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自从捕获了那些野猪,野猪岭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野猪的踪迹。山下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老爹心里总有点不踏实,他常在睡梦中看到那双恶狠狠的眼睛,那只獠牙外露的老野猪成了他心中的梦魇。老爹悄悄请来了一位猎人,俩人一道爬上山岭仔细地搜索了一遍,山坳低洼处的灌木草丛中,山腰间的岩石洞里,就连那些老朽的大树孔洞也没放过。直到确定再无野猪,老爹才将那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那片菜地是绝收了,老爹想把地耕耘出来赶季节补种庄稼。高粱建议改种花草苗木。野猪岭上到处是野生的火棘、桂花、三角枫、栾树苗,还有那些迎春藤啊、春兰草啊、野杜鹃啊,月月红啊……这都是城里人喜欢的东西。移植些到田里精心培育,然后卖到山外,一定能赚钱。高粱还说,您一人干不了可以和哥嫂合伙干,反正肥水没流外人田。 老爹虽然固执,但脑筋却不笨。特别是受到高粱养殖野猪的启发,认知观念有了很大的变化。这不也是高粱所说的“借鸡生蛋”嘛!除了老二说的这些,自家屋前屋后还可以栽种一些果树;山坡上种上些药材……老爹越想越来劲,一磕烟杆锅儿,就这样定了! 老爹叫来大儿子高泉夫妻俩帮忙,一连好几天都在野猪岭上忙乎。高粱没说错,野猪岭上漫山遍野都是自然繁衍的花木苗。如今山是自己的山,树是自己的树,听说退耕还林还有国家补贴,老二这主意倒是一举两得。 深秋的山林别有一番景致。枫叶红了,榆叶黄了,木梓树上缀满点点白珠,远远望去,满山的红黄白绿紫,煞是好看!老爹对自己的山林种植计划充满了信心。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守着金山过穷日子,只怪自己的死脑筋太笨了。 平整田地时,老爹并没将那陷阱回填。他总觉得它是林场苗圃田的一道安全屏障。没了野猪不见得将来没有其他野兽,听上辈老人说野猪岭曾出现过山猫,山猫是啥?那是老虎啊!当然,不要说高粱没见过山猫,就连老爹也没见过。防着点总不是坏事吧? 首批苗木栽种下去了,老爹的“苗木林场”初具雏形。老爹知道老二的能耐,他绝不会满足于仅有的养殖场,属猴的都会折腾。倒是老大憨厚老实,就像他做木工活儿一样,规规矩矩,丝毫不敢超越墨线弹出来的轨迹。就是借胆给他,他也不敢做越轨的事。老爹有意想帮衬老大,扶弱不扶强。老爹学高粱一样给了老大夫妻一半的“林场”股份,借此将他们拴在一起。 转眼就到了冬季,野猪岭披上了厚厚的雪被。这是山里人最闲暇的季节。村民们有了煤炭无需再上山打柴挖蔸了,红苕早就下了苕坑,脱下的玉米也进了木仓。忙完冬藏,剩下的就是如何打发这漫长的寒冬了。 高粱却闲不下来,短短几个月,他的养殖场扩大了一倍。他用扶持贷款扩建了猪舍,又从建始县的野猪良种繁殖基地买来了几十只成年野猪,有公有母。他要在春暖花开时做野猪人工繁殖试验。可就在这时,老爹却又遇上了大事! 老爹也是闲着无事,下雪了也没个去处,于是就扛着猎叉、尼龙网和一卷农用薄膜,带着家里的那条大黄狗,一路滑滑溜溜地来到他的“林场”。他是担心苗木被冻着,虽说树木都进入了休眠期,可有些树苗毕竟太小了,经不起冰冻。他想用薄膜将那些小树苗包扎一下防冻。另外他也想到野猪岭山上去碰碰运气,说不定会遇到野兔、雉鸡什么的。年关将至,山外的镇里人办年货都会争着购买野味,老爹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打猎。 苗木地在两山夹槽之间,东西走向,倒也能挡住北风肆虐。积雪覆盖地面,犹如给那些苗木根部增加了一层厚厚的保暖被。那些苗木安然无恙,让老爹感到欣慰。 大黄狗突然发现了猎物,汪汪地叫起来。是一只灰色的野兔,正像箭一般地朝着野猪岭山坡逃窜。老爹操起猎叉疾步向山坡跑去,大黄狗也随之追进树林。