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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我来

 宝瓶星语 2024-11-03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题记

《龍門陣》纪实故事月刊 2003.11

"大爹"是我老公。此绰号是我给他起的。至于为什么嘛……反正听人叫过,挺顺耳的。喊的时候我又将"爹"字发成"嘀"的音:dadi -就跟喊 darling 似的,韵味忒足!

也许是武汉口音的缘故吧,大爹的口头禅便是"尽我来——","来"字总是拖着个长长的尾音,传达出许多未尽之言:别动嘛,等我来干;急什么,有我呢;嗨,看我的吧……大爹解释说:"尽我来"就是"让我来干";"尽",就是"让某些人或事物尽先"。

你想,有这样的一家之长,我和孩子能不跟着享福吗?儿子不用说了,有时间不是踢足球就是打电脑;我呢,尽管天经地义地定位为"家庭主妇",但如果哪一天拖布竟是我扎的,日光灯管竟是我换的,甚至菜竟是我炒的,儿子都会诧异:"咦,老爸呢?又出差了?"

01

说来你都不信,我们家呀,常常是大爹一个人兴致勃勃地在厨房里演奏锅碗瓢盆交响曲。等摆满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嗨,儿子还在电脑前叫不动;我呢,仍在书房里出不来。

大爹虽然没当过什么大官——到退休也不过是个科长,却有特好的人缘:整个生活区,从车队到医院,从邮局到银行,哪儿的人都跟他熟。跟他一起出门,三步一点头、五步一招呼的,你就别想走快了。我们几次搬家都不知从哪儿冒出那么多人来帮忙——楼上楼下排成了长串,完全可以组成传送带了。我数了数,最多的一次竟来了40多人!而那时大爹甚至还算不上官儿,不过是个工段长而已。

最喜剧的是他刚退休那会儿。大爹是2002年11月份退休的。自打办退休手续起,为他饯行的聚会就陆续开始了。他退休后的第一个月几乎就没在家里吃过饭:上至厂领导,下至科室的同事、车间的工人师傅,今儿个你做东,明儿个他摆席,"老前辈"、"老同志"、"老战友"、"老主任"、"老段长"、"老班长"……不绝于耳的祝酒辞把个大爹请得热泪盈眶,对工厂那份留恋之情就别提了。这不,至今他还常到厂里转转,说是"总有些业务要办"呢。

02

我和大爹尽管同在一个厂,却一直是各忙各的。他在车间那会儿我在职大教书,他到销售部就职我又到了技术室。我俩虽说同床共枕近30年,却鲜有一起共事的时候,这次装修新居才真正到了同一个施工现场。大爹的"尽我来——"几乎使每一个装修工人耳熟能详。

木工师傅撤走前的最后一道工序是上抽屉把手。说好了午饭前完工,下午油漆工就进场。不料配用的螺丝钉都长了一截。再去买吧,来回也挺误工的……

"尽我来——"大爹拿起螺钉比量着,满有把握地说,"把它锯掉一截。"

"嘿嘿,老板……"木工老陈上下打量着他,眼光从大爹胖胖的双下巴落到他凸起的啤酒肚上。

"算了,我看还是赶紧去买吧!"我捅捅大爹。不料他却无视我递上的"梯子"。

"尽我来——"他索性脱去笔挺的西装,换上了带来的工作服。

只见大爹一手用克丝钳夹住螺钉,固定在工作台上,一手拿起了自备的钢锯。他跨着弓箭步,手不抖,腰不晃,稳稳地一下接一下……一颗,两颗,一连11个抽屉共22颗螺钉,他不仅及时供上了所需,每锯完一颗还将断面打磨平滑了。

木工老陈的眼睛越瞪越亮:"老师傅,看不出来,你硬是好把式呢!"

刷乳胶漆的小刘站的是自制的脚手架,架子歪歪扭扭、松松垮垮的,动一动还吱呀吱呀地响。

"当心啊!……"我担心地提醒他。

"莫踩中间——那里没得撑子。"大爹又补充道。

"对头,还是踩两头稳当。"小刘跨开了两脚,但架子还在吱吱地响。大爹走上前去,扶扶架腿,按按踏板:"尽我来——"

什么?尽他来?!这都逞得了能?他要是爬上去,那架子立马就得垮!——体重80多公斤的大爹只怕有两个小刘重,再说他也从未干过此行呀!

只见大爹里里外外、楼上楼下地转悠。东拾根木棍,西找块木板,掂掂敲敲,锤锤钉钉……忙活了一整天,竟捣鼓出一个稳稳当当硬硬邦邦的新脚手架来!小刘站上去,左跺跺,右踏踏,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老板,你硬是好人,好人呐!二天选市长我都投你一票!"

