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重点作者】李正君|他的雾

新锐散文 2024-11-06 发布于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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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雾

许多个夜晚都这样过来的，他在不同的梦境里奔波。有时候在烈日下迷路，有时候在黑暗里躲藏，有时候飞到高高的天上，寒风刺骨。科学解释说梦境是现实投射的映象，是现实的扭曲和抽象。那么——他想，谁能把他的梦境还原出来？那些隔了一层夜色的现实为什么那么让人疲惫。

开窗，冷冽的秋寒扑了他一脸，入眼仍是朦胧迷离的景象。想揉眼睛，手指碰到了眼镜，又打开手机瞅了一眼天气预报，终于确认是起雾了。

肎穿外套、宜洗车、宜旅游、宜户外运动......天气软件的提醒永远准确、简洁、客观，不会因为谁故意回嘴而絮叨，更不会拎着一件衣服追着他出门......

能见度应该不到五十米，近处的高楼只能看清下下面几层，更高的部分只是个隐隐绰绰的轮廓。来往的车辆都亮着灯，红绿灯是被困倦包裹的眼神，满是欲睡不能的无奈。停车买早餐，雾在他的前后左右，雾在他的头顶。他不在雾里，别人在他看到的雾里，他在别人看到的雾里......莫名其妙，很无聊的念头。

这种寒凉的潮湿的气候于他、于这片小小的世界是极少的体验。记起许多年以前某个秋天的早晨，母亲带着他经过那片麦茬地，露水打湿裤脚，呼出的白汽也成了轻雾，缭绕在林梢。那明亮的寒冷和明亮的时光。

车窗隔绝了寒冷和雾气，听不清歌词的音乐包裹着他。在没有雾的日子里，音乐是他的另一种雾。忽略了歌曲里别人的追逐与与失落、繁华和荒凉，他有足够多的情绪去填充那些旋律。

经过两处交通事故现场，两三个人很安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有没有争吵过，一闪一闪的警示灯就是现场最强烈的情绪。在他没有经过的地方，大雾造成了多少这样那样的意外？只是转眼间，它又不动声色地掩盖了这些。

它甚至藏起了那条宽阔的河流。没有河水，没有河岸，没有道路和行道树。桥两侧的钢铁构件延伸向天空，又在某一个高度突兀地消失。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座桥，孤独地悬浮着，无依无凭，像是有什么伟力截断了它的因果，下一刻，就要被雾浪推向不可名状的远处。

没有来处，没有去向。这一刻，所有的过往和未来都与他无关。

在这场大雾里，他需要凝注全部的心神和精力，时刻紧盯那些黄的白的虚的实的标线，不敢有些微的迟疑和偏离，像精疲力竭地应对一场莫名沉重的梦魇。

肯定有过一段时光，那时候的世界没有地理，只是一片旷野，容得下所有的可能和方向。

过往某个时间的大山深处，某个不知名的峰顶，雨后疲倦的阳光里，他斜靠着一片褐黄的石壁看雾。

他刚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里一步一滑地爬上山顶，脱下厚重的雨衣，让冷风和阳光驱散汗意。有那么一瞬间，无数的雾气从石隙里、从草根下、从某种动物的洞穴里蒸腾而起，冲向天空。它们在刚刚过去的那场大雨里蜇伏着，在无数晴朗的日子里深藏不露，似乎就在等待这么一个时刻，等待聚雨初歇、阳光怯懦，等待一个疲惫的人刚刚爬上峰顶。它们翻涌奔腾、喧嚣鼓噪着冲天而上，然后猛地停在他的脚下，等待。

那片雾抹平了世间的一切褶皱，像是那些起起落落的山峰和河谷、曲曲折折的羊道，都从来不曾存在过。他只要抬起脚来，向前一步，就可以踏上那片雾气铺成的原野，鬃毛飞扬、肌肉贲张、汗水淋漓地奔跑，像一匹披着火光的野马。

那一刻，他的山河壮阔，万物生光。

那时候，他的世界里或许有遗忘，但没有分离。

多么久远的时光，几乎要远出他的记忆了。在他需要紧盯标线才能蠕动前行的时间里，突然想起了这些。只有在一场大雾里，人才会明白，走到后来，并没有那么多的可能，他的方向只有一个，这条路上不能快，不能慢，不能停止，更不能后退。而他经历过的褶皱，始终在身体深处，不会被哪一场雾抹平。

现在的他，在这条宽阔平整的城际快车道上，走得比当年的山路还要惊心。与他同行的那些车子，有的呼啸而过，撞破厚重的雾墙之后消失，只留下一个不愿愈合的空洞；有的在中途拐弯，融进一个模糊的路口，甚至没有惊扰到雾气。无论速度快慢，它们都消失得那么突然，那么促不及防，让他完全没有端详和审视的机会。不像没有雾的时候，他们可以结伴同行好长的时间。等红灯的某一个瞬间，驾车的人们有时甚至会目光交汇。相互陌生的他们各自转头，面无表情。在他到达目的拐出去时，还能清楚地看到它们行进的轨迹。

这场雾困住了他。

大雾之外，有些他熟悉的人们，已经走到了终点，走出了他的时间，他再也不用猜测他们的方向。

他们在他脑海里仍然表情生动，语调清晰，似乎一直在他的左右。在上下班的路上，在他独处的时候，在每夜的梦里......时不时说些什么，他总是在下意识地出声应答之后才醒悟过来——原来，他们已经停留好久了，并且只会离他越来越远。他走过再远的路，也不能到达他们身边。

他们走进了另一场大雾。

他还能记得世间的晴雨、昏晓，记得万物从春天到秋天，渐渐老去的过程。他和世界曾经不分彼此，在每一个四季里轮回，只不过一次次的轮回里，总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多些什么，或少些什么。

现在，他和世界隔了一场大雾。

雾是死寂的、混乱的、沉默的、喧嚣的，用无数种灰色的情绪糅杂在一处，看不见，分不清。

有另外一种巨大的情绪沉默地在他身体深处潜藏巡弋，像死去的鲸，像星辰与星辰之间的空。

他的表情是一道破旧的门扉，勉强地阻拦着那些凶猛的情绪。他知道，大多数时候，世间不需要凶猛，不需要锐利鲜明的表达。

所以有了表情，所以有了雾。

这个世界敛灭笑容、抹去表情的模样，叫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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