由于树林的覆盖,山坡上的积雪不是很厚,但野兔的脚印清晰可见。顺着脚印追寻过去,终于在一片草丛中发现野兔。老爹侧身将猎叉使劲掷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将野兔叉住。大黄狗扑过去叼起带叉的野兔,跑回到老爹身边。老爹取下野兔,用手拍了拍大黄狗,转身下山。 刚走几步,大黄狗发出少有的暴躁的吠声。老爹突然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直觉到危险正向他逼近。他猛然转身,只见一头硕大的野猪正站立在离他不远的山石上。老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这不正是那头漏网的野猪王么?虽然数月不见,变得骨瘦形销了,但那对长长的獠牙和凶狠的眼睛,让老爹一眼就认出这个让他败得很尴尬的冤家对头。复仇!它一定是为复仇而来!自己的陷坑诡计让它的群族覆灭,让它失去了妻儿成为孤独的野猪王,它绝不会放过自己的。想到此,老爹一股寒意直达心底。 野猪王并未立即向老爹发动袭击,它屹立在黑松林下的那块巨石上,冷风吹动它那身漆黑的针刺般的鬃毛,伴随着林涛发出悲戚的嚎叫声。这是老爹从未听到过的声音,如泣如诉,叩心泣血,让人毛骨悚然。野猪王与老爹对视着,都在等待着进攻和逃离的时机。仇恨与后悔,凶悍与恐慌交织在一起,就连林间的风雪也在那一瞬间凝结。 大黄狗看到了主人处于的危险境地,竟然不顾一切跃上那块巨石,勇猛地冲向野猪王。老爹来不及唤回大黄狗,随着一声惨叫,野猪王那对长长的獠牙已刺进了大黄狗的腹部,并使尽全力向前一拱,将大黄狗挑下巨石来。大黄狗浑身鲜血地滚落在老爹脚边,不停地抽搐着,哀鸣着。 也许是血腥更加激怒了野猪王,它凌空从巨石上跃下,直奔老爹而来。老爹转身向山下拼命奔跑,顾不了猎物,也顾不了大黄狗。 当老爹跑到陷阱不远时,突然右脚脖子一崴,扑通倒地。野猪王随后追到,獠牙猛然戳进老爹的左腿。在此生死关头,求生的欲望让老爹忘记了剧痛,双手合叉使劲地向野猪王那双凶狠的眼睛刺了过去。 野猪王遭受到重创,却依然暴跳如雷,狂躁地原地打转。老爹趁机爬到陷阱边,随手将一块石块投向发狂的野猪王,并口中发出挑衅的口哨声。双目失明的野猪王随着口哨声的方向直冲过去,轰然一声坠入陷阱之中。 加深的陷阱里除了厚厚的雪层,阱壁还伸出一些山石的尖角。野猪王落入陷阱时也折断了一只后腿。它挣扎着爬起来在陷阱中拖着残腿,不停地扒拉着阱壁想爬上去。当它意识到自己的绝境时,也就不再徒劳了。野猪王仰首向着阱外悲哀地嚎叫了几声,猛然向阱壁撞去,一声咔嚓,头骨开裂,红白的脑髓洒落在阱底的雪地上。野猪王轰然倒地,一阵挣扎后再也没了动静。 野猪王就这样死去,一个失败的复仇者。老爹得到了彻底的胜利,却感到一种比上次惨败于野猪王时还要强烈的失落感和懊悔。老爹被野猪王惨烈的自杀所震撼,被它的重情所感动,这是一种由衷的折服。他忽然想起前不久一个云游和尚对他说的话,动物有灵,能相遇是缘。善待它们,种善因得善果,法尔如斯也。老爹想起自己捕获野猪群时的血腥场面,心中一阵颤抖。仔细想来,有错在先的应该是人。乡里开采煤矿占据了它们的领地,迁移到野猪岭,又缺少生存的食物。最后导致人兽之战,落得个两败俱伤。如果早日能领悟老和尚的话,善待野兽,何来今日报应?老爹抹去挂在眼角的一滴清泪,单腿跪地,慢慢地向陷阱里的野猪王磕了一个头。 老爹的左腿伤得不轻,幸好没被野猪獠牙伤着大动脉血管。老爹用汗巾死死地缠住伤口,一步一颠地走到大黄狗身边。大黄狗已是奄奄一息,一节节戳断的红绿肠子从豁开的腹部流出来,掉落在雪地上,看来已是无救了。老爹坐在地上,将大黄狗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用手轻轻地抚摸,忍不住直落泪。大黄狗望着老爹哀鸣了几声,头一歪,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老爹一动不动地坐在雪地里,任凭飞雪洒落在自己的身上,他的大脑里已是一片空白。