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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先生和那些坛坛罐罐。

 南在南方me 2024-11-09 发布于湖北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老家邻里啊父子啊婆媳啊有矛盾,得找三先生来评理。三先生念了一肚子书,当地台面人物。三先生上来就是先各打五十大板,张嘴就是:你俩这是挑着罐罐卖的摔了一大跤。接着的那一句“哪有一个好东西?”却不说,先把性定了,再一是一二是二给把理讲了,直讲得两个人心平气和了才走,走时还要来嘱咐一句:好好的啊,买个罐罐没有把儿——啥都别提了。因为上嘴上离不了“罐罐”,我们叫他们罐罐先生,他笑眯眯说,瓦缶胜金玉咧。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除了柴,样样离不开坛坛罐罐,此外,像酒,不能想象没有陶坛陶瓮会是什么味道。至于大的瓮啊缸啊,装粮食装水,或者像从前北京大户人家的“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大缸用来种荷养几尾金鱼,看着沉稳舒服。至于瓮中捉鳖,于鳖着实难堪,且不说它。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那儿喜欢管陶土做的器物前头带个“瓦”字,像瓦缸瓦罐。别处吃酒划拳喜欢来“剪刀石头布”,我们来“砸瓦罐”,也是三样东西:瓦罐、石头、水,生生相克又生生相息,有点朴素的唯物观。
我小时候还看见过老头老太用瓦罐提水,提得小心翼翼,免不了像老话说的瓦罐不离井台破,少不了唉声叹息。有一回,遇着三先生,三先生说破罐子也不能破摔,还有大半边呢,拎回去栽点花好看嘛。三先生这样一说,好像损失小点儿,得给他挤个笑脸。
别的坛坛罐罐肚子大,束着口,瓦缸和瓮都是大件,都是敞口的,一般放在灶台边上,用来装水。装粮食得放在墙角才不碍事。一般来说,瓦缸和瓮没有盖,得请匠人做盖子,大多是木头的,不过,水缸的盖儿竹编的多,可以卷起来,方便一些。
瓦罐自带有盖子,除了药罐,那得用包药的皮纸来封,老郎中说那样熬药管用。罐子装糖,小时候看见那个罐子好像眼睛都有甜气。有一年祖母去大姑家,眼看着糖罐里的糖要见底了,我赶紧把它藏起来,谁问都不说放在哪儿。有一天她回来,还没有进门,我去屋后的花丛里头把糖罐抱出来,递给祖母,那是我小小又膨大的心意,尽管那点糖已经化成了水。
瓦壶,有大点的,也有小点的。大的烧水,小的煨酒。我见过最小的瓦壶,只装二两酒。祖父坐在火炉边上,等酒煨酒了,嘴对着壶嘴,一会儿功夫就喝完了,常常意犹未尽,要吟诗。诗是唐诗,不过他是唱出来的,是他小时私塾先生教的。
有些坛罐没盖子,也不做盖子,只是放几层纸上头压块砖就行了,古代文人谦虚说,写的文章能覆瓮。也有稀奇的,达夫先生1932年完成的《她是一个弱女子》的手稿,七十多年前在他老家浙江富阳被发现。据说最后手稿散落在犄角旮旯作为覆瓮之物”,真不容易。
我半大时看《西游记》里头的三打白骨精,看见她左手提着一个青砂罐儿,右手提着一个绿磁瓶”,又跟唐僧说“长老,我这青罐里是香米饭,绿瓶里是炒面筋。”看得流口水,老孙那一捧打下来,我在心里还“阻止”过他!
青砂罐想来也是瓦罐,瓦罐从窑里烧出来,瓦青色。
我们那儿说女人醋意大,说是个醋罐子,最多说是个醋坛子。好像装醋的器物越大,醋意越大。后来看《红楼梦》,贾琏的心腹兴儿说凤姐: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跟前,二爷多看一眼,她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似的。
三先生的意思,醋坛子倒了,男子你得扶一把,不然像什么话。
三先生也有急眼的时候,他中年时,有一回从街上挑了两坛子酒朝回走,坛子套得结实,他家老二跟在后头,走着走着,让石头拌个趔趄,扁担从肩头一滑,坛子落在地上,果然是没有好的。酒哗哗流,他赶紧趴在地上喝酒,喝了一会儿,朝后一瞅,他家老二站着不动,另外那坛酒也哗哗流,三先生大喝一声:你还等啥呀,等菜啊……
三先生到底还是老了,过世了。人死大家埋,管事的问他儿媳妇腌菜在哪没开席之前,弄个腌菜面打个底,他儿媳正在扶灵哭诉,哭诉有点像唱戏里的念白,腔调没啥变化:白腌菜——在楼梯房啊,鼓肚子里头——葱梗梗儿多啊,高个个坛子——里头——有腌柿子啊,矮扑坛子里头是辣子酱啊。可怜我的爹呀,这好吃的东西你不吃了哇!(原刊《读者·原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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