03

然而,自打搬进新居,大爹的"尽我来——"却几乎听不见了。不是他不愿干了,问题是从厨房到客厅、卫生间……你目之所及,无论冰箱、彩电还是洗衣机,就连沙发、餐桌等都有专人包送包安装,甭说尽他来,大爹就是想搭把手也搭不上。

装空调时,来了一高一矮两个棒小伙。从开箱到组装,看得大爹痒痒的,试了几次也没能插上手。等得矮个儿扎上安全带去装室外机,高个儿留在室内接应,大爹便围着机子转起来:30多公斤重的室外机,要抬出窗外总得有人搭把手吧?

"我帮你抬!"

"不急,等把管子弄好了再说。"

大爹于是耐着性子,看那高个儿用胶带一圈一圈地将连接管与电缆线扎成一捆,一俟扎完,立马道:

"来,我帮你抬。"

"不急,要等外头弄好后。"

"电话!"此时里屋的电话铃响了,我便向大爹喊道。

"你去接,我要帮他们抬机子呢!"大爹坚守不动。

"我在厨房烧开水呢,你快去吧!"

大爹一溜小跑进了里屋。接完电话,回来便问:

"要抬吗?”

高个儿笑了:

"老师傅,不要急,外头弄好了会喊的。"

也许是大爹的热情感动了上帝吧,此刻还真有事找上他了——室外的排水管不够长。

"老师傅,麻烦你去买一截好吗?"

"要得,要得!"大爹连连点头,"好大尺寸的?哪种型号?哦,等一下,"他又急忙找来纸笔,"说嘛,说嘛……"然后小心地叠起那张纸片,乐颠颠地小跑着去了。

当他摇着一截白色的塑料管汗津津地走进门,却一下愣住了——躺在地上的室外机已不翼而飞了!

"咦,机子呢?"

"哦,老师傅,我已经搬出去了。"

"哎呀!那么重,一个人搬?啷个不等到我来呢?"

"没得事,我们干惯了。"

的确,对于一天要装好几台空调的安装工而言,这真算不了什么。再高的楼他们也上过,再难装的位置他们也装过,而且有时就是一个人包干。"到了三伏天最忙那会儿,我们天不亮就开装,落黑了还不归屋。有时赶到用户家门口,用户还没到家,我靠到门一下子就睡着了……"小伙子讲得很随便,慈眉善目的大爹却听得湿了眼眶:

"咳,早晓得我该帮你抬了再走……"

04

有道是:机会垂青有准备的头脑。自己动手安装的机会终于让大爹逮住了。那是在我们买了"荣事达"洗衣机之后。

洗衣机就放在厨房外阳台的右角上,墙上高它20公分处正好是进水管口,管口上方20公分便是电源插座。与栏杆60公分的间距避免了日晒雨淋,距墙的20公分空间保证了空气流通,而专为排水设置的地漏正好在它的右后方。洗衣机一落座,全家人的眼睛都亮了。儿子比之为“灰姑娘穿水晶鞋——再合适不过了”,大爹更是喜上眉梢——送货的搬运工刚出门,他就搬出了自备的工具箱。

“急什么,”我瞅了瞅他那宝贝箱子,“搬运工不是说由维修部门派人来安装吗?打个电话去就行了。”

“嗨,这有什么难装的,不就一个进水一个出水吗?尽我来——”。他拧出墙上的进水管塞,揭去地漏的盖板……三下五除二,很快便宣布开始试车了。

“不行不行,”大爹刚摁下启动开关,儿子便喊开了,“进水龙头下面在漏水呢!”

“尽我来——”大爹从工具箱中找出一小截管子,得意地举起晃晃:“再加个接头嘛,嘿,我早就准备好了。”

我们也都笑笑,便进屋看电视去了。

不ー会儿,大爹进来了,拿起洗衣机说明书翻起来。他里一趟外一趟地又看说明书又鼓捣,看样子是有些难处。

“别弄了,没听人说这类智能电子设备弄坏了更麻烦吗?”我劝道,“还是请他们来安装吧。”

“这有什么难的,都差不多了,只要再找平一下。”大爹找出根长长的棉线,吊上把小锁,“看见没?铅锤!”他得意地朝我们挤挤眼,提溜着他的杰作出去了。过了一阵,他喜洋洋地进来宣布:“衣服已经洗好了!”