野猪王和大黄狗临死前眼睛里瞬间闪过的那道道寒光,像一把把尖刀深深地扎在老爹的心窝里。 高粱夫妇赶到苗木地时,也被眼前的惨景惊呆。斑斑点点的鲜血溅落在雪地上,格外刺眼,秀芬忍不住捂嘴呕吐起来。高粱一边埋怨一边帮老爹检查伤口,当他知道是野猪王来讨债时,包扎伤口的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妈的,真有那么神?他想到了自己养殖场的那些野猪。 高粱打算喊些人来帮忙将陷阱里死去的野猪王弄上来,剥皮卖肉,也算是意外收获。老爹不准,他让高粱把大黄狗的尸体也放进陷阱里,和野猪王一起埋葬起来。高粱第一次看到老爹那种颓废的神情,像害了一场大病,连说话都缺失了精气。高粱夫妇将陷阱边的土堆用铁锹掀入陷阱,忙了好阵子才将陷阱回填完毕。老爹特意在上面堆了个坟头,将那支猎叉也埋在坟头前的雪地里。然后掉转身,瘸着伤腿,默默地离开了苗木地。 到底是年轻人,高粱并没有因野猪王事件干扰自己的创业计划。他也没把老爹的因果报应之说放在心上。野猪王的遗族都已康复,经过几个月的驯养,基本上已经适应了人工养殖。现在让高粱着急的是眼看冬去春来,已错过了秋末冬初野猪的发情交配期。虽说人工饲养的野猪可以不受季节限制,但这些野猪毕竟是初经驯养,养殖场又没有一个懂得野猪繁殖技术的饲养员。自己不懂,刘坤也不懂,就连乡里的兽医也不懂。不懂可以去学啊!秀芬怂恿高粱。高粱一想也对,外行当不了老板,只会白赔钱。那次去建始县的野猪良种繁殖基地买种猪时,基地的场长说过,只要高粱愿意,随时可以去免费参加野猪繁殖技术的培训。 高粱向来做事果断,第二天他就动身前往建始县。临走时,高粱让老爹去养殖场帮几天忙,刘坤一人忙不过来。老爹点点头,也没说什么。 老爹来到养殖场,刘坤正忙碌着。除了原有的几间土墙屋,高粱又修建了几间砖墙屋,新旧屋贯通在一起。高粱为了早日见到成效,另外饲养了十多只本地母猪。这是老爹第一次走进猪舍,猪圈收拾得倒还干净,野猪都是分栏饲养,只是野猪胆小,见到老爹进来,顿时躁动不安起来。也不知为什么,自从野猪王死后,老爹就对野猪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特别是当他见到自己捕捉来的那九只野猪时,整个人就像陷入了冰窖,他仿佛又看到了野猪王的那双凶狠的眼睛。 老爹走出猪舍,在土屋边的石磙上坐下来,掏出从不离身的旱烟杆儿,在吊着的烟叶袋里装了一撮碎烟末,用火柴点燃,吧嗒吧嗒地抽起来。辛辣的烟味儿直冲脑门,一缕缕烟雾将老爹刻满皱纹的脸庞半遮半掩。他望着对面的野猪岭,一动不动,就像一尊雕塑的石像。 正如高粱说的那样,死去的野猪王成了老爹的心魔,怎么疏导也无法抹去心理上的阴影。高粱之所以要老爹到养殖场帮忙,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想通过与野猪零距离的接触,逐渐化解老爹心中的恐惧感。老爹何尝不知道儿子的良苦用心?只是无论自己怎样强作精神,总是觉得有一种负罪感,像绳索一般将自己捆绑得死死的,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干嘛要和那些野猪过不去呢? 刘坤喂完猪食走出来,用水将拌料的木桶洗净后倒过来靠在墙边沥水。抬头看见老爹痴呆呆地坐在那儿,赶忙走过去和他搭话。大叔,您没事吧?您看烟锅儿都熄火啦!刘坤掏出一包红盒子的“红金龙”香烟,抽出一支递给老爹。 老爹回过神来,嘴角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你大叔能有啥事?人老咯!容易走神呗!老爹接过香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递还给刘坤。这纸烟劲太小,你大叔只抽毛把烟。 高粱交待过刘坤,老爹来了让他帮帮忙,都六十五岁的人了,可别累着了他。老爹当然不会让自己闲着,一生勤劳惯了,闲下来反而会感到筋骨不爽。