子把两位老人接走,可能住在一家养老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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