我走去一看,果然衣服都晾出来了。问了问操作程序,也挺简单的:摁下电源,选定方式,便可启动;余下的程序一律自动进行,完成后还有声音报警。嗯,不必再试了。

05

一周以后,大爹出远门了,我开始亲自操作。兴冲冲地抱来一大堆衣服,把它们扔进洗衣桶,选定了标准方式,便摁下了启动按钮。大爹不是试过了吗,全自动,我也不必在这儿候着了,便进屋忙起其他事来。约摸半小时后,听得有"嘀、嘀、嘀"的报警声,"准是洗完了。"我兴冲冲地走过去,却一下傻了眼:衣服确实洗完了,但阳台上却成了一个大水洼.

为找出漏水的原因,我又重复刚才的程序将洗衣机重新启动起来。很快就发现进水龙头下有渗漏。我拿过一条干毛巾将它整个缠紧,水便不再往下流了。“难道问题就出在水龙头上?这么点渗漏竟会淌出那么大个水洼?”正想着,忽听"嗵"的一声闷响,洗衣机应声向右一偏,右边的外壳也明显地被撞动了。这样的"嗵嗵"声有规律地间歇出现,"该不是有什么地方被撞漏了?"我上下左右地找,但哪儿也没漏;直至听得"嘀"的一声——原来洗衣机已完成了洗涤程序,自动切换到了"漂洗"上。

这时电话铃响了。等我再回到洗衣机旁,天哪!就这短短几分钟,水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漫到了洗衣机脚背上!……无奈,只好给售后服务部打电话了。

维修工很快赶来了。一启动,水龙头下又开始渗水了。"噢,这里多安了个接头!"维修工一眼发现了大爹的杰作,"进水管配的是万能接头。如果水龙头口径大了,只要取下接头环就行,不需要再加其他接头。"他摘除了大爹加的那截小管子,取下万能接头中的接头环,将它重新套入水龙头……再开机,果然一点都不漏了。

啊,原来是大爹画蛇添足了。

与上次一样,转了不多时便出现了间歇的撞击声。维修工打开上盖,将手伸到洗衣桶顶端与面架的间隙中去试探。"啊,机子没放好,后面低了前面高了。"他垫高了机身后部,洗衣机却明显地前低后高起来。

"这不是不平了吗?"我忽然想起大爹用线绳吊着小锁头找平的事。

"平不平不是从外表上看,这上面的空隙最说明问题:空隙不均匀就是没放平。"

"那怎么看起来机身有些倾斜呢?"我很难否定大爹的做法,因为他是看了说明书的,而且专门做了个铅锤——那可是传统的找平工具呀。

"嗯,这说明阳台本身有些倾斜,或者地面没抹平。”说罢,他盖上了上盖。那嗵嗵的撞击声果然没有了。

程序进行到漂洗,我俩同时发现洗衣机脚下流出水来,水不断向四下漫……

"显然是排水的问题。"年轻人立即下了结论。

我随他隔着机身向后探望,果然看到水正一个劲儿从排水地漏处往外冒。

"看来是下水管堵了。"

"不会呀,地漏上一直盖有盖板的!"

"噢,新房子嘛,这也是常有的事。问题不一定出在你家,也可能是楼上楼下装修时有渣滓掉入……这种问题我们就无能为力了。得找物管。"

对,找小区的物业管理。然而,电话听筒内却不无遗憾地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忙,请稍候。"一连打了几次都是同样的回答。

无奈又回到阳台上,不料那位师傅已收拾好工具准备走了!

"师傅,电话打不通,您再等等好吗?"

"不用了。"

"我再打一次……"

"不,问题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

他拿起地上的一个白色的塑料玩意:"你看,这个堵地漏的盖碗没取出来嘛!"

"什么,盖板下面还堵着盖碗?!"

"可不是吗,我刚才掏出来的。这是谁安装的?"

"这,真的,他们是怎么搞的?"我只好含糊地用"他们"搪塞。再看看那个带孔的塑料盖碗,又不禁好笑:"荒唐,连这都没取出来!"

师傅也乐了:"盖碗嘛,是挡杂物用的,对洗衣机,嘿嘿,就多余了……"

06

大爹出差回来,刚一进门,我便一本正经地向他诉苦:"唉,你一走,洗衣机啥毛病都出了……"

"尽我来——"他把手提包往地上一放,就要去看。

"给你工具。"我不动声色地拿出那三件宝:加在进水龙头下的那截小管子、他亲手做的铅锤、还有那个堵地漏的塑料盖碗。

"这个?"他疑惑地拿起那截管子,放到一边;又捡出那个塑料盖碗,"这是个什么玩艺儿?用不着!"

"哈哈哈哈",我大笑起来,笑得大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嗔怪地瞪了我一眼:

"别闹了,尽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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