每天一早,刘坤配合饲料,给猪喂食。老爹就冲洗猪圈,灭菌消毒。做完事俩人就到山上去采集残留的桑叶、荆条叶和刺槐叶,野猪爱吃这些,也可以节省些饲料。 几天过去了,老爹不再排斥那些野猪,每次做完活,他都要在这个猪圈前站立好一会儿。刘坤甚至还看见老爹用手想去抚摸那几头被他捕捉来的野猪仔,可那些野猪仔都像发疯似的在猪圈里奔跑。 一个星期后,高粱回到养殖场。这次在建始县培训学习,不仅掌握了野猪繁殖技术,而且让他对多元化养殖模式产生了强烈的兴趣。高粱放下行李就匆匆忙忙赶到村委会,在村支书办公室里和崔光交谈了两个多小时。高粱讲了自己新的养殖计划,也谈到了村里可以规划发展经济林木种植的建议。崔光听了很振奋,想睡觉送来了枕头,这正是他所需要借助的东风。俩人商定以高粱的养殖场和他家里的山林苗木场做示范,争取更多的村民跟进,只需两年时间,一定会摘掉穷困村的帽子。 崔光起身关上办公室的门,挨着高粱在木条倚上坐了下来。崔光说,梁子,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信任和支持。为了我们的友情,有一个误会我必须给你解释清楚……高粱手一挥拦住崔光的话头,别说啦!这事我都知道。咱铁哥们肝胆相照,别人一句玩笑话就当真了,还是男人么?崔光激动地一把拉住高粱的手,使劲地握了握,不再提起此事。 高粱离开后,崔光长长地舒了口气,多天的郁闷一扫而光。高粱不进村委班子实在是可惜了,崔光想到了高粱说的那句笑话“穷家小子,耽误不起”。各人的志向不同,自然道途各异。高粱满脑子的发家致富经,崔光却是另有一番抱负。熬过了十几年的寒窗苦,不去都市谋职却回乡务农,自有他的念想。他坚信孟子所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所以,他在这几年里对自己的磨练丝毫没有放松。村支书是他展示才华的起点,也是他人生宏图的开篇,因而,必须踏踏实实地走好每一步。 冷冬终于过去,新年伊始,崔光到乡里开会。会前,孔副书记单独约谈了他。重晶石矿开采项目是孔副书记亲自招商来的,也难怪他如此上心。所有的乡领导都有招商引资的任务,搞好了就是个人的政绩。乡领导班子即将面临换届,政绩的考核关系到个人的晋升和调职。听说崔光他们村委会一致反对引进这个项目,孔副书记着急了。 你身为村支部书记应该有高度的党性,乡党委决定的事情就应该不折不扣地去执行。再说这个项目有利于你们村脱贫致富,你们不需要有任何付出就可以获得十几万的经济收入。如果你们错过了这次机会,将是你们工作上最大的失误。你自己也无法向乡党委和村民做出交代。希望你能重新考虑。孔副书记用手指头敲打着办公桌,满脸都是怒气。 崔光早就知道这次来开会不会有好果子吃,自己带着村委会一班人公然抵制乡政府招商引资项目的落实,已在全乡各村引起极大反响。有几个村的支部书记还打来电话力挺崔光,特别是邻村的村支书一再叮嘱,不计后果的项目决不能接受,不然遭罪的还是咱老百姓。 崔光不知道乡党委会议的具体内容,只听说对此项目引进也有两种不同意见。目前由孔副书记主管招商引资这一块,所以,他急于促成此事。崔光在村里还是做了些功课的,他掏出由全村村民代表按了指印的“村民代表大会决议书”和村委会发展经济林木规模种植规划书,郑重地放在孔副书记的办公桌上。崔光尽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放缓语气一字一句地说,这不是我个人的决定,三千多村民的强烈要求,我们无法逆转。恳请乡党委能再考虑一下我们的意见。 孔副书记见崔光不亢不卑的态度,知道他犯了书生气。这样的人认死理,不容易引上路。孔副书记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走到饮水器前倒了杯凉水递给崔光,压低声音说,小崔呀!你不要激动!有些情况你还不了解,来来来!先坐下来喝口水,我再讲给你听。 崔光不想得罪孔副书记,都是为了公事,关系弄得太僵了也不好。崔光接过水杯道了声谢谢,随着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 孔副书记重新回到办公桌坐下,微眯着眼睛,望着崔光,笑容可掬地说,你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干部,乡党委对你抱有很高的期待值。这次全省招考公务员,像你这样工作在基层的大学生村官都纳入了报考范围。希望你能把握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积极配合乡党委做好当前招商引资的中心工作,做出成绩,为考核增添筹码。我们党委在上级审核时一定会将你的工作能力和组织观念如实呈报,能否考取公务员就看你自己的表现了。 崔光心里一动,却并未喜形于色。然而,孔副书记还是从他那瞬间扬眉的表情中,窥视到了崔光心底泛起的涟漪。孔副书记嘴角微微一翘,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响鼓不用重槌敲,话说到了这份上,崔光不可能无动于衷。 崔光起身从桌上收回那两份材料,慢慢装进自己的文件包里。他抬头深深地看了孔副书记一眼,说,我明白啦!谢谢您的美意!随即转身走出了办公室,大踏步地向乡政府会议厅走去。 崔光派人去叫高粱,说是要开个碰头会。高粱是村里的“科学种植(养殖)示范户”代表,一些相关事宜他都得参与其中。高粱赶到村部时,小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秀芬搬来长板凳和高粱一起靠墙坐下。崔光见人到得差不多了,便宣布开会。他通报了这次乡里会议精神,并告诉大家,村里提交的两份材料引起了乡党委的高度重视,经过讨论形成决议,同意撤销重晶石矿开采项目,并将我们村作为全乡生态种植和养殖试点村。 听到这消息,所有人都非常振奋。特别是高粱,他知道“试点村”就意味着能得到全方位的支持,对一个雄心勃勃的创业者来说,这就是契机。高粱的胃口越来越大了,他不仅要养殖野猪,还要利用野猪岭及周边山地的天然条件喂养波尔山羊和鲁西黄牛。高粱提出成立本村的山地养殖合作社,把生态种植和养殖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利用这个机遇向政府申请专项资金,让全村共同致富。 高粱的建议引起在场所有人的极大兴趣,纷纷表示赞同。崔光随即召开了村两委班子会议,决定在村民中大张旗鼓的进行宣讲动员,达成共识,拿出可行方案,尽快成立养殖合作社。 事情进展得出乎意外的顺利,全村六百六十八户农户都与村山地养殖合作社签订了入股合同。崔光被推选为合作社主任,负责协调和资金的筹集;高粱为总经理,主管合作社一揽子业务。高粱挑选了两个年轻后生,准备派出学习后担任技术指导员,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高粱比以往更加忙碌了,连自家的养殖场也无暇打理,幸好有老爹和刘坤,那些猪圈里的宝贝疙瘩才算没饿着。 老爹这些日子仍然留在养殖场帮忙,有刘坤作伴,心情确实好了许多。就是每当看到那些从野猪岭捉来的那只母野猪和野猪仔时,左腿上的伤疤就会隐隐作痛,心里像心悸般地颤抖。老爹的直觉告诉他,那些野猪至今还记得它们的仇人,它们保持着对他的警惕和敌意。这是老爹最忌讳的心病,他总是在想如何化解这人兽之间的恩怨。 其实,老爹并不赞同高粱将野猪作为肉猪饲养。野猪生就是山中的野物,让其自生自灭,才是顺天应时。人吃的东西还少么?干嘛要拼命地去吃原本不是人吃的东西?难道城里人都成了嗜血成性的食肉动物?有好几次老爹想将那头母野猪和野猪仔们偷偷地放掉,让它们回归野猪岭。以此了结他与死去的野猪王之间的孽债,以求心安。然而,他知道高粱就是因这些野猪才激起了他返乡创业的念头,他不能让高粱感到失望。所以,他几次想对高粱提出“放生”的要求,都欲言而止。 高粱何尝不知老爹的心事?随着养殖合作社的成立,高粱需要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合作社的运行中。他正在考虑如何突破传统的牲畜养殖方式,老爹的意愿让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那就是将部分野猪改圈养为山地散养。让野生动物回归自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全村的山林连成一片,将规模投放波尔羊和鲁西黄牛,这样既又保持了山林的生态平衡,也保证了野生动物的繁衍。 高粱利用外出开会之机,考察了一些外地的农副产品市场,敏感地意识到野猪肉的消费市场因传统的饮食习惯所约束,前景不可预测。但有一种野猪和山区肉猪交配改良后的型新品种——土猪,则在大城市里长销不衰。这就是高粱的过人之处,他及时调整思路,决定着重土猪养殖。动物品种改良对种源要求极高,那些受过伤的野猪必须淘汰。如此一来,正好能了却老爹的心愿。当高粱告诉老爹时,老爹居然面向野猪岭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这天是个好天气,当夕阳落山时,绚丽的晚霞将野猪岭装扮得如同童话中的仙境。早春的山野丛林中,隐现出斑斑残雪,点点杏花。山巅暮霭如纱,霞光渲染,如梦如幻。山岭下的田野里,新绿顶破残雪,春苗已悄然破土,一畈畈油菜花蕾含苞欲绽。老爹苗木林场的篱笆墙上也开满了馨香的迎春花。 随着一阵欢愉的喧嚷声,通往苗木场的小道上出现了一大群村民,他们用竹制猪笼抬着那些即将“放生”的野猪,熙熙攘攘地向野猪岭山脚涌来。 老爹春光满面地走在前面,那高兴劲儿就像当年他迎娶高粱他娘一样。崔光和高粱跟随其后,他俩抬着的是一头刚成年的公野猪,这是高粱额外送给老爹的“礼物”。他知道要让老爹彻底解除梦魇的困扰,最好的方法是让这个不大的野猪家族“完璧”归山。其实,他还考虑到了这群野猪繁殖的需要。崔光说到了正点上,高粱不会做“亏本”买卖,唯有这件事让他亏了血本。 随行的队伍中,一些热心的村民分别抬着那些野猪仔和母野猪,一路说笑、呐喊。秀芬带着大嫂和村里的几个姑娘媳妇们,背着装满土豆、红苕和老南瓜的大背篓,嘻嘻哈哈地跟随在最后面。远远望去,浩浩荡荡,像一支送亲的队伍。 来到苗木场,走到填埋了的陷阱边时,老爹停住了脚步,他的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凝重、肃穆。崔光和高粱放下肩上的抬杠,让大家也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大伙儿对老爹因与野猪结怨而患心病的事,都心照不宣,此时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 老爹从地上拾起一把铁锹,铲起一锹细土,慢慢地洒落在那个不起眼的土堆上。老爹一字一句的念叨,老猪精啊,我给你送妻小回山啦!咱俩的冤孽就此打住吧!我高老汉子对不住你老猪精,可你也害我瘸了腿,咱就算是一报还一报吧!我都快七十多岁的人咯,说不准哪天就要和你一样亡命归山。到时再向你赔罪吧!老爹再次铲起一锹细土,使劲地洒向天空,沙土细粒呈弧形四下散开,在霞光折射下,如同绚丽的烟花凌空而泻。 随着崔光一声招呼,大伙儿按照事先确定的方案,两人一组各自抬起猪笼,开始登上野猪岭。几个月来,高粱的哥嫂把全部精力和时间都放在了自家的苗木林场,坡地都补种上了一些核桃、柿子和猕猴桃树苗,就连野猪岭的那条崎岖山道都砍荒清理出来了。人们抬着野猪顺着山道吃力地往上走,老爹说要送到野猪岭山腰间的磦崖下,那是野猪们的栖身之处。山道坡陡曲折,就是徒手登山也很吃力,更何况抬着数十百斤重的的野猪。大伙儿累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才来到磦崖下。 磦崖被称作“母猪磦”,一个不伦不类的名称。但这里确实是窝藏野猪的好去处,半人深的枯黄的茅草丛中,依然能隐隐约约地见到野猪栖息留下的痕迹。磦崖下有一眼山泉,一股清澈的泉水汩汩而出,形成一个不大的水池,常年不竭,也不知水源来自何处。 老爹让儿媳妇们将背上山里来红苕南瓜什么的一股脑儿倒在水池旁,野猪刚归山放养,恐怕一时还难以适应。野猪胆小怕人,这一路闹腾早已惊恐了这些野猪仔。猪笼里都发出瘆人的嚎叫声。高粱和崔光商量了一下,让所有人都下山,只留下高粱和老爹“放生”。 当老爹打开猪笼时,那只母野猪嗖的一声冲出猪笼,将老爹撞倒在地。它并没有跑远,在一棵大榆树下掉头转过身来,那双小眼睛眨巴眨巴地瞅着老爹。老爹爬起来,慌忙和高粱将其它猪笼分别打开,那些出笼的野猪仔纷纷向母野猪奔跑过去。只有那只公野猪直奔水池边,它看到了那堆红苕和南瓜。 老爹一把拉住高粱,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母猪磦。夕阳坠落,暮色渐渐黯淡下来,山风悠悠,一阵骚动过后,野猪岭上又恢复了宁静。 一连好几天,老爹每逢傍晚都要来到野猪岭下,在苗木林场的看守棚前坐上好一阵子。他好想见到那些野猪,甚至希望它们再来田地里撒野。然而,野猪岭没有任何动静,野猪们也再没下山。老爹和老大高泉还到母猪磦崖去搜寻了一番,那些堆放的瓜菜没了,只留下一堆堆干枯的野猪粪便。搜遍了野猪岭也没见到野猪的踪迹。 不知为啥,老爹感到很失落,甚至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它们都走了么?带着对人的畏惧和憎恨?老爹想。可是奇妙的第六感官却告诉他,这些野猪并没有离开野猪岭。可它们究竟在哪儿呢? 老爹在山坡上挖掘了一块荒地,种上了一些野猪爱吃的迟萝卜。他想让那些野猪啃食。没想到萝卜种子还未发芽,野猪真的下山了。 老爹没见到他所期盼的结果,这些放生的野猪并不领他的情。它们悄悄而来,悄然而去,诡异得让老爹惊慌失措。林场苗圃地植株丝毫未损,就连那块开荒菜地也未遭践踏。唯有那个被填埋了的陷阱上的土堆不翼而飞。不仅如此,陷阱回填的泥土被野猪们拱出一个大坑,坑底露出半截黄狗的尸体,被埋的野猪王已不存在,唯有泥土形成的斜坡上留下一些深深的猪蹄印。老爹呆呆地望着土坑,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想到畜生也会如此重情重义,人在它们面前显得是多么的猥琐和无情! 老爹知道野猪们已经离开了野猪岭,它们对这里彻底失去了信赖,不会留下丝毫的眷恋,更不会再回到这里。这些野猪一定会沿着山脉的走向迁徙,直至寻找到一个新的栖息地。就像当初它们被迫从四方岭逃亡到野猪岭一样,为的就是谋求生存。也许它们意识到了人的冷酷、贪婪和无情,在对生存资源占有权的争夺中,动物永远都不会是人类的对手。因此,逃亡是它们唯一的选择。它们带着无奈和怨恨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高粱听说了十分诧异,这不成了神话吗?对此结局,高粱也没太在意。他并不在乎那些野猪的逃亡,他想到的是放养波尔羊和鲁西黄牛的安全性。必须在野猪岭放牧区布设防护网,防备牛羊的走失,也为了阻拦野兽的入侵。 村里的山地养殖合作社开始运作。高粱对野猪与家猪的改良配种取得了成功,有望在数月后获得土猪幼仔数百头。农户社员争先登记,申请领养第一批土猪仔。高粱和崔光还通过网络发布信息,与市里的几个大超市的经理签订了长期产销合同。 老爹将苗木林场完全交给了老大高泉和大儿媳,自己也领养了五十只波尔羊,每天都在野猪岭放牧。每当羊群在树丛下觅食时,老爹总会在母猪磦下的水池边坐下来,边抽着旱烟,边睁大老花眼,把视线投向远处蜿蜒的山峦。他在牵挂着那些放生的野猪。 一个月后,从十里外的虎岗乡传来了野猪进村毁田伤畜的消息。听说那些野猪都让村民们给灭了,只有一只公野猪逃脱。顾 问:王夏子 覃世良 李克权 彭昌义 名誉主编:覃章海 曹其华 主 编:覃亚志 副 主 编:谢 军 编 辑:邓呈静 邓永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